文/六神磊磊
一
虹影的新片《月光武士》里有一个白恩演的男配角，叫钢哥。钢哥是一个狠人，黑道人物，是主角苦恋的秦佳惠的丈夫，打架斗殴还家暴，风头无两，电影里简直和主角一样拉风。‍
看片的时候，恰好碰到原来单位的领导，恰好也叫刚哥，坐在一块。电影里一口一句钢哥，搞得我从头到尾都有点抽离，活像是身边的刚哥在打架、在泡妞。
事实上，电影里的“钢哥”特值得多说两句。《月光武士》故事开始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黑道头子钢哥，就是那个年代在基层最吃得开、也最狠的人。我把他叫做吃得开1.0。
看了电影，有人可能会困惑，这小子凭什么这么牛这么横啊？很简单，就是特殊的时候造就的，只不过后来又被时代抛弃了而已。‍‍
二
钢哥这种人，家里必定要沾一点体制，纯老百姓是很难的。
如果在小城里，父母亲可能是正科级或者县处级。如果在村里，一般是村干部。《月光武士》里，导演虹影稍微给钢哥降配了一点，他父亲好像是个船上的大副，也算是个负责人了，钢哥自己则是个水运修理厂的车间主任。
所以千万别误会，他并不是没正经工作的纯街溜子，否则没人认他当头的。
这路人，通常有一些标志性的资源能力。往小里说，家里有事，单位派得出车。能出车，当时就是牛。
原著里有个细节，他岳父秦老头过世，钢哥所在的水运修理厂和秦佳惠所在的医院各出了个车。这还是因为他爹职务低，到死人时才出车。如果他爹官大一点，甚至是一把手，是局长、厂长之类，那就大事小事都可以用上车了。
在那些年头，钢哥就是靠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可以借助体制的力量，钻体制的空子，同时也规避体制的打击，这很重要。比如惹了事，被关了、抓了，家里有人说得上话，能捞得出来，或是从轻发落，这很重要，关系到他们的持续牛逼的能力。
然后就是搞钱了。打架不是目的，搞钱才是目的。钢哥那批人搞钱，首先就是要有身份带来的便利，这在当时是必须的。
根据虹影的安排，钢哥主要是从泸州搞煤来卖，他爸爸是轮船大副，自己是水运修理厂的，所以搞船就方便，这就是体制带给他们的。如果没有这层便利，第一你看不见市场需求，第二你也拿不到货，第三就算拿到了货你也不好运输。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批老板都是从事制造业、运输和商业的。
除此之外，钢哥还得有个特长，就是能打能杀，好勇斗狠。父母亲的官没大到能弹压一方的程度，当然就要自己拼杀。
好勇斗狠是钢哥这一批人的基本特征，要一路杀过来。不能砍人的当不成吃得开1.0。
要拼杀就离不开跟班炮灰。当时，都是一伙体制外、或者是体制边缘的青年人聚集在钢哥周围，打打杀杀。跟着钢哥，能得好处，能分到一点小利，能欺负别人，耍威风，并借此泡妞，醉生梦死。
他们帮着钢哥冲杀，死了也就死了，没死就浑浑噩噩地混。《月光武士》里，钢哥不就和九龙坡的龙哥抢煤炭，大干了一场吗，就是当时打打杀杀的写照。‍
钢哥这种人，就是当时在基层最拉风的人。安分守己的人惹不起他们，你惹了他们，搞不好死了、残了，半辈子毁了，可他们却没有屁事。电影里就没有人敢惹钢哥。
三
在那个年代，钢哥这种人还是最时尚的人。
有一处戏，文工团的队长骂钢哥，说是“流里流气，穿个喇叭裤”。其实在钢哥这反而是一种荣誉。钢哥是最先承接喇叭裤这种时尚的人。他还会用火钳烫头。直到一些年后，他们作为“时尚前沿”的地位才会被下一批弄潮儿顶替掉。
他们最先学会跳舞，最先学会唱流行歌。姑娘也爱跟他们混。有个细节，我忘了电影里有没有了，秦佳惠一开始跟着刚哥好的时候，就是每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钢哥的摩托车，不但有安全感，也有面子。
这才能让人更理解为什么在《月光武士》中，钢哥在情敌窦小明面前显得异常强大。
那不光是一个成年男子对于小屁孩的年龄、体力、财富的碾压，而是全方面的碾压。
包括阶层上的碾压。窦小明没爹，母亲是卖小面的，连店都是街道的。街道主任一不高兴，就可以把店收回来。而钢哥的爸爸是个小领导，自己也是个国营厂的小头目。双方的资源能力、社会身份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上。
乃至于在时尚品味上的碾压。钢哥有本事在家里搞出淋浴来，他搞得到泵和水管。在家淋浴，那年头可是时尚时尚最时尚的东西。秦佳惠给窦小明说起这事的时候都很骄傲。淋浴的水流下来，流在身上，就仿佛是沐浴在特权和时尚交织的浪潮里。
对于很多人来说，跟着钢哥，是能获得一种自我认同的。很多人不解，为什么秦佳惠被欺凌成这个样子，也偏生不肯离开钢哥，这里面情愫非常复杂，有爱，有虐恋，有惯性和心理依赖，有傻乎乎的报恩的心态，这方面虹影是专家。但事实上，离开钢哥，很难找到另一个钢哥了，因为他占据了这片草原的生态位。九龙坡的虎哥说不定比钢哥还坏。
离开钢哥，就意味着要和这一切一刀两断，包括拉风、安全感、时尚，还有淋浴。
四
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个周期过去之后，钢哥不行了。
电影里，钢哥是雄心勃勃跑到日本去了之后不行了，仿佛是被鬼子害的。事实上，这批人不行了，主要是几个共同的原因。
比如他们的父母要退了。
以前在小地方当局长、科长的，到年纪了，要退下来。退了就什么都不是了。钢哥他们也就失去了和体制的亲近关系和便利。
又比如赶上了打击整治的运动，既有维护治安的运动，也有打击“投机倒把”的运动。这几关，也让喊打喊杀的钢哥们受到重创。
小时候有一幕印象特深，曾有个叔叔到家来玩，意气风发的，还给我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姓曹，名字我忘了，似乎字还写得不错。然后没多久，就听说他被毙掉了，就是严打毙掉的。
大一点的存在则容易倒在打击投机倒把的时候。记得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浙江就打了温州八个最著名的私企，叫“八大王”，这些老板都因为“投机倒把”等被逮入狱。
连“八大王”都过不去的周期，何况小土豆的钢哥。
再有，就是钢哥们视野有限，学习能力比较差。
电影里，钢哥努力跑到了日本，却死活过不了语言关，融不进去。他也想做生意，但是失去了那个熟悉的体制，他两眼一抹黑，根本看不到商机。想倒点二手衣服回来卖，终于也是做不成，越混越差。
手下的弟兄们也渐渐星散，记得原著里程三、程四两个马仔都外出打工了，没办法，总要成家，总要吃饭。
和钢哥相比，后面崛起的“吃得开2.0”都是升级版，比钢哥他们更会包装，更有学习能力。你看后起之秀窦小明，会帮人出诗集，会穿更讲究的衣服和皮鞋，花衬衫，出门前吹头发。还有那个后起之秀苏滟也是个强人，搞了个艺术史的硕士和经济学博士，开公司，给人装修别墅，专门服务有钱人。
钢哥们被时代抛下了。城市开始拆迁，街道变得不认得了，背后那些掌握权力的面孔也不认得了，自家的老头子们都退了、老了、死了。生意都由别人做了。
钢哥们从弄潮儿变成了弃儿。他们脱掉了喇叭裤，但并不知道该穿什么了。站在迷惘的烟尘里，他们怨怼、不甘，责备过去的兄弟不仗义，责备女人变心，责备秦佳惠不好拿捏了，责备芳芳无情无义了，责备别人狗眼看人低。
钢钢还拼命揪着过去的恩怨不放，要和窦小明继续干到底，因为只有这一点子桃色恩怨老黄历，才能证明他存在过、牛逼过。
后来钢哥说，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句话不但适用于他，也适用于后来的钢哥2.0、钢哥3.0。‍‍‍‍‍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法克了时代，其实时代才是真的钢哥，他们只是被时代始乱终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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