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尔忠先生像
大学毕业后,我在常州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了三年,承蒙领导关怀,同事照顾,工资不低,日子过得安逸。某日突然躁动,想重回学校念书,便去报名参加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志愿填的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上班之余准备仓促,信息不通,稀里糊涂考下来,居然成绩还不错,可是因为某些原因,错过了录取的机会,清华管招生的老师也替我遗憾,提出了一个补救的法子:可以把我的成绩转给哈尔滨建筑大学或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哈尔滨建筑大学是中国建筑“老八校”之一(后来并入哈尔滨工业大学),赫赫有名,而北建工之前从未听说过。我当时一心想来北京上学,便选了北建工。
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校门
来北京参加复试,顺利通过,成为汤羽扬老师门下的第一个研究生。当时北建工建筑系的硕士只有建筑设计一个专业,但可以侧重不同的方向。汤老师问我除了做设计,还对什么感兴趣,我说还想多学一点建筑历史,汤老师说那很好,可以请臧尔忠先生来做你的副导师。
臧尔忠先生当时已经退休,被系里返聘,平时不常来,那天特意赶过来见了一面,谈了半天,勉励我好好学习。臧先生身材不高,面容清瘦,衣着朴素,全无教授派头,倒是像传达室的老师傅,和蔼可亲。
我考清华未成,改投北建工,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入学之后才知道,北建工的建筑系名师云集,自己一点都没吃亏。教建筑设计的南舜薰先生、王志周先生、高履泰先生、朱恒普先生、张思浩先生,教规划的樊书培先生,教美术的朱仁普先生,个个仿佛世外高人,专业精湛,功力不凡。
最厉害的是建筑历史研究所。教外国建筑史的英若聪先生出身于满族世家,祖父英敛之创办了辅仁大学和香港《大公报》,父亲英千里长期任辅仁大学校长,兄长英若诚是著名导演、演员、剧作家,本人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因为被错划右派而未能留校,文革后调来北建工任教,将一门《外国建筑史》讲得出神入化。教中国建筑史的王其明先生是梁思成先生招收的唯一一名副博士研究生,对北京四合院和各地民居有深入研究。曹汛先生也毕业于清华,精于考据,以史源学、年代学研究中国建筑史与园林史,成果丰硕。系主任姜中光先生与曹先生当年是同班同学,教现代建筑理论。年富力强的王贵祥先生担任副系主任,著述层出不穷,尽显大家之风。还有相对年轻的汤羽扬老师和陆翔老师,也都已经是著名专家了。如此豪华阵容,不逊色于国内任何一家建筑系。
北建工的硕士课程排得很满,能够在课堂上听到各位先生的精彩讲授,收获巨大。对于我而言,最大的幸运是成为最后一个亲炙臧尔忠先生教导的入室弟子,言传身教,恩泽深厚。
臧先生1923年出生于河北清苑县,在北师大一附小和四存中学读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工学院建筑系,曾受教于中国营造学社社员、建筑史学家赵正之先生,与著名文物古建保护专家祁英涛先生是同窗好友,1952年起在北建工的前身北京建筑专科学校任教,四十多年间坚守讲台,主讲中国建筑史、建筑构造、古建筑文献、专业英语等课程。
臧先生当时已经年逾七十,依旧精神矍铄。他给研究生开了一门《营造法式》课,几年都没人选了,那一届也只有我一个人选修,臧先生说咱们就别占用教室了,干脆来我家上课。于是那学期每周都有一个上午在臧先生家的书房度过,二人对坐,传道授业,其乐融融。
臧尔忠先生给研究生讲课
臧尔忠先生《营造法式》备课笔记
每次课前臧先生都先将自己的备课笔记复印给我,告诉我先看哪些书,查哪些资料,自己先琢磨,上课时只是简单交待一下,便让我随意提出问题,共同讨论。面对任何疑难,臧先生都不需翻书,随手在纸上画一下,或者拿起幻灯片对着光比划一番,旁征博引,解释得清清楚楚。惊佩之余,我自然不敢怠慢,上课认真学,下课抄实例,总算略微有点长进。
说完课程内容,往往兴犹未尽,于是便收起书册,继续闲聊,诗词书画、历史掌故、逸闻趣事,无所不谈。呆到中午时分,师母都会留我吃饭,我不敢添麻烦,赶紧告辞,师母有时便把一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塞我手上,吃完才许出门。
除了上课,平时也有很多机会向臧先生请教,雨露霏微,滋润心田。对先生了解越深,越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夸张地说,臧先生是我平生所见唯一一位将严谨的科学精神和浪漫的艺术才华完美集于一身的人物,广博渊深,儒雅敦厚,罕有其匹。我甚至幻想过,假如建筑历史界有一座类似《天龙八部》中少林寺那样的藏经阁,阁中也有一位扫地僧,大概就是臧尔忠先生的模样。
臧尔忠先生(前排右三)与学生在北海测绘期间合影
臧先生精于古建筑构造和文化遗产保护,注重实物考察,曾主持北京戒台寺、潭柘寺、国子监、文庙、健锐营演武厅等建筑群的测绘和修复工程,著有《清式斗栱分件图集》,参与编制《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规范》。他担纲设计的北京明苑宾馆等工程对新一代仿古建筑风格做出有益的探索。
臧尔忠先生编注《古建文章选读》手稿封面
臧尔忠先生编注《古建文章选读》手稿内页
臧先生自幼受到严格的传统文史训练,古文功底极好。他专门为国家文物局与北建工合办的古建班编写了一本《古建文章选读》,精选古代文献中与建筑相关的篇章,详加注释,亲笔誊写,后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影印出版。这本书我反复捧读过许多遍,又得臧先生指点门径,从此对古代建筑文献抱有浓厚兴趣。
臧尔忠先生(前排右三)执教布法罗大学期间与学生合影
受家庭影响,臧先生信奉基督教,在教堂所属的青年会补习英语,能说一口道地的伦敦腔,八十年代初应美国纽约布法罗大学之邀,用英语为该校建筑系学生讲授中国建筑史,开中国大陆学者主持海外大学建筑课程之先河。他长期负责《古建园林技术》杂志的目录英译,每次翻译必须先读完全文才动笔,力求信达雅兼备。
臧先生自律甚严,无论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认真细致,绝不马虎。他所绘图纸、所写讲义全都一笔不苟,可作范本。他对学生虽然宽容,但专业上的要求并不放松。记得当年给我布置的作业是画一套清式亭子的翼角全图和一套北宋晋祠圣母殿的斗栱分件图,我全力以赴,自以为画得还挺好,交给臧先生批改后返回一看,到处都是红笔批改的痕迹,连一根线条的疏漏都没有逃过先生的法眼。
全国建筑院校通用的《中国建筑史》教材出自名师之手,又经过严格的审定,可是臧先生依然从中发现许多错误,写成一篇详细的勘误,在杂志上连载,后积集成书。他特别跟我提到一条关于古代建筑柱子色彩的史料:“礼:楹,天子丹,诸侯黝垩,大夫苍,士黈。”很多权威著作引用时都标注出自《礼记》,可是先生将所有版本的《礼记》翻检多次,都没有找到这句话,最后发现实际出处是《春秋榖梁传》。先生借此告诫我,但凡引用文献,一定要核对原书,千万不要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臧尔忠先生题字
臧尔忠先生所刻篆章
治学授课之余,臧先生爱好极为广泛,擅长书画、篆刻,能填词作诗。他用魏碑体给北建工建筑系馆门厅题写《道德经》中关于建筑空间的一段名言,还专门为古建测绘刻过一方图章。有一次在他家,臧先生拿出一个很小的印章给我看,说是清代名家赵之谦所刻,自己从地摊上捡漏而得,脸上露出小孩子般的得意神情。
臧尔忠先生在古典园林留影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音乐造诣。臧先生是民族音乐家蒋风之先生的嫡传弟子,擅长琵琶,其水准之高,非一般职业演奏家所能及,还做过北京民乐队的指挥,蒋先生甚至有意将他调去中国音乐学院当老师。臧先生说自己别的爱好都只是玩玩而已,惟有琵琶弹得还真过得去,当年曾与蒋风之先生一起登台合奏,蒋先生拉二胡,他弹琵琶,赢得无数掌声。有校友回忆臧先生在系里的联欢会上弹过一曲《春江花月夜》,技惊四座。可惜我入学时先生已经收弦,没有机会亲聆妙音。
臧先生平时很节俭,对吃穿毫不在意。后来听说,臧先生是家中长兄,父母早亡,几个弟弟上学都靠他全力资助。一辈子清贫,倒也不以为苦。
臧先生爱抽烟,瘾头很大,无论什么牌子,都皱巴巴地塞在裤兜里,隔一会儿便要拈出一根点上,不到半天就能消灭一包。某日学校下达禁烟令,规定校园里一律不得抽烟,此后臧先生只要踏进校门,绝对一根不抽。
有一次与臧先生闲聊,听他说起文革中的片段。先生作为一名基督徒和解放前的北大毕业生,精通英语,所教课程都属于封资修性质,平日埋头治学,不问政治,自然罪大恶极,在劫难逃,学生抄了他的家,罚他跪地板,抽耳光。时隔三十年,其情其境,依然令人愤懑痛惜。臧先生的语调却很平缓,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有些打过他的学生后来居然与他还有来往,仿佛失忆一般,全然不提往事。臧先生微笑着摇摇头,说自己一直忍住没问,那会儿为什么如此极端地对待自己的老师?
我问过臧先生,一个人怎么才能掌握这么多的学问和技艺。臧先生说自己的资质与常人无异,可是不管学什么,都有一股子倔劲,能下苦功夫,非钻透不可。比如他学琵琶,常常找个僻静地方通宵达旦地练习,面前放一盆冷水,手指弹得红肿发烫,在水中浸一会儿接着弹,能连着弹断十几根弦。学英语,学建筑,学书法,也都一样。自古以来建筑制图全靠手绘,九十年代初兴起计算机绘图,一般五十岁以上的专业人士都放弃不学了,七十高龄的臧先生却从头学起,鼠标、键盘用的得心应手,画得比我们年轻学生还快。
1998年1月,就在我硕士答辩前夕,臧先生突然生病,春节后住进积水潭医院。夜里我去病房陪护过,目睹老人在床上痛苦反侧,心里很难过。后来听说先生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尚需静养,便放下心来,想等几天再去探望,不料2月17日晚上接同学电话,说臧先生已经于当日凌晨仙逝。那一刻的锥心之痛,实难描述。
臧先生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我。追悼会上,师母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老头一直很喜欢你,总在背后说你是可造之材。听见这话,只能让我感到加倍的愧怍。自己一向疏懒,不及先生之万一,也达不到先生的期望,只能以先生的一言一行为榜样,时刻警醒,不要太过散漫,辱没先生的教诲。
臧尔忠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
今年是臧尔忠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由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更名的北京建筑大学于12月2日在建筑学院举办了隆重的纪念会,追溯先生当年创建本校建筑历史学科的功业,回忆先生的课堂风采、学问文章、工程实践。一代良师,其德如山,其智若水,永远值得后人铭记。谨以此文,拾掇旧事,聊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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