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满天神佛的世界,然而普通百姓的日子没有什么起色,反而过得非常惨。
有在福陵山吃人度日的猪刚鬣,面对菩萨喝问时他还竭力反驳,说不吃人难道叫他喝西北风不成;
有在流沙河每隔两三天就吃掉一个路人的河妖,他前后还吃了九个取经人,并将骷髅头连成一串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在七绝山吞吃人畜不吐骨头的大红蟒,杀死了无数前来降妖的和尚和道士;
有自称灵感大王的妖精,每年要求陈家村百姓献供一对童男童女,从而保佑陈家村风调雨顺,否则会降下天灾惩罚;
有独尊道教的车迟国,将大多数佛教徒虐待致死,成为道教的苦役,也有许下罗天大愿的灭法国国王,在两年内杀了9996个无名和尚。
皇室贵族没有比凡人的处境好多少。
宝象国公主被黄袍怪抢走后,十三年来受尽屈辱,为怪物生下了两个妖孩;
乌鸡国国王被青毛狮子推进井里淹死,之后整个江山和后宫都让给了乔装成国王的妖怪;
朱紫国国王被迫交出金圣宫娘娘,留给妖怪做压寨夫人,宫女也多次被妖怪抓走生食,国主尊严被随便践踏;
比丘国国王被妖魔所缠,身染重病后,在妖言唆使下,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个男孩的心肝做药引;
天竺国公主被玉兔精绑架,而假公主成功混进了皇室捣乱;
当然最惨的还是狮驼国,从国王到满城文武,再到全国百姓,整个江山都被妖怪吃了。
西游记原著如此形容: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
这四万八千只妖怪分工有序,狼精灵守着四座城门,都管是斑斓老虎,总兵是白面雄彪,丫叉角鹿负责传文引,伶俐狐狸做道行,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千尺大蟒绕城走,万丈长蛇盘路边。
东边的小妖,先将活人抓起来剐肉,然后西边小妖会把人肉鲜煮鲜烹,最后交给狮驼三魔食用,分别是青毛狮子怪、黄牙老象和大鹏金翅雕。
这是一个大恐怖的世界。
但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水深火热,在原著记载里,人间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分成四块大陆,分别是东胜神洲,北巨芦洲,西牛贺洲和南赡部洲。
如来佛祖在盂兰盆会上讲完经后,曾这样点评四洲:
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
北巨芦洲者,虽好亲生,只因糊口,性拙情流,无多作践;
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
但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灵山雷音寺在西牛贺洲,因此佛祖夸自己住的地方无可厚非,而东土大唐位于南赡部洲。
在他看来,南赡部洲是没有开化的蛮夷之地,人心险恶,百姓愚昧,多怒好杀,所以才让唐僧团队前往西天取经,好普渡众生,教化百姓。
那如来说的是事实吗?
如果我们严格按照原著去解读,那如来佛祖的这番点评,恰好是在打他老人家自己的脸面。
唐僧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除了前八难是在南赡部洲发生的,比如金蝉遭贬,出胎几杀,满月抛江,寻亲报冤,出城逢虎(真老虎,不是虎精),落坑折从,双叉岭和两界山头,其余八十难全发生在「不贪不杀、养气潜灵」的西牛贺洲。
随便翻开一张西牛贺洲的妖怪分布图,什么黑风洞、福陵山、流沙河、波月洞、黄风岭、平顶山、琵琶洞、狮驼岭、碧波潭、盘丝洞、七绝山、荆棘岭、隐雾山、金兜洞、毛颖山……
各种怪,什么黄袍怪、黑风怪、黄风怪、白鹿怪和青毛狮子怪;
各种大王,什么独角兕大王、金银角大王、南山大王、圣婴大王、灵感大王和黄眉大王;
各种精,什么蝎子精、蟒蛇精、黑熊精、蜘蛛精、老鼠精、犀牛精和玉兔精。
就像动物园成精了,简直色香味俱全。
这些神仙妖魔在吃拿卡要、搜刮民脂上更是样样精通。
三只犀牛精化妆成佛,然后在金平府索要香油,说是能保当地风调雨顺,于是金平府百姓每年准备一千五百斤香油,全都献给了三妖;
如意真仙在解阳山霸占了落胎泉,然后向西梁国的妇女们售卖落胎泉水,求水者需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仅仅半盏水就能炒出天价,够一个平民百姓的棺材本了;
住在火焰山附件的老百姓,得十年拜求,且要耗费一个月时间,走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路到翠云山芭蕉洞,然后献上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和鸡鹅美酒,并且沐浴虔诚,才能请铁扇公主出洞施法。
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如此百姓才能布种收割,否则必定寸草不生。
唐僧师徒一路斩妖除怪,要是碰到没有背景的,像车迟国三仙、白骨精、蜘蛛精、蟒蛇精和荆棘岭树精,一棍子也就打死了。
但碰到一些背景特别硬的,孙大圣同样束手无策。
黄风怪是灵山脚下的一只得道貂鼠,哪怕因为偷吃了琉璃盏内的清油而畏罪潜逃,孙大圣也没有资格打杀它,最终得由灵吉菩萨将它押回去面见如来佛祖;
掳走宝象国公主、当众生吃宫女的黄袍怪,真实身份是天庭二十八宿的奎木狼,最后被玉帝贬去兜率宫帮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劳就能复职;
金角和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门下看守金炉的两个童子,他们受观音菩萨的指令,变成妖怪来磨砺唐僧师徒的取经信念,这也是唯一两个没有真正恶念只是奉命下界出差的妖怪;
在黑水河盘踞的小鼍龙要吃唐僧肉,由于舅舅是西海龙王,孙大圣给了一个薄面,最终它被摩昂太子押回龙宫处置;
在陈家村吃小孩的灵感大王,其实是观音莲花池里一条养大的金鱼精,最后它被观音菩萨用鱼篮收走,并且还接受陈家庄一众男女老少的磕头礼拜……如果他们知道真相的话;
独角兕大王算是孙大圣打得最艰难的一只妖怪,因为它有超级神器金刚琢,不仅能收走金箍棒,就连前来相助的李靖、哪吒和火德星君,包括如来派来的十八位罗汉,最终他们手上的武器全都被收走。
还是两位罗汉暗中提醒孙大圣,说可以去兜率宫找太上老君求助,原来这妖怪是老君的坐骑青牛,最后由太上老君骑着它回到兜率宫;
黄眉大王同样有几件超级神器,敲磬槌、人种袋和金铙,它公然在凡间虚设小雷音寺,扮成如来佛祖抓住唐僧四人,就连玉帝差使的二十八星宿都没法降伏。原来它的真身是弥勒佛座下的一个黄眉童子,最后被弥勒佛带回了极乐世界;
赛太岁在朱紫国兴风作浪,不仅抓走金圣宫娘娘,还杀掉一个个宫女,真身却是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当它快要被烧死时,被观音菩萨及时救下,带回了南海;
让比丘国国王身染重病的白鹿怪,唆使国王用一千一百一十个男孩的心肝做药引,而它的真身是南极仙翁的坐骑,最后也被带回去了;
老鼠精先后吃掉了寺里的六个和尚,孙大圣也不敢一棍打死,因为它的义父是李靖,义兄是哪吒,最后它被押回天庭等候发落;
九灵元圣的真身是太乙天尊的坐骑九头狮子,下场同样被天尊收回宫中;
在毛颖山兴妖作怪的玉兔精,真身是在广寒宫捣药的玉兔,最后被前来求情的太阴星君带回广寒宫。
最肆无忌惮的还是狮驼岭三魔。
青毛狮子怪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黄牙老象也是普贤菩萨的坐骑,而金翅大鹏雕的身份最尊贵,它和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都是凤凰所生,所以要论辈分,金翅大鹏雕是如来佛祖的娘舅。
这位如来佛祖的娘舅,曾在五百年前吃掉狮驼国的所有百姓,后来他觊觎唐僧肉,又生怕打不过孙大圣,于是拉上青狮和白象结拜为三兄弟。
如来佛祖非常清楚自己的长辈是如何在凡间祸害众生、吃掉了一整个国家百姓,但这五百年来却从来没有阻止。
是一直等到孙大圣闯进灵山求助,如来佛祖才说自己认得妖精,然后喊来文殊和普贤,让两菩萨下界牵回自己的坐骑。
这时孙大圣笑着揶揄:「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
如来没有回应,而是说自己要亲自前往,才能收得那怪。
金翅大鹏雕看见如来后,也没有丝毫收敛,大声喊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
如来开始劝说:「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
金翅大鹏非常不屑,说西天持斋把素,极贫极苦,他在这里能吃到无数人肉,为什么要去那?最后他还强调,如来你敢饿坏了我,你就是有罪!
于是,如来妥协了:「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凡是四大洲的香油贡品,都可以优先给舅舅享用。
就这样,祸害人间五百年的大鹏雕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顺利皈依后,被佛祖封为护法,继续享受众生供奉的荣华富贵。
五百年前的孙大圣,可以不怕天不怕地,奋起千钧棒能将天宫捅出一个大窟窿,玉宇澄清万里埃,十万天兵也无可奈何,他甚至敢在如来面前对峙;
五百年后踏上西天取经路时,随便一个神仙道童和坐骑都能耀武扬威,压得唐僧四人毫无脾气,孙大圣不是在解救师傅的路上,就是去往天庭和西天的路上,请求领导出手约束自己的手下,最多叨唠几句管教不严,却不敢真的一棒子打死关系户。
西牛贺洲的芸芸众生,在面对这些怪力乱神、无人管制的妖怪时,日子过得是真苦。
所以每当唐僧团队来到某座寺庙,或者面见国王时,只需要报上「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四人就能得到最高标准的礼待和重视。
在金平府的一处寺庙,和尚听闻是「中华唐朝来者」,竟直接倒身就拜,并说出缘由:「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
金平府是哪个地方?
它旁边紧挨着天竺国,而过了天竺国就是西牛贺洲最神圣的地方——灵山雷音寺。
如果西牛贺洲「养气潜灵,人人固寿」,为什么灵山脚下的百姓做梦都想投胎到大唐?
因为原著笔下的东土大唐,是真正的人间福地,这里不仅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连妖怪都不敢在这个国家兴风作浪。
魏征可以在睡梦中斩了泾河龙王,秦叔宝和尉迟敬只需要持剑横刀穿着戎装立于门外,就能让妖魔邪祟不敢入内;唐太宗游地府时,十殿阎王直接躬身弯腰迎接太宗,并邀请李世民坐在上座,因为「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
就连两界山的一个普通猎户刘伯钦都能搏杀猛虎,轻松解救唐僧。
南赡部洲无神魔,然而民心凝聚,所向披靡,而西牛贺洲虽有满天神佛,却没有一位站出来解救受苦受难如同蝼蚁一般的凡人,眼看着凡人被妖怪肆意食用。
为什么这些神佛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一个原因是,凡间的灾难源头,绝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从灵山和天庭偷溜出来的神仙妖怪,正是这些关系户在凡间兴风作浪,且背后都有主子撑腰。
江湖毕竟不是打打杀杀,也讲人情世故。
另一个原因是,凡间越是苦难,百姓越会求经祈愿,然后将自己所剩无几的贡品全拿出来上供,这样才能维持天庭和极乐世界的基础运转,让神佛能体面地成为仙上仙。
凤仙郡为什么连续三年大旱导致颗粒无收?
因为郡侯不小心推倒了供奉,惹怒玉帝,所以整个郡都被降下天罚,百姓饿到打劫吃人,一个10岁小女孩只能换来三升米。
这叫天威难测,凡人得时刻保持敬畏之心。
如果凡间全都风调雨顺,无灾无难,盛世太平,那谁还会向神仙上供祈愿呢?这种自断根基的愚蠢行为,神仙们是绝对不能做的。
当然,为了稳住凡人对老天爷的忠诚度,吃饱喝足的神仙们,偶尔会在凡间施展一些神通,比如天降甘霖福泽一方百姓,什么瑞彩祥云,吉星高照,紫气东来,只要能唬住凡人就行了。
这样一来,百姓们会口耳相传,说某某府、某某村十年如一日地祈愿,果然得到老天爷的回应了,这泼天的富贵简直让人眼红咧,我们也要加把劲,赶紧宰猪杀羊,什么美酒异果全都端上,碎银几两也全都扔进供奉箱里,只盼望下一个幸运儿能轮到自己。
周而复始,万物轮回,所以人间永远有苦难。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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