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震撼我的直观印象:女性也能工作了
何必:今天我们请到列国志系列的老朋友施展老师,和我们来聊一聊神秘的亚洲国家,沙特。施老师这是第二次去沙特,距离您上次去已经过去快10年了。
施展:10年还是11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这两次差别巨大,给我巨大的冲击和震撼。
何必:这次去沙特给您最大的一个冲击是在什么地方?
施展:我先说几个非常直观的观感。我上次去沙特的时候,女人是不可以工作的,而且一落地要过海关的时候,如果你是一个外国女性,你首先就得披上大黑袍,头巾也得戴上。但是这次我在过海关的时候,给我过海关盖章的那几个沙特人居然是女的,她们是可以工作的,这就是个巨大变化。我们同行的人里,甭管你是哪国人,你想穿什么根本没人管,甚至你就穿着短裙露着大腿,也没人管你。
我在沙特城里面,也看到了有女司机单独驾车,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10年前,别说女司机了,就是女人要单独在外面行走,都是不可以的,必须有男性亲属陪同。上次我去沙特是跟着我们校领导一块去做学术交流,那是位女老师,结果一进沙特,她首先就得穿上大黑袍。进商场,我是可以随便走的,但是她只能在特定的专供女性的那一层里面活动。外面的一般餐厅她也没有资格跟我一起进去,尽管她是我的领导。
但是这次去这些全都没有问题了,而且我特别吃惊的是,女球迷也能独自看球了。C罗去了沙特利雅得的球队,我去现场看了一场,但很遗憾C罗那场没参加。
可是让我吃惊的是,在球场里面看到的女球迷居然能占1/3,而且不是亲属陪着去的,就是自个去的,沙特人为主。等到一进球,那些女球迷的那种热情,那种疯狂的劲儿,我很难想象这是10年前我见过的沙特。
这些都是非常直观的印象了。还有一个印象就是利雅得的堵车。我10年前去的时候在马路边上走特别紧张,因为在城市最中心的地段汽车仍然能飙到上百迈以上,在旁边的人行道上走听着呼啸而过的车都觉得害怕。这次在利雅得堵车堵得一塌糊涂,根本就走不动。有好几次我都是打车回来的时候想,算了,我下来走回去,走着肯定比车要快一点。
这些变化都会让我特别好奇,到底是什么在驱动沙特变得如此巨大。所以这次我努力去把握它政策变化背后的驱动力等等,果然也摸到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线索。
02
沙特地理与沙特人的信仰
何必:您说过每去一个国家您都会去看它的国家历史博物馆。上一次和这一次您的参观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施展:我上一次去是中国跟沙特两国的外交学院彼此之间的一个学术交流活动,当时所谓的参观主要是与学术相关的。那次还有大使馆的朋友陪我开车在城里转了小半天,仅此而已。
这次是跟一群企业家一块去的,还有一位朋友,他的阿拉伯文名字叫做雅信,是一个中国人,但已经在沙特工作十几年的时间了,人脉混得非常熟。雅信就可以带我们看到很多我上次根本看不到的东西,这一方面是上次想不到要去看的东西,另一方面就是如果自己去的话,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的东西。雅信在当地的时间足够长,典故变化他了解得都足够多,所以我这两次的观感对他而言,这是他这十几年他的生活经历,他给我讲起来,我就有很多不一样的认知出来了。
这次我们在利雅得待了4天,但待这4天不只是在利雅得城里,利雅得的城郊有一个古城叫做迪里耶古城,迪里耶古城本来已经废弃了,最近这几年又重新开发出来了。我们到迪里耶古城去看了一下,里面能够解读出特别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出来。对我们理解今天的沙特为什么会这样,以及未来它可能往哪个方向走,都很有帮助。
图 | 迪里耶古城
后面又有一天我们从利雅得开车往郊外的沙漠深处去,组织方说咱今天放松一下,去沙漠里面冲个沙,我本来就不想去了,但是组织方说,施老师你还是得去,那边那些地貌,你去感受一下很特别。一听这个我的兴致就来了,大家都知道我是特别喜欢观察地貌的,去观察的结果,确实很不一样。
一路上看到那些山的形状,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那山是安拉亲手给劈开的,完全不是咱们常见的那种山,险峻或者陡峭或者秀美等等。那些山极其荒凉,山体是直上直下的能有两三百米高,山顶又完全是平的,一路好多都是这样的,看上去感觉就像安拉亲手劈出来的,不像是一个自然形成的结果。
当时我看着那些的时候,就想如果我是早期的穆斯林,我看到这样的一个场景,会怎样构想这个世界,怎样构想宇宙。它确实是会把你引向对神的信仰,你一定会往那个方向去想象的,就算你不去信仰它。
这之后,我们又开车从利雅得去往了东海岸,也就是波斯湾沿岸。当地人是管叫它做阿拉伯湾,但是咱们都通常叫波斯湾。波斯湾沿岸有个城市叫达曼,那里有今天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沙特阿美的总部。它也一度是市值第一高的公司,后来被苹果超过了。我们到达曼又去转了一圈,去看了沙特阿美建的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世界文化中心,极其有想象力。然后在当地还拜访了一个大土豪,之后又坐飞机从达曼飞往吉达,吉达是在沙特的西海岸,也就是在红海的沿岸。国外想要去麦加、麦地朝圣的穆斯林,要飞过来的话,它的入口一定是吉达。
沙特从地理上分成所谓的内志地区和汉志地区,汉志地区是靠红海这一片,有一个自北向南的山脉叫做塞拉特山脉。只要有山就有水,有水就能形成绿洲。
图 | 内志与汉志地区
所以在西海岸这边,有山有水有城市。而在这个塞拉特山脉往东,就是大片的沙漠。我们开着车一路跑,感受非常深,那边叫做内志地区。汉志地区相对来说比较开放,因为它历史上一直是最重要的贸易通道,而内志地区跟汉治比相对保守,就是放在沙特来说都算保守的。我这次是把这几个地方全都跑了一下,来做各种比对,收获确实非常大,感触良多。
03
沙特正在构建自己的新“出埃及记”
何必:您整个这一次沙特之旅,去了沙特的东、中、西三座大城市,也是沙特三个最大的城市。中间的利雅得是它的政治首都,东边的达曼有沙特阿美,其实就是沙特国家石油公司,因为整个波斯湾沿岸都是大的油田,这也就是它的经济中心。而到了西海岸,吉达,虽然这次您没有去两圣城,但吉达也是一个窗口,这就构成了沙特的一个宗教中心。
回到刚才您留的线索,您讲到利雅得旁边的迪里耶古城,其实迪里耶古城它是一个新开发的项目,这个开发项目在我看来是跟中国开发古迹是非常类似。迪里耶古城是沙特唯一的一个世界文化遗产,而且沙特那样一个大沙漠的地区,风沙巨大,这样一个古城有砖石和黏土,很容易被风沙吹得很残破。但是这一次迪里耶古城的开发,反而没有像之前我们说要保持历史遗迹的感觉,修旧如旧。很像中国式的开发,比如大唐芙蓉园。
施展:没那么夸张,有些部分还是修旧如旧的。所谓的修旧如新那是在古城的下面,古城是在一个小山坡上,下面有一个当年的河道,河早就干涸了,在河道以及河道对面有一些相对看上去现代一点的建筑,但古城本身尽量地还是维持着修旧如旧的一个面貌。
何必:但是整个开发我们看到从旅游到住宿再到娱乐,其实是围绕这个古城做了一系列的综合性开发,让之前完全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历史遗迹,变成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
图 | 迪里耶古城灯光秀
施展:但是迪里耶古城给我最重要的印象不在这。迪里耶古城里修建了几个博物馆,我到每个地儿我都会去找它的历史博物馆仔细地去看,一方面是想要了解当地历史,但更重要的方面,我想要去看它历史博物馆里面的策展思路,也就是说你怎么讲述自己的历史,这个更有意思。
因为你怎么讲自己的历史,就意味着你认为理想当中自己应该什么样的,从而你可以去推测这个国家未来它的自我定位,它的政策目标,以及它可能细化出来的具体的政策方案。
图 | 迪里耶古城的历史博物馆
何必:那么迪里耶的历史博物馆,您看着它的历史讲述跟10年前您去旧的国家历史博物馆有什么区别吗?
施展:很不一样,特别有意思,不过要把这个不一样解释清楚的话,得先极简略地说一下沙特的历史。咱们今天所说的沙特阿拉伯王国,实际上已经是第三王国了,它前面还有过两段,第一段是1727年,就是最初的沙特家族,他跟瓦哈比家族联手起家,沙特家族有武力,瓦哈比家族是有宗教号召力,两边联手把内志地区给打下来了。阿拉伯半岛的西海岸,也就是说比较湿润肥沃的汉志地区,当时是在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之下,尤其在汉志地区还有这两圣城,对土耳其来说,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
所以如果沙特仅仅是把内志地区搞下来的话,对土耳其来说这也无所谓,那个地方真的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有在这种地方起家,他最初才起得来,否则奥斯曼土耳其一定把他给摁住了。
但是第一王国把汉志地区也打下来之后,土耳其就受不了了,说凭什么这一块你拿走了?于是土耳其就反攻,在1818年的时候把第一王国就给灭掉了,这只是说王国灭掉了,但是王国当中王子什么的还是跑路了不少。于是过了有十几年的时间,有一个王子又打回来了,建立了沙特的第二王国。但第二王国到了一八九几年的时候,部落之间发生了内讧,于是第二王国也崩溃了。
又过了几年,1902年的时候,当下第三王国的创始人伊本·沙特,带人重新打了回来。当时第二王国崩溃的时候,他就跟着家人跑去科威特了,那会还是小孩。到1902年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了,于是又带着人打回来。很传奇,靠二十几个人起家,最后硬是给打下来了,到1932年把内志、汉志这些地区又重新给征服了,建立了今天的沙特。
也就是说,沙特是分第一、第二、第三这三个王国的。而且前两个王国都是它的失败史,第三个王国才成功维持下来。第三王国建国后仅仅过了6年,1938年就发现了石油,于是这事儿彻底成了,这才有了今天看到的沙特。
我在有一个小博物馆里看到一些第三王国开国时的图片,感觉特别有错乱感。那些手绘连环画都画到一九二几年了,伊本·沙特还骑在骆驼上,就真的挥着刀砍人。
何必:就是沙特国旗和国徽上那两把阿拉伯弯刀。
施展:对,他真的就挥着刀在那砍人,骑着骆驼,那绝对是一个黑道大哥的形象。而且老沙特据说身高2米1,极其孔武有力。二几年了,还在战场上挥着刀砍人,到了30年代末40年代初,居然就跟丘吉尔和罗斯福坐在一块来谈事了。你一个半岛上鸟不拉屎的地方的黑道大哥,突然之间跟这种世界级的大国领袖坐在一块来谈事儿,讨论战后秩序问题,你看着就会觉得特别错乱,怎么这就能放在同一个时空里面。 第三王国成立之后,因为发现了石油,马上就成了国际秩序里面一个构成性的国家。
咱们知道了三个王国的区分,前两个王国都失败了,第三个王国成了,那么这里面好玩的东西就来了。我第一次去看老国博的时候,对沙特历史没有那么熟悉,只是知道最初起家是1727年,还不太清楚它后面断过两次,而且我之所以看了国博也还是不清楚,就在于国博里面基本没写这事儿。国博里面就说了一下,我们的第一王国后来被奥斯曼土耳其给灭掉了,但是只有一个展板上说了这个事儿,国博很大,那么你要走得相对快一点的话,那一个展板很容易就错过去了,在后面讲的都是第三王国的事儿,以至于我就没有注意到第三王国是1902年才开始的。也就是说在他的老国博里面,是不讲第一、第二王国的伤痛史的,只讲第三王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对于阿拉伯帝国的处理,这个咱们之后再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在迪里耶古城里面,我看到了它的新博物馆,而这新博物馆里面只讲第一、第二王国,因为迪里耶古城是第一第二王国的首都,利雅得是第三王国的首都。老国博不讲前两个王国,而在迪里耶古城只讲前两个王国,我一看到这个就觉得很吃惊。沙特开始讲自己的伤痛史了,以前是不讲伤痛史的,而不讲伤痛史往往是想要刻意回避一些什么东西。而开始讲伤痛史,而且伤痛是以那种方式被呈现,这意味着什么?我跟现场几个哥们在讨论的时候,打了个比方,我说这是沙特开始构建自己的“出埃及记”了
出埃及记,实际上是犹太人的一个伤痛史叙事。所谓“出埃及记”它得有几个典型要素。第一,有上帝给你承诺了特别美好的一个命运,你是选民。那么对于沙特人来说,他们也是两圣地的守护人,觉得自己是选民。第二,你得有一个邪恶的法老,邪恶的法老不断地在压迫你,你想要从被压迫的命运当中摆脱出来,因为法老给你带来一系列伤痛,你又打不过他,于是你决定离开法老。摩西带着族人出埃及过红海来到了应许之地,到那边建立了后来的以色列。第三,你在奋力的反抗过程中,同样要经受伤痛,但最终你会走出自己的路出来,而一旦以那种方式你把自己给立住了,此时你的内心世界的强大感,跟你不讲自己伤痛叙事的时候那种强大感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跟雅信说,沙特这是开始构建自己的出埃及记叙事,雅信说确实是有这意思。出埃及的话就得有邪恶的法老,那法老是谁呢?这事特好玩了。看了迪里耶古城再去看老国博的时候,有些东西可以做对照了。第二王国是内讧崩掉的,第一王国是被土耳其给打掉的,那么在老国博他不讲伤痛史的地方,就用一个展板把这事就带过去了。老国博里面展板讲,我们第一王国被奥斯曼土耳其给打败了,那么为什么灭掉?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军力很强大。你要是这么看的话,他的敌人是奥斯曼土耳其。
但是在迪里耶古城的战争博物馆里面去看,它也在讲我们的第一王国被奥斯曼土耳其灭掉了,因为它军力很强大,它军力到底怎么强大呢?因为它有多少多少门加农炮,有多少多少柄来复枪,然后有多少多少的英国雇佣军,有多少多少法国雇佣军,有多少多少的意大利雇佣军,整个你看完之后,奥斯曼土耳其就是一个西方坏势力的傀儡,它是作为西方坏势力的一个白手套,在这儿用西方力量来灭掉了沙特第一王国。
所以我看完这个对比我就特别吃惊,按照这个叙事逻辑,所构造出来的法老就是西方。我之前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种叙述模式。
一旦把法老设定为西方,就意味着沙特之后的战略和国家政策设定,跟西方配合度都未必那么高了。而这个事儿从另一个角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跟西方之间的关联,一个是美国给它提供安全保护,再一个是西方是它石油最大的客户。在今天美国的军事保护仍然还存在,但是从石油上来说,在2014年美国的页岩气革命之后,美国已经成了最大的能源生产国了,它不仅不从沙特进口,还要出口,跟沙特之间的这种利益关系直接就变掉了,而今天反倒中国成了沙特石油最大的进口国。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利益结构就决定着沙特的一些战略方向一定会有调整。而种战略方向调整背后,如果没有一整套关于国家定位的新想法、新叙事的话,战略方向调整本身一定是混乱的。所以这是从迪里耶古城里面,我看到这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
04
继承制度的转变:从兄终弟及到父终子及
何必:刚才听你讲到迪里耶古城的那样一个叙事,不如让我想到之前查材料的时候,看迪里耶古城其实还有个开幕式,它作为一个开发项目,从2010年被确立为世界文化遗产,然后沙特围绕整个古城做了一系列考古,接下来就要开发旅游,到2019年的时候开发完成了,他们做了个巨大的开幕式,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它是个大型的印象·西湖或者印象·长安,这个“印象·迪里耶”请了世界最顶尖的项目策划团队,舞美灯光,邀请了全世界1000多名土豪、政要来到这齐聚,而且它整个的表演流程,特别像北京奥运开幕式或者是印象·西湖,它有一整个带着历史叙事的这样一个表达。
在这里面我们就会看到,您刚才讲的那样一个古城的开发趋势,跟古城背后的实际运作内部有一个张力,一方面它是要在表达自我,要表达一个新的历史观,自己的出埃及记。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无论是它的表演,还是它的整个活动组织,以及邀请来捧场的这一批人,它是全世界性的,它一定要把西方世界再纳入进来。而主持这样一场盛大开幕的,以及试图要把迪里耶古城打造成沙特的旅游文化中心的背后操盘手,其实是我们这两年在电视上非常熟悉的一个沙特人物,那就是他的新王储小萨勒曼。
小萨勒曼的上台,是2017年老国王把之前的大侄子王储给废掉了,选了自己的亲儿子上来。两年之后,2019年通过迪里耶古城的这样一个大项目的表演隆重登场,这就很有一种家族传承的意味。
施展:对,而且迪里耶古城的项目,你刚说开发完成说的不对,它还没完成,还在继续弄。据说这项目的总规划大概1万亿人民币。作为一个商业项目而言,1万亿的投资规划,这事是完全昏了头了,这么一古城里怎么可能收得回来投资呢?但是如果是作为一个国家图腾的话,那1万亿这事儿这就很正常,这就可以理解了。因为构建国家图腾这事儿,这不是用理性用成本收益来分析的。
然后你刚说到王储小萨勒曼,现在的国王也叫萨勒曼。前几年卡舒吉案,沙特记者被肢解,好多人说是小萨勒曼干的,当然沙特自己是不承认了。卡舒吉案之后,沙特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我这次去还见到了那调查组的组长,但是他们肯定说这个不是小萨勒曼干的。
图 | 现任王储小萨勒曼
刚才你提到了小萨勒曼当王储之前有过一个过渡,但在那过渡更往前,还有另外的一个背景。沙特现在正在经历一个重要的继承制度的转型,因为沙特是君主制国家,而对君主制国家来说,继承制度是最核心的一个制度,它是具备宪法性意义的。
沙特之前的制度是兄终弟及,咱们前面说的伊本·沙特是1902年起家,1902年到现在已经120多年了,而到了今天的国王仍然还是老沙特的儿子,当然他比较能干了,儿子很多,现在的国王萨勒曼还是老沙特的儿子,这已经是他的第七个当政的儿子了,但老沙特生了40多个儿子。而在现任国王萨勒曼下面还有弟弟,也是说国王萨勒曼如果去世了,依照兄终弟及的逻辑,仍然应该再往下的弟弟来传,但是他把这个就给斩断了,要把兄终弟及改成父终子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
大在哪?因为熟悉我的研究的朋友可能都会知道,我提出过一个模型,对于这种部落制的游牧部落而言,他们的继承逻辑一般来说都是兄终弟及的逻辑,因为游牧部落都不会规模太大,你要成其为一个部落的话,白天出去放羊放牛放骆驼,晚上得能回到营地,才成其为一个部落,回不来就不算了。
可是要回得来的话,那就意味着你的放牧半径有一个极限,超过这个极限之后你肯定回不来,那就会带来一个结果,在给定的极限半径之内所能够养活的人的数量,它这是一个游牧经济学的限定,超过那个数量就养不活了。那么就意味着一个部落的人口的规模上限大概也就是那么多,实际上就是100多人。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搞点大事,必须得形成部落联盟,好多个100多人的小部落联在一块形成一个大的部落联盟,然后联盟的盟主带着兄弟们一块出去搞事,而兄弟们之所以愿意跟你混,原因在于你足够强大。你的战斗力足够强,兄弟们跟着你出去搞事儿是能搞得成的。
而为了确保战斗力,这个盟主一定得是成年人。但盟主会死,为了确保他死之后新盟主的战斗力,还得是成年人,所以一般来说不是父终子及,而是兄终弟及。因为兄弟肯定是成年人,而儿子很可能还未成年。所以如果盟主死得早的话,一般是以兄终弟及这种方式来确保他的战斗力。那么什么情况下会转为父终子及呢?就是你这个盟主手上掌握了足够多的资源,用这足够多的资源,一把把所有那些跟你合伙的部落,把他们的股份全收了,变成了职业经理人制,到了那一步就不再以盟主的战斗力为前提了,于是就能够从兄终弟及转为父终子及。
但咱们看中国历史上从兄终弟及向父终子及的转型,在转型的一开始往往都是充满血腥的,因为对那些兄弟们来说肯定不服,就算你把我股份收了,但我仍然认为我有这个权利,仍然不服,你还得把他给压服。在这个过程当中往往充满了血腥。而现在的沙特就处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要从兄终弟及转为父终子及。现任的国王老萨勒曼和王储小萨勒曼,他们就得做一系列的非常动作,才有可能把这个事做成,实际上到底能否做成,现在仍然还不是确定的。
我跟雅信讲,10年之内,因为老国王有可能也活不了10年了,那么等到老国王去世之后,该小萨勒曼接位了,这中间是有可能发生动荡的,动荡就在这10年之内。如果这10年他居然能够冲过去,因为小萨勒曼现在才三十几岁,他至少可以稳定地执政四五十年,那就有可能能够带来稳定的四五十年。但如果这10年没冲过去,就有可能会出现动荡。
05
小萨勒曼改革:从合伙人制到职业经理人制
不管是对老萨勒曼还是小萨勒曼来说,他们要进行这种重大的制度转型,得有一系列的非常规举措。其中第一就是要重新构建国家叙事。刚才咱们说的迪里耶古城这事儿,就是重新构建叙事,把西方树立为法老,把自己树立成摩西。实际上对于穆斯林来说,他们也认同摩西是一个先知了,只不过他们不认为耶稣是上帝而已,他认为耶稣是另一个先知。穆罕默德是在耶稣之后来的最后一位封印先知,所以就是说拿摩西来做类比,对他们丝毫不会构成冒犯。
如果西方是邪恶的法老,那么我就把自己给打造成了摩西。人们对摩西是有一种卡里斯玛式的追随的。我看了迪里耶古城,我有这个很强烈的感觉,尤其小萨勒曼还规划往里面投入1万亿人民币这种体量的投资,这个一定是要把邪恶法老和他自己是摩西这样一个形象给塑造出来的。
然后在沙特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它的社会结构。而社会结构又取决于地理结构。到沙特去开车跑一圈就能知道,这种地方不可能发展成规模的制造业,太缺水了,而且太干旱了,夏天上60度也不罕见。我是在还不那么热的时候去的,那也已经达到45度了。
在这种绿洲的条件下,要想建设大规模的制造业集聚区,根本不可能。当地的气候和地理条件就决定了这一点。没有制造业,就意味着它的社会结构仍然是一种部落化的结构,因为现代的公民社会,现代的个体化的社会等等,都是以现代化大工业为前提的,现代化大工业把人从传统的那种宗族、部落结构里面给剥离出来,然后你在城市里面被基于现代化大工业重新组织起来,形成了个体化的个人和个体化的社会。但是沙特没有这种建设现代化大工业的可能性,就意味着它的社会结构仍然会是一种部落制的结构。
那么对于小萨勒曼来说,他就面临一个很现实的挑战。如果这种部落制的结构不能改变,可能他的继位仍然会遇到很大挑战。把这些问题考虑进来之后,对于沙特在国土北边有一个很大的规划,就可以理解了。可能好些朋友在网上看到过那个城市,叫做LINE, LINE就是一条线,那个城市规划真的是脑洞超级大,这个城市规划了有170公里长,200米宽,那就一条线,所以叫LINE。在这个城市里面要搞一个地下的磁悬浮列车,确保即使是从城市的这头到最那头,通勤时间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让我感到震撼的是什么?这个城市假设它能建成的话,它规划的容纳人口总量是900万,900万在中国人听不起来没什么,在沙特可不一样了,900万意味着全国人口的1/3,而且沙特现在3200万人口,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外劳,你要把外劳排除在外的话,900万差不多就是本土人口的超过一半了。
图 | LINE的城市规划图
而这些人一旦到了LINE那个城市,想不原子化也得原子化了,因为那个城市的空间结构就决定了你没有办法以部落的方式来组织,你只能以原子化的方式来组织。
看了这一系列东西之后,我当时产生一个直觉,我说LINE有可能是小萨勒曼推动的一场土改运动,通过这场土改把它的社会结构给彻底改变掉。现代中国我们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这个样子,很重要的一个历史环节是1949年之后的土改,通过土改把传统的社会结构给打碎,然后以现代工业化的方式来重新组织你的社会结构,才有了我们今天这样。
那么对于小萨勒曼来说,甭管他有没有这想法,LINE这个城市反正是能够起到这种客观效果的。
何必:这个就比较有意思。其实我们讲到社会结构的变化,很大程度上传统跟现代之间最大的一个区别其实是城市化这样一个问题。而我们一般讲到经济史的时候说,西方的先发国家,它的城市化是因为先有工业化才有城市化,有了这样一个非农经济的发展,才有了一个非农村式聚集的居住方式,这就是现代城市。
而小萨勒曼那个想象力就在于,我已经这么有钱了,我就不需要工业化了,我直接建个城市把人赶进去,而且建一个从空间结构上,你一定会被原子化的城市。你想170公里长200米宽,然后都是格子这件事,那肯定是一个特别舒服的格子间。我们再回到小萨勒曼这一系列富有想象力的规划背后,有想象力是好的,关键是怎么样实行?无论是现在已经有眉目的迪里耶古城开发项目,还是说我们要去做LINE这个城市项目,它背后都得有大笔的钱。
而我们一般对于沙特阿拉伯的印象就是它特别有钱,但是主要还是集中在王室上层,这个有钱很大程度是因为它的石油经济,而小萨勒曼要做这样一系列宏大的规划,肯定也要对既有的政治经济结构有一定的触及和改革。
施展:对,否则它财政是跟不上的。
何必:对,你您在这次旅行有没有获知一些比较有内涵的这种改革步骤?
施展:特别内涵!1938年沙特发现了石油,当时的老沙特国王就立下一个规矩,说能源这东西王室成员不许碰,原因在于能源背后的利益太大了,如果王室成员可以碰的话,就有可能会分配不均,而一旦分配不均,有可能内部就会打起来。
何必:第二王国的惨痛教训内讧了。
施展:对,内讧就完蛋了。所以王室成员不许碰能源,只交给技术官僚来处理,约等于这就是王室的一个信托,你们都老老实实的从里面拿分红就完了。具体的经营都交给技术官僚来处理,你们也搞不明白。就算能搞明白,搞得越明白,越有可能带出雷来,所以不许碰。这是一个传统,1938年到现在已经80多年了。
但是在现在的国王老萨勒曼以及王储小萨勒曼,在他们上台之后,把这个传统给打破了,王室成员开始碰能源了,让技术官员靠边站了。说的准确点,所谓的王室成员碰能源就是小萨勒曼来碰能源了,沙特阿美的股权被放到了沙特主权基金里面,而主权基金真正有拍板权力的人就是王储,所以相当于把能源这个沙特最大的提款机放到了王储的手里。跟沙特那些王室成员相比,一下子你就拥有了一个完全不对称的财政能力,而不对称的财政能力是可以转化为一系列别方面的能力的。
因为你只要是部落制,一定是一个部落联盟,合伙制涉及你的一些power的分配。所以在此之前,沙特的重要王室成员,一些大的部落权贵等等,哪个政府部门是在你们家,哪个政府部门在我们家,这些是有一些形成惯例的分配机制的。但是可能有些朋友会有印象,前几年小萨勒曼搞过一次反腐,把那些权贵,主要是王室的权贵,以及跟王室联姻的一些权贵,把他们都给扣下了,扣在一个超豪华酒店里边。
那个酒店我们开车从外面路过好几回,确实你从边上一走,你就能看出来特别豪华,扣在那里边打地铺,然后说你把钱给我吐出来。让他们把钱吐出来,这不是核心目的,核心目的是你把那职位给我吐出来,职位只要一吐出来,就意味着他接下来要想反王储,他的抓手就没了。
他用这一系列办法,逐渐地把合伙人制变成一个职业经理人制。你们这帮家伙我把你们股份都收了,你拿着分红坐享其成就完了,而王储这边是大权独揽。当然当下还是老国王老萨勒曼,但是实际上都能看出来是在给小萨勒曼铺路。兄终弟及转为父终子及的话,就要求这个子的手里得掌握相对于他的那些叔叔辈们不对称的资源优势,否则的话这事做不成的,目前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了这种变化了。
何必:讲到小萨勒曼的改革,我们刚才主要核心是讲它的政治和经济方向上的改革。但是我们知道沙特的立国,刚才您讲了沙特第一第二王国历史,其实除了沙特家族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家族,那就是瓦哈比派的领袖家族谢赫家族。刚才您讲到说沙特的整个政治体制其实是不同的家族各管一摊,我查到说谢赫家族非常有意思,它在第三王国成立之后,就1902年之后,他们家长期垄断两个东西,一个是司法大臣,一个是宗教学校,也就是教育系统。
施展:因为沙特的法律都是沙里亚法,就是伊斯兰教法,必须得他们家当司法大臣。
何必:然后教育系统又跟宗教教育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施展:对,沙特的小学里面就是有一半的课程是跟宗教相关的,这之前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何必:我们知道在比较经典的政治学的体系划分里面,一个国家体制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拿枪的,另一部分是要读经的,在欧洲就是传教士,在沙特这里面就是瓦哈比家族。一方面沙特家族掌握了经济,掌握了武力,能够建立起整个国家的秩序,而另一方面瓦哈比的谢赫家族则提供了思想上的政治合法性,那么现在小萨勒曼想要大权独揽,这就意味着跟瓦哈比会发生矛盾。那他现在是怎么处理谢赫家族的呢?
施展:这事特别有意思。我在迪里耶古城博物馆里面看它对第一、第二王国叙事的时候,居然就没有瓦哈比的事儿,整个叙事里面就没讲他们。
我就特别奇怪,瓦哈比哪去了?我就问雅信,然后雅信给我讲了一事,真的给我惊着了,简直太牛了。雅信说,两三年之前,应该也都是在小萨勒曼的操盘之下,沙特新成立了一个机构,叫做全国娱乐总机构,而这个娱乐总机构是把整个沙特所有的娱乐业全都管理起来。娱乐总机构搞的事情之一是搞了一个很大的娱乐中心,就有点类似于一个超级大商场。影响力到什么程度呢?今年上半年开业之后,三个月接待了沙特人口的差不多1/3,可以想象它在国内的影响力,以及有多么巨大的经济利益在这里面了。
而这个娱乐总机构的操盘人是谁?是瓦哈比家族,也就是说把娱乐业交给瓦哈比家族来搞了。我们当时同行的另外一哥们听完之后很吃惊,说瓦哈比家族既拿着宗教大权,又掌握着娱乐大权,这个家族影响力这不更大了吗?我说不,这家族的影响力反倒变小了,他被小萨勒曼给架空了。这绝对是个高手,高手在哪呢?
首先这有一个基础知识点,就是瓦哈比家族是原教旨派别的,你越原教旨,你就越得让人们禁绝欲望,你就不能娱乐。所以你越原教旨,娱乐机构这事儿你就越搞不起来,但这背后一笔大钱你赚不赚?你如果想赚这笔大钱,能够把娱乐总机构搞得很好的话,原教旨这事你必须放松,你要不放松,娱乐这边你根本做不成。而我们在现实当中已经可以看到,瓦哈比家族已经做出选择了,那就意味着你只要奔着这笔钱去了,你的神圣性直接就被消解掉了。瓦哈比的神圣性一旦被消解,那么沙特所需要的摩西在哪?实际上小萨勒曼以这种方式就可以逐渐地把自己的身份给构造出来。
何必:这一点就非常有意思,特别有一点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感觉,但是这个杯酒释兵权它不仅仅是个物质上的,他还在精神上打击了你。你让一个原教旨主义者管一个夜总会。
施展:刚才说到宗教还有很好玩的东西可以在这聊一下,法国社会家涂尔干那本社会学经典著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里面就说你要去观察分析宗教的时候,有三个要素是核心要观察的,第一是它的“经”,“经”是一切的基础。第二是它的教会,主要是教会结构,教会结构决定了你在解经的时候,你在教义上可能的选择亲和性,到底是理性派的教义,还是神秘派的教义,这跟你的教会结构之间是有共振关系的。第三,仪式。通过仪式来不断地把他想要让你接受的那种教义的流派在你心里不断地再生产,从而让整个社会能够形成某种精神的凝聚力,形成某种观念上的共识。
在观察沙特的时候,我说迪里耶古城它在构建一个新的“经”,构建关于沙特国家叙事的新经,一个出埃及记的叙事。
然后是教会。以宗教的角度来观察政治的时候,教会就是它的社会结构,实际上line那个线状的城市,有可能以此为基础构建一个新的社会结构。
然后还有第三条仪式,我就问雅信,我说按照所有这些变化,我就猜测沙特应该会有一些新的仪式,有没有?他说你太敏锐了,果然有。他说是9月几号我没有记住,那是沙特的国庆日,而国庆日这是第三沙特王国国庆日,以往都是国庆日放天假,然后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国庆日晚上开始放烟花,巨大的烟花,举天同庆。以及在2022年的2月22日,把这一天设定为成立日,啥叫成立日?1727年的2月22日,第一王国的成立日,实际1727年到底哪天根本没人能说得清楚了,他就是为了把这个数字给凑一块,成立日又是一个举国同庆的。
图 | 沙特国庆日烟花秀
何必:这特别像俄罗斯,既有二战的胜利日,又有一个国家的国庆日,两种历史节点都给它等量齐观。
06
为什么沙特要弱化两个阿拉伯帝国的辉煌历史?
施展:然后以这种方式,就是他想要构建的新的教会、新的仪式,以各种方式把它给搭建在一块。你把所有这些看完之后,再去跟老国博对比一下,上次去我没看明白的东西,这次我突然就能够找到解释了。什么呢?前面咱们埋了扣,就是他对于阿拉伯帝国的处理。
对于阿拉伯人来说,他最牛的历史记忆都是来自那两个阿拉伯帝国。第一阿拉伯帝国完全是由阿拉伯人所主导的倭马亚王朝,后来被波斯人推翻了。第二阿拉伯帝国,他的哈里发仍然是阿拉伯人,只不过这个官僚系统是由波斯人来主导了。而咱们今天所知道的一系列中世纪最伟大的科学、艺术、医学、数学、天文学等等成就,都是在第二阿拉伯帝国时期出现的。
所以在中世纪的时候,当时最开放、最自由、最包容的地方,根本不是基督教世界,而是伊斯兰教世界,尤其在第二阿拉伯帝国。因为那会儿它强。强者就容易开放包容,弱者才容易封闭不自信,自我保护。但是在沙特的老国博里面,关于这两个阿拉伯帝国的叙述极为简单,第一,阿拉伯帝国几乎就没有,只画了一个展板,展板上画了说伊斯兰教都传播到哪儿,当时我没太注意它下面的文字,我以为画的是第一阿拉伯帝国的疆界,我说这画的不对,有些地方第一阿拉伯帝国也没有统治到,然后仔细看了文字才注意到这是伊斯兰教的传播范围。
我再去找第一阿拉伯帝国的内容,没了。接下来就转到后面,有第二阿拉伯帝国的内容,但就一个展板而已,画了一下第二阿拉伯帝国的地图,也没了。我就特别奇怪,阿拉伯人最引以为傲的历史,为什么完全就不讲?但是我这次看完之后,我意识到之前的一些困惑也许可以获得解释了。
只要它强调那两个阿拉伯帝国,强调得越多,就越没有沙特什么事了。因为第一、第二阿拉伯帝国那都是属于圣裔家族的,都得是穆罕默德的直系亲属统治,而在一战之后建立了两个国家,一个是约旦,约旦哈希姆王国,哈希姆什么意思?这就是说这是先知的直系后裔,一个是在萨达姆之前的伊拉克。那两个都是哈希姆王国。如果你太过强调前两个阿拉伯帝国,那么就没你沙特什么事了,应该请圣裔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所以它不能强调第一阿拉伯帝国,然后也不能强调第二阿拉伯帝国,因为第二阿拉伯帝国首先它的哈里发还是圣裔,其次它整个帝国真正的主导者是波斯人,而在沙特人看来,所有坏事都是波斯人干的,都是伊朗人干的,所以他绝对不能强调这两个,否则就没沙特什么事了。
因此它把两个阿拉伯帝国刻意淡化,实际上是为了强调它的沙特属性,而如果强调沙特属性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对它而言宗教仅仅是个工具,而不是它的目的。所以沙特在今天才有可能把瓦哈比家族那么给架起来。
如果它认为宗教是个目的的话,瓦哈比家族被这么架起来,那是很亵渎的。但是如果宗教是工具的话,这时就可以干了。我仅仅看老国博的时候,这些理解还搞不出来,但是把这两个博物馆做了对比之后,一种很不一样的理解就能够被建构起来了。
而且有了新的理解的搭建,又一个事儿我就能解释了,就是沙特跟伊朗之间最近的和解,这个和解并不是说光凭中国撮合就能撮合成和解,中国最后只能是完成那临门一脚,如果这两边绝对势不两立的话,你再怎么撮合也不成的。而既然能够和解,那一定是双方都开始愿意往一块走了,而要往一块走,一边是逊尼派的大本营,一边什叶派大本营,什叶派那边,从它叙事逻辑上来说,宗教是目的,如果逊尼派这边也把宗教作为目的的话,这两边是不可能和解的,至少在逊尼派这边宗教是工具,和解才成为可能。
而我看完这两个博物馆之后对比我就能理解了,对他来说,宗教确实是个工具,因为它要强调的是沙特属性,那么他在老国博光讲第三王国,不讲前两个王国,是因为他前两个王国是伤痛史。老国博里第三王国在讲宗教的事儿,因为当时沙特王室跟瓦哈比还有比较强的合作关系,所以我看完之后就保留了过去的刻板印象,以为这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老国博里还比较多地在讲现代沙特,是因为它有了石油这些东西,现代沙特才能够立得住。而一旦讲到现在石油这些东西,你跟西方之间关系就不能搞得太坏,因为石油都是西方帮你搞出来的。所以在老国博里面会是那么一个叙事,而新博物馆里面,西方已经构成沙特的法老了,因为西方已经不需要它的石油了。在这种情况下,它要进一步地凸显沙特性,越凸显沙特性就越得淡化宗教性,因为宗教本身是超国界的,如果你强化宗教性,沙特性一定会被宗教性给吸收掉,于是瓦哈比家族就会被弱化。接下来,既然如此,它判断我跟伊朗的关系,跟美国的关系,跟中国的关系,跟很多别的国家关系的时候,就不是从观念出发了,就是从现实的利益出发。这是我这次去看了之后特别强的一个印象。
何必:听了您刚才这么讲,作为这一期沙特番外篇的一个结尾的问题,我们做一点想象。刚才您讲到沙特其实无论从它的国家叙事还是现在的一系列政策,都表明他有点要把一切都工具化的意思,要突出沙特家族自身的这样一个特点,把自己当作目的。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一切的基础是它的石油经济可以持续,而石油经济可以持续本身又急需沙特跟国际关系有一个全新的定位。
因为我们知道石油对于沙特来说,它自身是没有市场的,他一定要跟国际石油市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现在国际石油消费格局又产生了一个新的变化,您觉得沙特家族未来的一个走向会是什么样?您觉得小萨勒曼改革的理想结果是一个什么样子?
施展:首先从他的政治逻辑上来说,小萨勒曼想把自己往那个方向打造,就是一个开明专制的君主,因为沙特确实就是一个专制君主制的国家,但之前他宗教的影响力还是比较大,可是宗教是工具,在他这儿是可以把它弱化的。那么小萨拉曼会把自己往开明专制的君主这个方向来打造,可以拿近代早期欧洲国家的建设拿它做一个类比。
我们会看到近代早期法国是最典型的,法国国王下面有大量的贵族,国王在早期一直搞不定那些大贵族,但后来找到办法把贵族全都给打败了。打败之后,国王派了自己的家臣去管理各个地方,在此之前地方是由那些贵族来管理的;家臣按说这就是一帮奴才,但是只要家臣的规模足够大之后,国王就不得不按照一些规则来管理他们,否则也管理不了的。
而对这些家臣的管理办法的规则化,逐渐地就构成了现代的法律系统。在法国这边是以这种方式生成的。我们再去看到沙特这边,如果小萨勒曼能走成的话,可能会有个类似的变化过程,他把那些叔叔伯伯把这些全都给摆平,摆平之后,他会去用自己的家臣去充斥整个官僚系统,用他们来管理,而这个过程就要求着他一定得理性化,不理性化的话,实际上这个国家是没有办法运转的。
现在它的法律、它的民法什么的都还是按照沙里亚法,就是按照伊斯兰教法来设计的。但是在未来一定得往罗马法的方向来靠拢,才有可能把理性化的过程完成。到了那一步它的法律确定性就会出现了。但是这些都有前提,就是小萨勒曼能够搞成,而小萨勒曼要想能搞成,一方面取决于他的政治手腕,另一方面又取决于沙特阿美作为它的大钱袋到底会运转得怎样,以及沙特阿美钱袋所能够提供钱的数量,跟小萨勒曼他的那些野心之间的比例关系,这些都是未来需要去关注的角度。
授权转载自公众号“施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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