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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使人盲目
科威特海湾是一个有着丰富的石油储藏的地区。在石油被发现之前,“潜水采珠”曾是这片海域许多国家的支柱产业。
艺术家莫妮拉·阿尔卡迪里的爷爷曾是这条产业中的采珠人,儿时的她对漂浮着幻彩色泽的海面有很深的印象。长大后,她以珍珠与石油所共有的幻彩色泽为灵感,从当地海洋与人类的关系中,展开了一段充满想象的叙事。
“我想美和悲剧是共生的,好比珍珠和石油都有闪亮的色泽,这种混乱是我作品的一部分。”
艺术家Monira Al Qadiri(莫妮拉·阿尔卡迪里)
在UCCA沙丘美术馆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摄影:孙诗
夜色下,位于波斯湾一端的海面上,四名女子花样游泳运动员在石油般黑乎乎的海水中旋转翻腾。鼻夹和潜水镜改变了她们的面部形状,而潜水服面料闪烁着幻彩珠光——她们看起来就像是漂浮在这一海域的精灵。背景中响起拖着长腔的男性歌声与低沉的和音,更令人好奇这一不凡场景背后的故事。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潜游者》(静帧),2018
三频有声影像,4分钟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是科威特艺术家莫妮拉·阿尔卡迪里(Monira Al Qadiri)的作品《潜游者》(Diver,2018),一段4分钟的沉浸式影像,连接起这个海湾国家过去一个世纪所经历的两个支柱产业——采珠和石油。“潜水采珠”是一项曾广泛出现在全球各个沿海地区的古老职业,采珠人潜至海底,寻找牡蛎等软体动物体内美丽的珍珠。卡迪里的祖父曾是采珠船上的歌者,一年在深海中航行六个月之久,用歌声驱散厄运,鼓舞士气。影像中的音乐正是一首传统采珠歌。石油的发现彻底改变了科威特的经济结构及人们的日常生活,对卡迪里来说,采珠的历史就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但卡迪里敏锐地注意到珍珠与石油表面闪耀着相似的色泽,这种色彩出现在运动员的潜水服上,也反复出现在她的其他作品中。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潜游者》(静帧),2018
三频有声影像,4分钟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作为“后石油一代”,卡迪里在海平面石油钻机的剪影下度过了与全球同步的童年,充斥着快餐、日本卡通和电子游戏。然而,海洋与石油始终是她的创作主题,代表着对家乡的回忆,也蕴含对资源未来的反思。求学日本期间,卡迪里接受了那里强烈的视觉文化影响,加上阿拉伯文化的叙事传统的浸润,她的作品以超现实的外观包裹多层次的故事。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悬浮轨道》,2016–2018
3D打印塑料、汽车喷漆、悬浮组件,6件
每件30 × 30 × 3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观看卡迪里的作品,人们总能同时感受“美与危险”。石油钻头作为人类工业的符号,在《悬浮轨道》(OR-BIT,2016-2018)中,被喷上彩虹色的漆,把一种具有破坏性的物品变成了一颗颗悬浮在空气中的瑰丽的“宝石”。艺术家在石油钻头的基础上添加了短小的“触手”,形似“小怪兽”,在空中幽幽旋转。对卡迪里来说,美即诱惑,令人忘记要为之付出的代价。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悬浮轨道》,2016–2018
3D打印塑料、汽车喷漆、悬浮组件,6件
每件30 × 30 × 3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卡迪里喜欢花大量的时间为作品进行调查研究,在收集到的素材之间寻找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作品《腹语巫师》(Gastromancer,2022)中,两个巨大骨螺悬浮在空中,相对而立,用雌雄同体的声音低语。很久以前,这种骨螺壳中提取的“提尔紫色”是只有皇室能使用的珍贵色彩,时代变迁,现代石油工业中,“紫色”又成了一种不吉利的颜色。如今两只骨螺身涂油轮防护漆的红色,正是这种油漆改变了雌性骨螺的性征。它们讲述着石油工业对海洋生物的影响,而世界上最早的石油公司之一(壳牌),却正是靠售卖贝类装饰品来积累原始资本的……这些信息环环相扣,几乎带有一种凄美的宿命感。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幻影水域”展览现场,2023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今年夏天,卡迪里的个展“幻影水域”来到位于海边的UCCA沙丘美术馆。海洋既能抚慰人心,又蕴含恐怖的力量,面对这一令全人类深感进退两难的境地,卡迪里选择用想象力如实呈现我们与海洋的关系。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幻影水域”开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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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你在科威特长大,在日本和黎巴嫩生活过,一直住在海边。这些地方的海洋气质有什么不同,你最喜欢哪里的海?可跟我们分享一下在海边的记忆吗?
Monira:是的,我和我的家人、祖先都一直生活在海边,所以我跟海洋之间有特殊的联系,我的作品也始终以海洋为背景。但我现在住在柏林,多奇怪,我想念海边。所以能在海边的UCCA沙丘美术馆做展览,真是个难得的机会。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神圣记忆》(静帧),2019
单频有声影像,5分钟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当然,每个地方的海都不一样,科威特的海平静而少风浪,有一种泥土色泽,很浅,日本的海则完全不同,深且浪大,对我来说有点可怕;黎巴嫩贝鲁特的海很美,可是污染也很严重,当地人不在里面游泳。我喜欢科威特的海,只是因为我在那边度过了很长时间,尽管现在污染也很严重了。

我家乡的海边以前有一个炼油厂,我们就在它旁边游泳,那儿有一个黑色的池子,高出海面一点。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大家没觉得这东西有害,为了好玩,我们会从里面游过去。每次回到岸边,母亲都会把我们脚上的油洗掉。现在没人再这么做了,人们对这些设施的看法和感受在发生转变,很耐人寻味。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神圣记忆》(静帧),2019
单频有声影像,5分钟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你祖父一代,要想从大海里寻找珍珠,就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而现在,巨大的石油钻井可以轻易从海底取得石油。这是不是说人与海洋的关系完全改变了?
Monira:我觉得,不管是开采石油还是捕捞珍珠,都是一种开发。以前为了找到一颗美丽的珍珠,可能要撬开1000个牡蛎,大部分都被扔掉了。珍珠是牡蛎为了保护自己而产生的物质,但人类费尽千辛万苦得到它,只是因为它好看,这也是剥削,是对大自然的打扰。同样地,石油是经过几百万年的时间形成的,被人一朝从海底开采出来,难以持久。两者显然都不是一种健康的关系,也都没有真正的未来。可能必须找一种更方便有效的方式。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SS骨螺》,2023
布雷根茨美术馆展览现场
摄影:马库斯·特雷特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说到海洋,你能联想到什么词汇?
Monira:海洋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么说的话,我最近总提到的一个词是“打扰”。你总是去打扰大自然,它就会像鬼魂一样回来纠缠你,把你的生活毁掉,所以这次展览的英文题目是“Haunted Water”。可能我们必须创造一种对自然的恐惧感。鬼魂的比喻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与自然的关系,大自然是有点可怕的。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幻影水域”开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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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在你自己的经历中,石油工业带是怎么具体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
Monira:石油工业真正发展起来是在20世纪60、70年代,我出生在80年代早期,其实没有真正经历这个变化,算是“后石油一代”了,但我的父母见证了那个改变游戏走向的过程。那一代人本来住在不通电的泥屋里,石油到来,一切都改变了:建筑拔地而起,有人开始把家里装修得像太空舱。人们的心态非常乐观,认为前途光明,充满机会。
我一出生就是炸鸡和电子游戏的时代,很难想象从前的景象。家人给我讲祖父乘船出海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像迪斯尼电影。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们是怪诞的一代,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我想为这个时代建造一个纪念碑,因为我感到它很快就会落幕。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圣域》(静帧),2020
单频有声影像、玻璃,20分钟
摄影:马克西米利安·戈伊特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石油工业终将成为明日黄花,对这一点你有什么感受?你会有一天怀念石油钻井吗?
Monira:有可能,以后我们不再富裕了,可能会怀念曾经的好日子。但我认为这一天必须到来,我们现在就像生活在一种人工现实中,建立在一种随机发现的物质基础上,它用完了该怎么办呢?任何有远见的视野都不能接受这一现实,所以它早晚要终结。可我家乡的人对我的作品争议很大。
NOWNESS:这几年科威特当地人对石油工业的看法发生改变了吗?
Monira:没有,我觉得他们活在当下,可能以为此刻将会永远持续,拒绝看到即将发生的事。但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不会回到捕捞珍珠的时代,这是肯定的。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圣域》(静帧),2020
单频有声影像、玻璃,20分钟
摄影:马克西米利安·戈伊特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你的视觉语言受到什么影响?
Monira:我从小看日本动画,那些巨大的机器、长得像章鱼的奇妙生物,一直围绕着我,后来我去日本读书,也有这个原因,这些图像对我后来的创作影响很大,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所在的阿拉伯世界文化传统是文字化的,强调文学和诗歌,很少制造图像,但日本文化高度视觉化。所以,我的作品其实是多种文化影响的结果。
NOWNESS:除了文化影响之外,你作品中使用的色彩是为了给观众带来愉悦感吗?有没有什么其他用意?
Monira:那些美丽的颜色是一种诱惑。好比一颗珍珠熠熠生辉,刺激着你的眼睛,但你不知道取得它的艰辛过程。我的雕塑涂着美丽的颜色,看起来像海螺,可它实际上是石油钻头。这就像财富的诱惑,人们是贪婪的,诱惑使人盲目。
我的作品中,美和破坏总是同时存在。就像石油钻机一样,这种破坏性的机器,一旦被从背景中剥离,也具有很美的形式。我想美和悲剧是共生的,好比珍珠和石油都有闪亮的色泽,这种混乱是我作品的一部分。这对我来说是个两难问题,无法解决,我也不能提供答案,只能反应它的存在。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幻影水域”开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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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你对人类未来的看法是悲观的吗?
Monira:我不知道,作为艺术家,我有时甚至觉得反乌托邦也很美,这是很可怕的事,人们总是能找到方法来欣赏某种美。我经历过1990年到1991年的海湾战争,战争结束时,科威特300个油井(注:资料显示是600-700个)燃起熊熊大火,我们在大火的黑云中生活了一年半,目之所及都是黑色的。但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会觉得这种地狱般的场景在视觉上也很迷人,燃烧的油井奇妙又疯狂,我总是很兴奋地去跟同学们讲这些事。这就是人类境况的奇怪之处,就算面对糟糕的未来,也会找到一种方法去适应,并欣赏他的美。
NOWNESS:你认为环境问题是我们当下面临的最大问题吗?
Monira:是也不是。环境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令人难以招架。但世界各地的各种冲突,也是人类自己创造的灾难。
环境方面,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觉得如果能加速我们家乡石油工业的终结,这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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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陆冉     编辑_姜雪  排版_mi
作为NOWNESS多元文化创造力的纸上版本,NOWNESS Paper 2023年夏季刊将目光望向岛屿和大海。为什么我们喜欢将某种涌现的创作趋势称为浪潮?为什么离开一座岛屿时,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当我们凝视大海时,自己也会变得更清澈吗?这个夏天,NOWNESS邀你一起朝远看,直到海水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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