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对在深圳打工的母女。
来深圳三年,换了四份工作。她的名字叫春香,今年55岁,是一名保洁员。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过老家陕西商南农村。
在深圳近十年,她曾经是一名记者,如今在大厂工作。她是张小满,今年33岁,她是春香的女儿。
最近张小满把妈妈的故事写成了非虚构作品《我的母亲做保洁》
很多人在春香身上看到了母亲和身边女性的影子,也在小满身上想到作为儿女的自己、在大城市谋生的自己。
妈妈支持女儿把自己在深圳的经历写成书。女儿也支持妈妈从农村来到深圳,带她找工作,教她识字,在新城市重新连接母女关系。
在如今的和谐背后,这对母女也经历了漫长的沟通缺失、观念不合、争吵和泪水.....今天想通过她们各自的讲述,重现她们的心路历程,也把话语权交给被忽视的母亲。
读完本文,希望你我有机会再面对自己的家人时,能多一份平和与和解。
妈妈春香:
“如果回到年轻时
我会早点来大城市打工”
如今我在家附近的一座写字楼做保洁员,主要负责擦电梯,这是个相对轻松的岗位。每天早上我从家步行过去,早上7:00到岗开始工作,直到上午11:00回家吃午饭,下午再到写字楼,从13:30工作到17:30。如此往复,每周六休息一天。
工作时的春香
在深圳的三年里,我的生活大多时间是被这样填满。我来自陕西商南县的农村,在来深圳之前,我没有坐过长途火车,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河南洛阳。
小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我排行第八。因为众多无可奈何的原因,我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从此以后我跟着妈妈,一位不识字的小脚母亲照顾家里,直到21岁结婚嫁人。刚来深圳时,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路靠记标志。
那个年代胳膊扭不过大腿,我必须要听家里的安排结婚。在家庭生活的消磨中,40岁之前,我的生活基本上是照顾两个孩子、干农活、把家维持好的典型农村妇女的前半生。
年轻时的春香(左)和她的妹妹(右
我本以为顺从了母亲的生活能够好一点,但是婚姻生活对我来说是一个更大的困境。这样的困难不是因为丈夫对我不好,因为他也在面临一样的困境,没有收入就要外出务工。早些年,我的丈夫一直靠做手艺活来改善我们的家庭条件,后来,他开始出门打工。
从2010年起,我在老家做过矾矿上的厨师、在煤矿上开过小卖部、去砖厂搬过砖、也在别墅里当过保姆......直到2020年春天,我发现县城没有能干的活了。同年,因为女儿定居在深圳,我就来到了深圳。而我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孩子们在身边,二是能挣点小钱。
40岁之前,我曾想过去北京做护理工,也想去新疆摘棉花,甚至还想去广州皮鞋厂。这些我都没有去成是因为我不识字,周围村里人说我没有能力在大城市待下去,就被吓住了。
如果有可能回到当年,我会想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
女儿小满:
“母亲来深圳后

我意识到母亲开始受限于我”
妈妈来深圳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
我早早离家求学,工作,自己选择爱人,选择生活的城市。我和母亲只是因为血缘和具体的家庭问题才联结在一起,过年回家时我们的交流也很少,就好像只要离开商南,回到深圳,我们母女就不会深陷彼此的依赖和纠缠。
小满在深圳的家中
妈妈来到深圳,让我们的母女关系发生巨大变化。
妈妈住进我的家后,我们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产生摩擦。吵架最严重的时候她跟我说让我给她买回家的车票。但我没有给她买,她自己也不会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用自己的权力限制住了她。
妈妈不识字,不会普通话,她必须依靠我在深圳生活。我知道不能让妈妈走,母亲的去留掌握在了我的手上。
小满养的猫咪
妈妈一直有个信念,是要供孩子走出大山。我们家是村里少有的把两个孩子都供出来读大学的家庭。妈妈没有读到书,她意识到知识是有用的,这一点我觉得特别幸运。
妈妈在和我生气时,说过的话是:“我不该供你读书,你那些读书都白读了。小时候,母亲努力养育我,让我走出农村。如今,母亲的基本出行则要依靠我。
除了因为生活琐事生气之外,妈妈一直很支持我写书,因为她觉得这不止写了她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把众多保洁员的处境也写了出来,让人们看到一些真实。 
妈妈在工作中,看到过身边的保洁员被主管批评到嚎啕大哭,哭完后第二天继续上班,他们受了很多委屈,但没有人了解。如果写书能让她们被听到、看到、理解,妈妈会觉得他们得到了一些公平。
深夜的深圳街头
在深圳,有70%的保洁员和妈妈的情况很像,是要靠自己的双手打工谋生的第一代农民工。他们年纪大了,在老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了,就来大城市打工。他们为了能在工作大楼所在的食堂免费吃饭,可以接受无偿加班打扫食堂。
妈妈身边接触的保洁员大部分都是女性,年龄在50到60岁之间,她们中不少人是因着离婚或在老家有着不成器的丈夫,为了能挣点钱而出来工作。
妈妈春香:
“来深圳后
为自己买了一件新上衣”
在老家,我周围的亲戚们到了五十多岁大多是在照顾孙辈,因为有儿女和丈夫养活家里,而我在打工的原因是想为自己挣养老钱。
在大部分人眼中,深圳是一个老年人很少的城市。在我看来,这里的老年人很多,因为我日常接触到的大多数都是老年人。他们有的和我一样在商场和写字楼里打零工,有的是来深圳帮儿女带孩子。
小满家的冰箱
而我作为保洁员,从农村过来的,抬高别人,贬低自己,成为了一种习惯。面对那些退休前是做老师、护士、检察官、公安等职业,是有退休金拿的老人,我觉得他们是“有用”的老人,因为他们还有余钱补贴儿女,而我现在还要住在女儿家里。
但在我心里,一直觉得做保洁员是很光荣的事,因为我在靠自己的能力挣钱。来深圳后,我完成了年轻时想出来看看的梦想。
春香在保洁时捡到的花盆,放在小满家天台被邻居阿姨种满了辣椒。
我很喜欢去深圳的公园,女儿家旁边有很多公园。这里公园的草坪就像老家的菜地,里面有很多野菜,可以做菜来吃。这里的公园还有很多花钱造的景观,比如,我曾在公园的空地上看到过构叶树,叶子摸起来很粗糙,还有些扎人,在农村它们是可以用来喂养动物的。再比如绿化带林子中间开小黄花的野菜,女儿说学名叫“黄鹌菜”,农村叫“苦麻菜”,都是可以吃的。
春香挖回家的野菜
来深圳后,我在路边的衣服店为自己买了一件上衣,我特别喜欢穿了一整个夏天。
如果问我要工作到什么时候,这个答案是没有确定时间点的。用女儿的话说我的信仰就是挣钱,儿子还没结婚,我想多挣钱。
我无法对比在老家和在深圳哪里更快乐,我总认为在哪里生活都有哪里的路子,留在老家商南就挣点小钱,来到深圳和儿女团聚,生活从来不会有绝路。
女儿小满:
“每当家里有低语的声音

就知道妈妈在看书了”
在妈妈工作的时间里,她最常做的事是给我们一家人做饭。虽然爸爸和我的丈夫也会分担家务,但用妈妈的原话说:“娘不给儿女做饭,给哪个做?猫都知道疼崽子。
于是在深圳,妈妈最喜欢的活动是在周六一大早去超市买便宜菜。
早前,妈妈在不做饭时爱看短视频,我不希望她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拿着手机度过时间,于是开始找书给她看。
在看书的春香
对于看书,她从一开始的反感到越看越想看,如今变成了习惯。
妈妈也有自己独特的看书习惯,她喜欢拿一支铅笔,用笔头一行一行地划过文字,小声念出来读。每当家里能听到妈妈屋里低语的声音,就知道她又在看书了。妈妈读完的第一本书是杨本芬的《秋园》,书里描写的母亲让她想到自己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妈妈因着读书学习了拼音和写字,刚来深圳时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妈妈读完《秋园》用了一个星期,她那时识字不多,有不认识的字就跑来问我们。
学拼音时妈妈完全不知道abcd这样的字母是什么,她让我们把26个字母和声母韵母的搭配写在纸上,她在做保洁的空闲时间拿出来背。她通过记忆记住每个字母在手机键盘的上的位置,当她打出字的时候,她觉得手机很聪明。
如今妈妈会在微信里自己写日记,尽最大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来自己想说的,即使是用谐音和错别字,比如,把“马拉松”打成“马啦松”。
春香在微信对话框里记录下的在工作之余看到的深圳马拉松见闻
妈妈先学会打我的名字,然后是我爸和弟弟的名字,甚至把村里人的名字一个个打出来发给我。当时我在上班,看到那一排名字眼泪都下来了。
女儿小满:
“当物理上的故乡不在了

心灵的故乡在哪里?”
我离开家去上大学时是爸爸送的我,我们从西安出发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达了湖南。
我大学时期爸妈一直在外面打工,妈妈至今也没有去过我的大学。
妈妈觉得我是一个性子烈,不听话的孩子。我以前很讨厌我妈的性格,但是我发现我到30多岁,自己其实和她很像。
爸妈希望我去西安读一个师范类学校,而我实际去湖南读了编辑出版学。我的大学学校和专业都是自己选的,当时身边也没有人给我帮忙,都是自己为自己负责。
小满和爸爸在故乡四百年树龄的银杏树下
在封闭地区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对远方有很强烈的向往。在18岁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一股劲想离开陕西去远方看看。农村的山很高很大,天黑之后会带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大山的恐惧。我从村子到镇上和县城再到湖南,然后到深圳,我的故乡离我越来越远。
妈妈虽然想让我按照她希望的意愿走,但每当我选择按照自己的路走时,她都没有干涉过我,给了我充分的自由。面对我自己的选择,虽然他们口头上会反对,但行动上是百分之百支持的,我的父母认为儿女走得比自己远是件好事。
妈妈是一个牺牲感很强的妈妈,她全心全意地爱我们,这样毫无保留的爱对我来说是支持的力量,让我在深圳生活时也多了一分信心。
爸妈暂时回老家之前,包了几百个速冻饺子留给小满做早餐。
妈妈没有受过教育,她的爱都是出自本能的,她毫无保留且公平地爱着我和弟弟。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最终走向了理解。我受过教育,会用权力来对抗妈妈,但在权力的争夺过程中,爱能战胜一切。
如今妈妈在我身边生活,她像一个从我童年飘过来的人,只有她和爸爸会用方言跟我讲话,给我带来关于老家的消息,比如谁结婚了,谁去世了,谁家的孩子上大学了.....妈妈变成了连接我和故乡的纽带。
小满一家在深圳,2021年春节
离开故乡十多年后,故乡对于我来说不再是“逃离”而是“回望”。我在深圳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让我对自己出身的阶层多了一些理解,也让我逐渐明白,我不用把所有的境遇都归结于出身和环境,每个人都会面临自己的困境。而陕西老家的人之所以过那样的生活,也是被社会塑造的。
2019年,我们老家所在的村落因为全民脱贫政策进行了整体搬迁去了县里。那里直到2018年才通水泥公路,而如今这个村在地图上已经很难找到。我们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几乎是一个空心村,一片废墟,真正物理意义上的故乡已经没有了。
满老家,从正屋大门看到的厨房
我开始重新思考归属感的定义:在深圳我没有归属感,无论在这里待了多久自己终究是个外地人。而回望自己的来处,重新接纳故乡或许才能让我比较踏实。
这样的心理变化是随着年龄增长产生的,对于自己出身的不自信,我是在30岁之后才摆脱掉的。故乡不是诗意的,它是非常残酷的。
如今走在大城市的钢筋水泥里,我会想到童年时看到的那些风景,发现乡村的那份治愈是无法被替代的。
小满和丈夫在故乡古老的银杏树下
妈妈春香:
“喜欢读书
更喜欢读女儿的书”
作为小满的妈妈,我希望她生活得越来越好,这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希望她有自己的孩子。
我在来深圳之前,只有每年春节才能和小满见一面,其它时间有事才打电话来到我深圳后,才有机会看到她的生活,也受她的照顾我才得以在深圳打工。小满也因此契机写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出了这本《我的母亲做保洁》。我希望她能写更多的书,坚持表达,不要麻木。
小满书中的第一页
我和女儿关系产生转变的原因之一,是我们双方想要交流和改变的意愿都很强。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在行动上多参与对方的生活总归是好的,就像小满经常会来我工作的地方帮我打扫卫生,我会在每晚下班后给小满讲一天发生的事情。
女儿小满:
“每一个识字的儿女

都可以写写自己的妈妈”
通过这本《我的母亲做保洁》,很多人看到我妈妈的故事,但我更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关注到我妈妈所在群体的困境。
大家还不知道的是,在妈妈来深圳的这段时间里,我爸爸也在另一个地方做保洁。爸爸也是一个经历很曲折的人,他读了高中会写字,把自己从年轻时到60岁的经历用日记的形式写了下来。未来如果可能,我想帮爸爸把他的日记整理出版。
小满爸爸在写日记
我的父母和大部分老年打工者一样,都是发不了声音的人。他们可能面临老无所依、无工可打、挣不到钱等一系列现实。
妈妈妈从来不觉得她所经历的是一种结构性不公平,她只会觉得自己年轻时应该更早来深圳找个工作,反而觉得自己很没用。
如今这本书出版后,妈妈的生活没有多大改变,更多地反而是我自己的心态。因为我有工作作为支撑,写这本书,我是完全没有功利性的,这对我来说是很纯粹的经历。
甚至,每个人都可以写写自己的身边人,就像妈妈希望更多识字的女儿写她们的妈妈一样。希望大家不要放弃记录,争取自己的叙事权。
小满和妈妈春香在深圳的公园
未来如果我有自己的孩子,我会拿这本书给她/他看,让她/他知道自己的外婆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我会带我的孩子回到商南农村,让她/他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人只有意识到自己的父母经历了什么才能更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罗萨在书《加速》中说过:我们处在一个加速时代,所有人都好像在一个向下滑动的扶梯上,每个人的不安全感都很强,好像一天不在旋转木马上转,你的生活就会停滞一样。” 我会尽最大努力保持观察和敏感。
《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被众多媒体报道之后,很多网友分享说他/她们的母亲也叫“春香”,这些众多“春香”背后,她们很多人是妈妈,是妻子,也是姐姐或妹妹,她们都有一个被外界赋予的身份,她们需要公平地作为独立的人被对待。
很早以前我只是把妈妈春香作为我的母亲这一个身份。我觉得我跟妈妈之所以能够和解,是我开始从一个女性的角度,达成了女性和女性之间的一种理解。
希望所有的“春香”都能找到自我,作为“春香”的儿女们,也可以引导她们认字、写日记、让她们发现自己。
我和妈妈春香的母女故事还在继续,在文章最后我想谢谢妈妈,如果要问我是否还有什么想要对妈妈说的话,我想问:“妈,咱们明早吃啥?”
小满家的早饭
口述/文字:小满,春香 图片:饼干,小满
采访/编辑:yidan 监制:Alg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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