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砾子
“我的骨灰由儿女们洒入黄河”。
她走了,留下了这句话。
12月10日,被誉为“民间防艾第一人”的高耀洁医生于纽约去世,享年96岁。
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访问学者,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亚洲英雄”,还获得过有亚洲诺贝尔奖之称的“拉蒙-麦格塞公共服务奖”……
每当你抬头望天,在那遥远璀璨的星系中,还有一颗被命名为“高耀洁”的小行星在悄然运转。
她叫高耀洁,一名河南中医学院的退休教授,1996年,她意外发现了“河南血祸”,于是终其余生都在为“艾滋病患者”奔走,
在异国他乡的逼仄角落里,她曾含泪泣血,笔耕不辍,
只为撕开权贵极力遮掩的丑陋面纱,让更多人了解那段不为人知的惨痛过往。
她一生都在还原真相,却行走在重重阻挠之中,艰难而缓慢。
作为“艾滋病吹哨人”,她的一生是最壮烈的哀歌…
高耀洁成长于民国时期的一户名门望族,
彼时,女性受教育还不普遍。
“裹小脚”等等封建陋习,仍有遗存。
父母为了让她以后能嫁一个好人家,照着旧俗强行给她裹了小脚。
厚厚的裹脚布,直到6年后才解开……
不过她的脚已经无法恢复,常常连路都走不稳。
以致于她的余生都只能用这双仅有34码的、畸形的双脚行走。
但身体上的“畸形”并没有限制她的求学之路,
由于怕自己的“小脚”引来异样的眼光,她就往鞋子里塞棉花。走出深宅大院到外地求学。
后来,她还考上了河南大学医学院,并在毕业后顺利成为了当地的一名妇科医生,
也许是深受儒学的教育熏陶,高耀洁行医时总是体恤弱者,心怀怜悯。
在救助病人时,她总是尽心竭力,并顺理成章成了当地有名的医生,备受同僚和乡亲们的尊敬。
但时代的洪流,总是在猝不及防之间来临。
由于“出身不好”,一夜之间高耀洁成了“反动分子”被调离临床一线,甚至还被押去批斗,
她被打到胃出血,直至切除了四分之三的胃。

在艰难的处境之下,她甚至还在太平间,跟尸体睡了8个月…
身体遭受的折磨把她逼至极限。
更让她痛心的是,14岁的儿子也受到牵连,被篡改年龄坐了3年牢。
她几度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有一个好心的女工,每天偷偷地给她送些饭食,开导她两句,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熬过了 10 年的惨烈岁月,“平反”后的高耀洁才迎来了安稳的生活。
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岗位并开始发挥自己的专能,
由于技术精湛,她的科室远近闻名,
还获得河南省二级成果奖,得到了很多领导的接见。
1996年,69岁的高耀洁已经退休。
但这一切,在她参加了一次会诊后戛然而止,人生轨迹自此反转。
那天,她看到了一名病危的女患者,浑身都是红斑点,高烧不退,腹部腹痛。
刚开始时,她以为是肿瘤,百般排查后,患者的HIV检测竟然呈阳性。
“艾滋病!”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不折不扣的“脏病”,只有私生活混乱、吸毒的人才会染上,
但对方不过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怎么会呢?
为了刨根问底,她对这位女病患的十几名亲属进行了化验,检测结果都是阴性。
为此高耀洁仔细查看了病人的所有记录,发现她曾经输过一次血。
这一记录让高耀洁更为惊恐:
若是输血让她染上艾滋病,那就意味着血库的血已经被感染,背后将是不计其数的感染者。
几年里,她走遍河南所有的“艾滋村”,看到了不计其数的家庭因艾滋病家破人亡。
若你看过郭富城和章子怡主演的《最爱》,就一定会对村庄里疯狂卖血的场面记忆犹新。
它讲述的故事,正是以当年的“艾滋村”为原型。
这些贫穷的人们,将卖血当成了发家致富的唯一途径,一袋鲜红的血液能换来50块钱。
对于终日面朝黄土的农民来说,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在官方献血指标和来自医药公司的市场需求下,河南等地方农村发展出卖血产业链。
血,就是钱。
15岁到60岁的农民,整日在不同的血站间周旋,有的人不惜一天抽几次,甚至叫上年仅7岁的孩子一起…
他们用卖血的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对灾祸却浑然不知。
血站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增多,一张桌子、两个护士、几个针管、几瓶酒精,就在一间牛棚里开工了。
没有检测设施,只要有人伸出胳膊,就直接抽,针管针头根本不换,一个接一个。
当时的景象,作家阎连科在现实主义小说《丁庄梦》中也有过描绘,读起来触目惊心: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
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
慢慢的,艾滋病开始在这些村子里蔓延并肆虐…
在歧视和绝望之下,有人苟延残喘,更多人则直接选择了自尽。
高耀洁明白,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这几个字一直挂在高耀洁家的墙壁上。
高耀洁印证的不仅仅是“艾滋病通过血液传播”这样一个医学常识,更触动了相关人士的利益。
在抓到一个普通记者赏50元的潜规则之下,对于高耀洁的“悬赏金”高达500元!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当年逾古稀的高耀洁在“艾滋村”之间偷偷往来奔波,
她一次次地受到“黑血站”老板、相关利益集团的恐吓及阻挠,就连家人也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不惜烧毁她的材料阻止她继续调查下去。
但身为医生,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奋战到底!虽前路茫茫,可她义无反顾……
从1997年到2007年,高耀洁将积蓄、退休金、讲课费以及社会捐助和各种奖金投入了艾滋病的防治工作中。
她自费出版《艾滋病、性病的防治》、《预防艾滋病的知识》等书,用于科普宣教。
截至2005年11月,她自费编印的艾滋病科普宣传小报已印发102万份,远远超过任何一级卫生防疫部门的宣传量!
在力所能及之处,她想尽办法支付缴纳艾滋病患者的治疗费用以及艾滋病孤儿的学费,帮助那些饱受歧视的病患。
每年春节,她都会把一些艾滋病孤儿接到家里来过年,正因为这个原因,亲生儿子皱着眉头疏远了她,再也没有回到她身边过一次年。
血祸蔓延惊天动地,她却以八旬老人的孤独肩膀,独自扛了下来。
做这些事情,高耀洁同时还要面对来自外部的无形压力。
高耀洁本身是一个体制内退休医生,地方有关部门一度想尽办法阻挠她的工作,当地卫生系统官员来警告她不要接受记者采访,单位领导也来劝说…
甚至为了阻止高耀洁出国领奖,有人竟以其儿子的工作来“说情”,威胁她就范。
最终在万般无奈之下,高耀洁医生只能被迫与至亲骨肉切割。2009年,她以82岁高龄出走美国,此后一直孤身定居纽约专心写作。
至此,高耀洁成为了众叛亲离的“逃亡者”,但她却说:
“我都八十二岁了,我不怕死。这次出走,目的就是为了三本书的出版。找到中国艾滋病广泛传播的真相!”
就这样,高耀洁开始与时间赛跑,她只想在有生之年写完”血祸“真相的书。
但是,她的事还是被别有用心者得知了,不断有人找上门来,给她许以重金和高位,想让她抹黑祖国。
高耀洁不但断然拒绝,还早早写下了遗书。
她不想在她去世后,有人以她为由做出对祖国不好的言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只吃一顿饭,还是面条、豆腐等容易消化的食物。
高耀洁一心想用笔还原当年的真相,正如她说的:“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但相关责任人却从未被追究责任,也没有说过一句道歉的话。”
96岁的高耀洁走了,也走得忐忑,
因为她还在忧心“血祸未止,艾魔未灭”。
中医古训说: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刮骨疗伤,是为医国…
谈论高耀洁的工作,诚然会触及当时社会的一些阴暗面,
她的揭露使得河南“血浆经济”给当地农民带来的悲剧公之于众,令“艾滋村”的情况为中外更多人知晓。
但也正是她的不断奔走,泛滥成灾的血站终于被严厉打击,这是阻断“血祸”的最重要一步,
后续的献血法规修订、血液制品管理规范才能如此及时地落地……
高耀洁的一生,自觉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和危险的窄路,
但她用自己强大的坚韧和怜悯,
尽己所能为艾滋病的科普预防奉献了全部的热血,此为真斗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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