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时候,我去过一次景德镇,那时北方还是满街口罩,而这座南方小城却满街直播。全城最热闹的商业街,搭着一间间临时影棚,身着汉服的姑娘,跳着广场舞的大姐,人们汇聚出的声浪让你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广场上最大的直播台是湖南某电视台搭建的,我才意识到原来景德镇受长沙影响如此深远。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受到了震撼,而许知远来到了网红之都——长沙,所受到的震撼应该远远超过我。
他在长沙街头几乎是落荒而逃,像是误入女儿国的唐僧,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而看,边低头快步走边说:“太难受了,不自在,跟小红书博主似的。”
这段画面来自优酷人文的一档新节目《何不秉烛游》,每期一个嘉宾,可以游走于TA所感兴趣的城市夜色中。第一期的许知远,在他有着特殊感情的长沙,怆惶地,些许失落地逃离长沙街头。许知远这几年最大的热情就是研究梁启超和维新变法,而湖南,我们都知道,既出过晚清最显赫的权臣曾国藩、左宗棠,也有慷慨赴死的改革者谭嗣同,《十三邀》里许知远就多次出于兴趣探访湖南。
但应该都没有秉烛夜游对他的冲击大,他第一次被扑面的网红感击溃了,必须逃到历史人物的旧居以寻获安宁。逃到小巷后他说:“热闹都是相似的,但零落、孤单是不相似的。整个城市像一个打开的小红书或抖音,每个人都在展示。”
我的同事Yuki说她每次去长沙出差,都会被这座城市饱满到要溢出来的年轻活力冲击到,街上全是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尤其是太平老街、坡子街、五一广场这一带商圈几乎是彻夜不眠,不管多晚总是人流如织。
在长沙,年轻人和中老年人喜欢的事物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就像片子里炸臭豆腐的董姐,六十多照样玩音乐当DJ。
许知远总结长沙“充满了未遂的雄心”,雄心由历史赋予,未遂才有活力。
不同于《十三邀》中那个略有点别扭的、孤傲的知识分子形象,许知远在《何不秉烛游》里家常、松弛,甚至带着一种老顽童式的俏皮。
他把长沙比作臭豆腐:“外面是硬硬的黑黑的,然后很强烈,然后里面也有那个柔软的部分。”
他的夜游路线大致也是从年轻人聚集地太平街开始,到西苑北里、文襄园,拜访他的朋友鼓手文烽,一起在馄饨店吃夜宵,吃了海南酸粉,老板娘是从海南到长沙打工的外乡人;然后去了高正街,拜访书店老板,一起遛狗、打麻将;湘江边,拜访66岁的广场舞DJ董姐;下一站是时务学堂旧址,拜访学者孟泽,与其一起去洋务运动先锋郭嵩涛好友张自牧的旧宅絜园(庐)参观。
通常游客来长沙,去芒果台追星,打卡网红美食,古迹嘛,去一下天心阁和岳麓书院也是拍照打卡,对历史并无兴致。
许知远的两条路线,一条路是他试图接近人民群众,另一条则是他心之所向并为之感到惆怅。第一条路上的外卖员们告诉他:喜欢长沙,这里有工作机会;66岁的董姐谈起老公去世后的孤独忍不住哭了,治愈她的恰恰是这些网红场所——舞厅、一起跳舞的青年们和她的臭豆腐摊子。
第二条路线的故居鲜有人至,如果不是看这期节目,我都没听说过郭嵩焘,这次才知道他曾任驻英大使,因为对洋务运动和近代科技抱有清醒认知,被民众和清廷同时排斥、羞辱,死后清廷说他争议过大,不给谥号。
学者孟泽对长沙有个很特别的总结:它是一个极端保守又极端开放的城市。传教士当年只有两个中国城市进不去,一个是拉萨,另一个就是长沙。但是最先进的两位洋务运动倡导者郭嵩焘和曾纪泽(曾国藩之子),却又都是湖南人。这个地方似乎可以容纳极端的冰与火。
以前我去芒果台出差时,就发现湘人特别爱思索自己的地域与性格特点,他们给湖南人的定义是“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甚至每个地级市人都有各自特征。他们也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娱乐至死,娱乐更像是一种生存之道,《大明王朝1566》就是明知道收视会很差还要硬播的项目,因为当时的欧阳台长看得泪水长流。
这就是许知远感觉到了但说不清为什么的长沙吧!他说:“湘江、岳麓山是另一种传统,诗人的、知识的、价值的传统,长沙就有点像那个传统被压抑了,或者是暂时沉睡了,但是市民生活的传统又被高度地放大了。”
许知远和他的鼓手朋友为这种逝去感到伤感,但换个思路想:市井文化一直都存在,在晚清时候应该也是存在的,与精英文化共生并不冲突。只是过去话语权、历史的记载和解释权掌握在精英手中,能流传下来的市井文化只有评书、话本等少数载体。现在人人都用手机记录生活,于是显得大众文化格外蓬勃。我们课本上的历史是死的历史,普通人创造的是当下活的历史。
但这些野火一般的新时代市井文化能够流传多久,还没有经过时代的检验,所以其实许知远也不必太悲观。他在打麻将的时候,那几位麻友都是普通市民,但他们说得特别好:“70后说80后是垮掉的一代,80后说90后是垮掉的一代,代代都在垮代代都没垮,但是到底是谁在支撑这个社会的运转?每个年纪的人都有每个年纪的时代困境,只能说大家多点理解吧。”
知识分子没想明白的事,老百姓一下子就通透了。当然许知远有他的价值,从一开始被群嘲,到现在被理解,他贡献了传统读书人对巨变的观察。也正因为坚守传统,他的眼睛又几乎是崭新的。
我是没有想到,他从来没打过麻将,看到能自动翻台和摆牌的麻将机,他像见到了新发明,还很正式地总结说:茱莉亚罗伯茨说她为什么喜欢打麻将,在无序的世界中创造秩序,而且是在变动中创造秩序;看到街边两条狗互相闻味,他也觉得这种打招呼方式原始而有趣。
许知远的“E面”在长沙的夜色中也有点藏不住了,他会跟一群大爷大妈一起跳广场舞,尽管舞姿僵硬如同刚刚学会摆弄四肢的机器人。
更想不到的是他也会彩虹屁,夸董姐是他的臭豆腐启蒙老师:“太好吃了,像浏阳河和迪斯科同时混在一起”,66岁的董姐被他夸得羞赧一笑。
可能有人会觉得他的神经过于纤细和矫情,我大概能够有点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一个生活在十年甚至五年之前的人,穿越到现在的网红城市,面对旁若无人、声嘶力竭的群体性直播会呆住吧!我们是因为天天见这些,习以为常了。前几天我去郑州,在一个荒凉的铁道旁,都有人在直播。铁道上什么都没有,拿出手机只是一种本能。
尽管许知远属于网络视频中很活跃的读书人,但他大部分时间呆在书店这种古老事物中。他常常提到时代、大潮、变化,但对于时代的变化,他是困惑的、不适应的,他在看我们已经习惯了的事物,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见解。
年轻人能渐渐接受许知远,是因为比起真正厌弃变化的顽固精英,他是左右摇摆的。反感新事物或者刻意媚青,流行词汇挂嘴边的两种人,年轻人都不会喜欢,还不如像许知远这样直接表达自己的不适应还真实些。
同样地,许知远的思考并不晦涩,总能恰好找到跟普通人的兴趣相耦合的点,并不曲高和寡。就像他在自己的节目里,先用采访明星出圈,又让看明星的观众顺便看了一部分知识分子访谈,
他也不提供答案,因为他的大多数问题短时间内是给不出答案的,但能有一点点触动也是好的。就像《何不秉烛游》除了让我对长沙有了新的认识,学者孟泽还说了一段非常有价值的话,这段话是针对郭嵩焘貌似失败的人生有感而发:“梁启超不是一个失败者吗?孔子不是一个失败者吗?先知先觉的基本都是一个失败者,但是人类文明的火种,不就是这些失败者弄出来的吗?(我存着)一种私心,或者当仁不让地要把这种人拉出来,来调整我们三千年文明里面所生长出来的这种已经深入人心的那种‘成王败寇’的价值观。因为这种价值观某种意义上是非常残忍的一种东西在里面。”
在人人都不自觉信奉成功学的社会,这样的想法起码是独立思考的结晶,也是对快餐文化的对抗,因为大多数人被短视频麻痹到丧失思考能力了。每一次思考,哪怕是浅薄的、不成熟的,对当事人来说,也是有价值的。
下一期是高圆圆夜游北京,预告里是她和一群坚持追梦姑娘一起在北京的夜晚游荡,其中最特别的是一位携家带口,从马来西亚远赴中国追寻家乡味道的华侨。我有点好奇,在本地人和异乡人的视角里,北京城会分别呈现出什么的面貌。北京的晚风抚在不同的人脸上,感受有什么不一样。
记得优酷人文上一次的夜游,还是在2015年的《一千零一夜》,梁文道神采飞扬地走进北京夜晚的车水马龙里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个特别好玩的弹幕我记到现在,说他一身黑袍走在夜风中好像死神
《一千零一夜》和《何不秉烛游》恣意的节目氛围有点像我学生时代喜欢听的午夜广播,没有太多刻意安排的桥段,感性和理性伴着温柔夜色一起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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