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我们这来了个特飒的女律师。
形象大概是西装高跟鞋、港风大波浪,首饰很夸张。
她说本来想学医,结果因为看了太多TVB律政剧,最后学了法律。
毕业后,她也没打算当律师。但最好的朋友毕业即失业,当时坊间流传律师赚得多,她就对朋友说:“没关系,我当律师养你。”
再后来,她另一位朋友摊上事儿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跟她一人联系。
从那之后,她开始打律师中少数人愿意做的刑事官司,确保身边人遇上时不手生。
她最常说一句话,谁都没法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出事,万一出事了,肯定希望身边有人帮你。
“我刚好想做这样一个人。”
她给自己取名叫李不疑。
从业将近10年,她看过不少人性的算计和猜疑,但仍希望自己不要怀疑、坚定本心。
直到她接手了一起富豪离婚案。
只差一点,她就被这桩案子动摇了。
当了快十年律师,我接过不少离婚案。
我见识过在庭上从头哭到尾,让法官难以维持庭审纪律的女人;也见过挺直脖颈,眼眶泛红也不愿认输的女人;更见识过被多年婚姻消耗,到最后只剩下麻木的平静的女人们。看着她们,我心疼。
但在2020年,我办理的一桩富豪离婚案里,我见到了一个不属于她们之中任何一种的女人。
她很漂亮,黑色长发,脸小头小,身型更小,在原告席上,像是现实生活里的女明星。
而是我是被告方律师,为她的丈夫,也就是这次被起诉要离婚的富豪服务。而听到那个美丽小女人所说的话,我居然忍不住低下头,沉思了起来。
因为她说,相比起糟糕的婚姻,她更生气的是,似乎是我作为一个女人,怎么能不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反而要替男人来和她打官司。
更没有让我想到的是,庭审过后,雇佣我的男人也把材料推到我面前,靠着椅背问,“李律师,您说,是不是因为您是女律师,胳膊肘就总想往女人那边拐?”
我面对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我最无法接受的辞退。
第一次听闻这起案件时,我还在休年假,委托人的父母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我所在的律所。
赵律师负责接待,他比我年长许多,平时我喊他赵哥。正常来讲,他接待的案件应该由他办理。不过,自从被一起离婚案折磨得身心俱疲后,赵哥就宣布:他再也不接离婚案件了。
而那起案件由我们俩共同代理,最终解决得很漂亮。当事人直到现在还会在节假日给我送上祝福。
于是在赵哥的力荐下,我接下了这起离婚案件。
我很快发现,这个案子的委托人很忙,直到正式开庭前,我都没和他见上一面。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父母在和我联系。
这对父母是共和国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很有教养,后来下海经商,吃到了时代红利。他们的儿子郭宏,也就是我的委托人,除了家境优渥,自己也争气,Top2大学的高材生,据说高大帅气,收入不菲。
不清楚是他工作太忙,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还是家教严格导致他缺乏浪漫细胞,他三十多岁时仍是单身。
郭宏父母说,有一天,儿子突然说自己恋爱了。恋爱对象叫闻美美,人如其名十分漂亮,但两人差了将近10岁,闻美美的学历和家境也远比不上郭宏。这让老两口有些担忧。
最让他们生气的是,小两口居然偷偷把证给领了,他们坚信自己儿子是被骗了,赌气不和这小两口来往,直到闻美美怀孕,两代人才缓解了矛盾。
老两口出资,让闻美美在当地最好的私立医院生小孩,之后把她送到高端月子中心,出了月子回家,又请了几个住家阿姨,帮忙照看孩子、做家务,以及帮闻美美调养身体。
生完孩子以后,闻美美的身体一直不好,还动了次手术,没有回去上班。
老两口这时也慢慢接受了闻美美,就想让她到自家公司工作,慢慢学习经营管理。
不曾想,她趁老两口度假期间,拿走了公司的公章,又把账上几乎所有现金私自转走,之后迅速提出了离婚。
至于离婚原因,老两口没有细说。
以赵哥长我不少的人生阅历来看,老两口实在可怜,一辈子活得单纯,从没想过和人撕破脸打官司。却在晚年被儿媳卷走所有的钱,还要替儿子的家事忙前忙后。
赵哥说,“这闻美美,八成是个捞女。”
闻美美是个怎样的人,我并不关心。至于转移财产这一招,看起来像是律师指导过的,不好处理。
郭宏的工作实在是忙,甚至连回家找一下法院通知文件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我们只能通过电话沟通。
令我欣慰的是,郭宏很礼貌,每次的开场白都是“法律上我不是很专业”、“向您请教一下”。我对他的印象不错,这样家庭教育出的孩子,多半是个善良的人,只是可能性格的确内向、木讷,不懂情爱是非吧。
直到法院第一次开庭当天,我才见到郭宏本人。“李律师,您好,实在是麻烦您了!”
我发现郭宏父母将他的形象说得太好了,本人倒是谈不上帅气。
跟我想象中一样的是,他和电话里一样谦逊。他身形高大,为了迁就我的身高,甚至时时弯着腰。
我想要细一点打量郭宏。他发型略显潦草,刘海儿还有点打绺,下面是一双厚厚的近视眼镜。我很喜欢和人眼神交流,总觉得这样有助于建立信任。毕竟律师和委托人,就是从两个陌生人到利益高度捆绑的关系。
只不过我当时的角度,总觉得很难看清这个男人的双眼。
开庭之前,我发现对比起郭宏的打扮,自己的西装外套和衬衫就显得有点隆重了。
把当事人衬得邋遢实在是律师的过失,早知道该提前和他对一下穿着,至少给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所幸郭宏并不在意。
“起诉状和证据您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郭宏从双肩包中翻出了起诉状,由于没有套文件袋直接放进背包中,文件的侧面已经卷边了,“但是有一件事我需要向您解释,噢不,澄清一下。”
我边翻材料,边听郭宏的澄清,“您说。”
“我太太她产后有些抑郁。”
我注意到了这个称呼,每次电话,郭宏都称闻美美为“太太”。
据郭宏说,前不久,闻美美做完手术,便开始疑神疑鬼。他洗碗时摔了个碗,闻美美都会指责他凶她。郭宏一直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因为工作繁忙,没腾出空来。
最近,两人的矛盾愈演愈烈。闻美美换了家里的门锁,拉黑了郭宏的号码。
“这不,然后就接到法院通知了。”
郭宏的语气平静,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对夫妻真正的情感矛盾。
我越往后翻起诉状,越不对劲。因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对这个男人的“指控”:暴力倾向、强行发生性行为、嫖娼!!
我这才明白,郭宏在澄清什么。
我尽量控制面部表情,不皱眉头、不瞪大双眼,来掩饰我的吃惊,“对方提交的证据呢,带了吗?”
郭宏边翻书包,边跟我道歉,“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可能拿忘了。”
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我绝没有这种行为。您一定要相信我!”
看着他诚恳的态度,我选择了相信。毕竟起诉状只是对方的一面之辞,以前办案的时候,我也遇到过有情绪障碍的当事人,会给出夸张的表达。
作为成熟的律师,对自己的委托人要有起码的信任,否则先入为主的偏见会框住我的诉讼思维。
更何况,此前郭宏和他父母给我留下的印象都很好。这家人仿佛住在象牙塔中,一辈子也没遭遇过欺侮,只会做学问不会应付人。
然而,真的坐到被告席上,看着眼前的闻美美,我才发觉事情似乎不像郭宏描述得那样。
闻美美看起来很年轻,说她未婚我都相信,她的眼睛又黑又亮,还很有神,有点像某位女明星。无论是年龄、生育,还是病痛的折磨,似乎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我很难把她和郭宏口中那个在婚姻中缺乏安全感的怨妇形象联系起来。
这桩离婚案的第一次开庭审理开始了。
开庭以前,郭宏多次向我表达过他希望不离婚的意愿,我当然要尊重委托人的想法。但当我在庭上答辩到“不同意离婚,双方感情没有破裂”时,闻美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把一沓证据扔到我面前。
“怎么,郭宏没跟你说他是个渣男嘛?你可别被他给骗了!”
我捡起证据,里面包含郭宏的微信聊天截屏、转账记录,还有一些看不太清人脸的照片。
这些证据应该包含在法院送达文件里,郭宏应该是故意把证据材料落下的。他自以为可以把这些证据都隐瞒下来,但怎么可能呢?
他在我旁边小声地说,“都不是真的,您帮帮我。”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这样的隐瞒纯粹是坑我,法庭之上,我被迫遭遇了一场证据突袭。
我稳了稳心神,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方律师。
他是一位中年男人,比赵哥还要长几岁。虽然穿着一整套西装,但是从面料到剪裁都能看得出,并不是在律师这一行挣到大钱的精英律师。
他准备了不少证据,但举证技巧不太高明,还有可以辩驳的空间。
我首先对这些所谓“证据”开展攻势,找出漏洞:“首先,真实性不予认可。”
这些电子证据没有相应的提取过程的公证文件或原始载体,不排除PS合成的可能性。
“其次,以上证据与本案无关联,不能实现证明目的。”
原告律师提交的转账记录没有备注,难以确认用途;模糊的照片证据看不清人脸,照片中的两人衣着完整、处于公共空间,且没有亲密举动。
对方律师明显生气了,要知道,他年龄大我许多,显然有前辈的架子,尤其委托人在场,更不能接受被随便驳倒。
他紧接着反击:“大半夜11点不是嫖宿还能是什么?你看头像,长这样还需要我说明对方是什么人吗?”
“材料中虽然提到了晚上留一间房,但没有上下文与之呼应,我同样可以解释为留一间房通宵K歌、通宵游戏。这无法得出原告主张的嫖宿结论。您作为律师,也不应该仅凭一个头像就轻易推断对方的职业。”
他已经陷入情绪里了,人有情绪,就容易失言。而法庭是最不该失言的地方。
他居然用头像来佐证他的说法,让我轻而易举地,就用质证技巧驳倒了他的观点。
他不罢休:“被告律师,我提醒你注意言辞。不如实陈述我们有权投诉到司法局、律协!”
我紧跟着来:“原告律师,我也要提醒您,如果您没有捉奸在床或者精子DNA检验报告之类的证据,我也希望您不要毁谤我当事人的清誉。”
对方律师显然是被我逼急了,开始人身攻击,“你还是个女律师,你讲这种话,不害臊吗?”
闻美美也坐不住了,对我大骂道,“你会不会做律师啊,说谎话也不怕遭雷劈吗?”
“这要是唱歌、打游戏,我祝你老公天天出去唱歌、打游戏!到时候轮到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说谎话的报应了。”闻美美歇斯底里地诅咒着。
只那么一刻,我感受到了她的谩骂里,藏着略显幼稚的求助,她似乎想要争取处于对立面,却同为女性的我的情感支持。
她连环输出着,“突突突”的声音仿佛将她和庭上所有人笼罩在一个结界之中,高音冲击着我的耳膜。
前面所有的举证,我都可以和对方律师针锋相对。但面对这个女人说的话,我回应不了,真心从来都是瞬息万变。
法官不断地敲击法槌,试图打断,“注意法庭纪律!”
“原告,再这样请你出去!”
“铛铛铛”的木头敲击金属声却盖不过闻美美的海豚音。
在她的“突突”声中,我低垂着头,像一个受训的学生。好笑的是,我偷瞄了一眼原告律师和我的委托人郭宏,他们竟然也和我一样垂着头听训。
这样的场面其实对我们很不利。
以闻美美庭上疯狂的进攻状态,和郭宏一言不发的样子来看,证据是否存在瑕疵已经不重要了。郭宏在法庭现场的反应,几乎在贴脸告诉法官:这是真的。
庭审的局面逐渐变得不可控,法官眼看调解不成,决定择日再开庭审理。
出于交换证据方便,我和对方律师互相留了微信,简单寒暄了两句,仿佛庭上的硝烟都不曾发生。
庭后,我觉得有必要和郭宏重新建立下信任。
作为律师,职业要求我不在意他在情感上是否忠诚,重要的是,证据是否证明了他在婚姻中存在过错,法律意义上的过错。
我很严肃地告诉郭宏,类似出轨、嫖娼之类的证据,不属于法定的过错,但是在一线城市的法院受到高度重视,一般情况下会被认定为夫妻感情破裂的实锤证据。
如果他还想保住婚姻,一定要和我说实话。
郭宏突然一反平日的斯文客气,用力地锤着桌子,“根本没有这些事,闻美美在污蔑我!她拿了我爸妈的钱又不想认,所以给我泼脏水”。
我被他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
但他好像发泄完,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立刻和我说“抱歉,抱歉”,恢复了往常的礼貌和客气。
如果真的像郭宏说的那样,财产证据可能对我们的主张会有帮助,我让郭宏先去准备财产方面的证据。
但说实话,我对他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仍旧存有疑虑。
那段时间,我正在做案头工作,结果接到了法官的一通电话。
果然,郭宏没和我老实交代。
法官告诉我,闻美美正在申请调查令,说郭宏嫖娼被抓过。“这种证据一查一个准,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等我再约见他的时候,他支支吾吾承认了嫖娼的事实,但又解释,“我们这种行业,要应酬客户。我平时都不去,他们推着我进去的。我什么都没干,就碰上扫黄的了”。
我并不想揪着当事人的隐私调查。
郭宏却不依不饶,反复和我确认法律对此的看法。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来回推拉桌子,幅度越来越大,直到桌子发生剧烈的位移,他停了下来,恢复平静,“我恳请您保护一下我的声誉。”
“您指的保护是?”
郭宏说,“禁止闻美美提出关于我在婚姻忠诚度方面的任何指控,不能再调查,也不能对外说这件事。”
闻美美提不提,可不归我管。
郭宏又沉默了好一会,他似乎对我有些不满,然后问,“你知不知道劳拉·瓦瑟?”
我当然知道,荷里活的离婚女王,最擅长用不动声色的方式,解决明星们最敏感的离婚纠纷。
郭宏接着说,“我希望您能像她一样。”
我听到这话气得快长结节了。
我冷静下来,最后还是决定回电话给法官,看看自己能不能当把劳拉·瓦瑟,求法官别公开司法文书。
我正要把检索到的相关规定和案例讲给法官听时,法官打断了我的话。
“李律师,我知道您做律师的立场。但是当事人的犯的错不该由你来担责。
您的意见法院已经收到了,这件事咱们不讨论了,您也别让我难做,好吧。”
停了一下,法官继续道,“你好好和你当事人聊聊吧,我看证据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法官这是在提醒我。
我愣了一下,还有什么被我忽视了吗?
这次开庭前,郭宏派人送来两大包财产证据,摞起来将近半米高。
闻美美提交的财产证据,法院也给我快递发过来了。
平时有健身习惯的我愣是没能一个人搬上楼,紧急喊赵哥帮我搬运案卷。
赵哥看着这么大堆的证据,说,“这案子够你喝一壶的。不知道的以为这俩人离婚还涉及上市公司的股权拆分呢,这么兴师动众。”
我看着山一样的材料耸耸肩,不管了,晚上先去健身房激发一下内啡肽,再回来加班吧!
梳理过程中,我发现郭宏父母的说法基本上属实。根据公司财务整理的明细,短短几个月内,公司密集支出了多笔咨询费,累计金额几乎要覆盖公司的年收入。
就好像这家公司营业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咨询公司送钱。
我又查了下这几家咨询公司的情况,注册时间都在闻美美生产后,注册地是闻美美老家。
这也太巧了。
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和郭宏父母打了通电话。
按照郭宏父母的说法,公司经营多年,合作伙伴相对固定。突然冒出来了不认识的新公司,往来账目还全是支出,他们觉得不对劲就去问了员工。
结果财务干脆不知道这笔账,说是闻美美自己操作的。
甚至说,这几家公司最后的实际控制人,可能都是闻美美家的亲戚。
此外,郭宏父母还提到,闻美美很爱买奢侈品。
这算不上一个好消息。一个几乎只有律师才知道的知识是,只要是消费性质的奢侈品,无论是爱马仕喜马拉雅皮的限量手袋,还是几克拉的钻戒都属于个人物品;只有理财性质的奢侈品,例如商铺、金条、文玩古董才能被算作夫妻共同财产。
因此,即便闻美美把这些奢侈品随意拿去二手市场转卖,也能回收不少资金,但它们基本只能算做一般生活用品,无法参与离婚财产分割。
听得出,我的这些分析让郭宏父母有些灰心,但他们对法律事务又无能为力。
我听着实在于心不忍,尽力往回找补,提示他们有没有对子女的借款,或者购买房子的款项是谁支付的。
这一问,果然发现了些转机。
虽说郭宏收入不菲,但对比闻美美高昂的消费显得杯水车薪。
这些年的房贷、保姆工资、孩子的教育费用都是由郭宏父母支付的,算上闻美美从公司挪走的资金,金额累计高达上千万。
这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了。
如果说,这些款项在支出之初,有过关于借贷性质的约定,或者实在不行,我申请二老出庭作证进行事后追认,总是能想办法尽可能多的追回财产损失。
然而,随着我梳理证据,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疑点。
它们甚至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
郭宏买房比较早,每个月的房贷不到一万块,虽然也不算少,但以他的收入水平不应该还不起。
我又去找了下银行账户明细中的工资部分。
原来郭宏在成为企业高管之前,一直在他父母的公司工作,工资就卡在社保缴费的最低限,难怪他的房贷要他爸妈还。
我顺着郭宏父母给我的账目明细一条一条往下看,“借款、还款、贷款、货款、工资、阿姨工资……”
怎么会有这么多借款?
不对。
等一下。
如果按银行的账目信息,郭宏和闻美美结婚以来,买房的首付、还房贷、生孩子、坐月子、请阿姨、闻美美的奢侈品、一家人出去旅游、孩子的早教费用,基本都是朝父母借款。
这对小夫妻借了郭宏父母快一千万吗?
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先设下的圈套。
那个周末回家,我照旧被老妈催婚。
我从小跟着我爸看才子佳人的香港电影长大,说实话有点恋爱脑,总想找到灵魂伴侣共度余生。我觉得感情是场豪赌,愿赌服输,别坑我的钱就行。为此我妈总是为我终身大事着急。
那天回家,我挑了些不重要的细节,把这个案子讲给我妈,半开玩笑地说,“您听听他这个条件,不行我捡个二婚男吧。”
结果我妈听完,大力打击了我的想法。
“生孩子也算借款?这家人也够算计的。你这缺心眼儿的跟他们家过不到一块去。”
是啊,这些天我越想郭宏一家,越觉得可怕。
这些借款从婚前每个月规律地还房贷就开始,一直持续到闻美美起诉离婚,借款都还在持续着。这怕不是经过高人指点,有意设计的婚前财产规避吧?
要是真的算下来,闻美美和郭宏结婚这些年,还倒欠了郭宏父母上千万的债。
也就是说闻美美所谓从离婚中“赚取”的钱,都不够她将来还自己前公婆的。
不过老两口的心眼也没那么多。那个年代的高级知识分子,学的不是拼音而是五笔输入法,因此在转账记录里,时常会出现“贷款”写成“货款”,有时写“借款”,又有时写“还款”的情况。
并不是所有的证据都有证据效力,证明力也参差不齐。
这个案子梳理到这里,其实我讲不好究竟是闻美美是个捞女,想靠美丽皮囊换取后半生衣食无忧,还是郭宏满心算计,想要把年轻小姑娘吃干抹净。
可能都有吧,人很复杂。
精明如闻美美,从抓住郭宏嫖娼证据后走的每一步都实在精妙,转移夫妻共同财产却找不到破绽。
天真却也如闻美美,与郭宏恩爱多年又生儿育女,如果她只贪恋财富,万万不会在婚姻中沉没这么多成本。如果只是想捞一笔钱就走,她何必生孩子,成为这个家的全职太太,再背负莫须有的巨额共同债务?
我曾梳理这对夫妻的婚姻时间线,从结婚前几年到闻美美生孩子再到后来生病,郭宏也悉心地照顾过她。
我不信他们没有半点儿真心,也不信他们全然相爱。
作为女性,我同情闻美美不幸的婚姻,被枕边人背叛、欺骗。
作为律师,我不能接受任何一方处心积虑的钻法律空子设计对方的钱财。
既然这对夫妻走上了法庭,双方也早就各留后手,我就要帮我的当事人争取到合理合法的权益。
我熬了几个通宵,把双方4个G的案卷材料,浓缩到一张超级无敌大的Excel表格里,筛选掉有问题的账目,剩下的可主张的夫妻共同债务锐减到百万级。
再结合闻美美的证据,把可能被抗辩掉的账目标亮后,我发现郭宏一家能拿回来的钱,可能不到一百万。
郭宏父母转账时的备注有问题,真要判,未必能赢,实际数额与他们预想的相差甚远。
我想还是要提前和客户披露下风险。
“郭宏,财产证据我梳理完了,金额可能有些问题。有空的话和您父母一起来律所聊一下吧。”
“正好,李律师,我收到对方的证据了。”
闻美美居然紧急买了五份大额保险给孩子。
这个案子有意思了,双方斗法特别能体现离婚诉讼中请一个好律师能起到的作用。可惜,男方的设局早在结婚之前,女方的代理律师也不是我。我介入太晚,不然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我研究了一下保险条款,按照退保分割现金价值的方式,对双方来说都不太划算。
“那我也买,买给我爸妈行吗?”
郭宏并不傻,还能想到用婚内财产给父母买保险的主意,这样百年之后走继承,又可以把夫妻共同财产转化为个人财产了。
闻美美买的五份保险之中,有三份是重疾险,被保险人是小孩;还有两份储蓄险,受益人也是小孩。用到孩子身上的钱,一般不认作转移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但买给父母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郭宏问我,“那要是给孩子的话,不又落到对方口袋了吗?麻烦您向法院主张,保险金必须由我来支配,写我受益人。”
“储蓄险倒是可以变更受益人,不过我听您的意思,孩子抚养权是默认不要了吗?”
郭宏沉默了一阵,又问我,“可不可以不离婚?”
有司法机关作出行政处罚的法律文书在,判离的概率很高。我只能提醒郭宏,“抚养权的问题还是要提前打算,相关证据也需要准备。”
郭宏像是又开始不解,他的婚姻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没有什么问题啊,我没有背叛过她,那次只是偶然。如果她不满意,我可以给她钱、补偿她。您和法官求求情呢?”
“只要她不离婚,那些钱我就不追了。”
说起夫妻共同债务,我把我做的表格递给郭宏,扣除货款,借款和还款冲抵后,可能只有几十万,和他们预想的上千万之间差了两个数位。
郭宏显然不想相信,他把这些材料推回到我面前,靠着椅背问道,“李律师,是不是因为您是女律师,您的胳膊肘总想往闻美美那边拐?”
“我们做律师,有执业规范的,这一点您可以相信。”
“您总是试图阻挠我的要求,在您的分析中,闻美美做什么都可以,我做什么都不对。我不清楚是您的专业不如对方律师,还是您的专业态度有问题。”
郭宏的话真是给我了当头一棒,从业以来,我因为年轻被质疑过经验不足,因为颜值被质疑过专业不行,但都一一被我回击证明。这还是我第一次因为性别被质疑职业道德。听郭宏的意思,也不打算继续由我代理了。
“如果您实在有顾虑,我也可以邀请一位男律师来和您聊。”
“那就麻烦您了。”
我退出会议室,回到办公室。
这还是我职业生涯以来,第一次被客户辞退。
无奈之下,我只能邀请赵哥帮忙。
赵哥听完我的请求,一脸诧异,“妹啊,你真的对郭宏没有私人偏见嘛?”
“啊?你也怀疑我的职业道德嘛?”
“哪能啊!连你都能被解雇,除了你有私人情绪,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你去见见他你就知道了。”
赵哥一面快速看着我梳理出的证据,和那份超级无敌大的Excel表格,一面听着我的法律意见。
关于夫妻共同债务中,存在歧义的证据不能出证,也不会得到法院的认可。如果出证,还可能让法院认为他的家庭财产和他父母公司财产混同,之前的借款也可能被认定为是虚假债务。
得不偿失。
赵哥认同我的分析,我俩快速交流完案情后,带着材料回到会议室。我向郭宏一家人引荐了赵哥,由他继续向郭宏一家做案件分析。
说来气人,我的意见我不能说,一定要赵律师讲给郭宏,他才肯听。
我拿出一张备注是“货款”的转账单,递给赵哥。
赵哥问,“公司向你买什么货呢?”
“这…这是打错了。”
“是,打错一次可以理解,但是打错三十几次没办法解释啊,尤其是从备注‘货款’开始,转账钱数也发生了调整,这些都不能用啊。”
“这些多少钱?”
我把电脑转向赵哥,光标落在表格上的一个数字,“不到一百万吧。”
我又把一摞账簿推到赵律师面前。
他替我说,“这些啊,借款和还款都冲抵了,也没法用啊。”
“你说你们是怎么想的,你爸妈给你钱就写借款就完了,写还款什么意思啊。合着你们一家人常年发生民间借贷啊?”
最后算下来,跟我最初的结论一样,郭宏能要到的钱一百万不到。
郭宏还是不死心,“那保险我能拿回来吧,她买了两个100万的保险呢。”
“那是给孩子的,那是不是你孩子啊?”
赵哥接待完郭宏一家,回到办公室跟我吐槽,“这什么人啊,连给孩子的钱都要往回拿。你每回都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我的秘密法宝就是做运动,有氧可以激发内啡肽,抵消我被这起离婚案折磨出的结节。但赵哥的人生宗旨是学习乌龟和大象的智慧,一动不能动。
我受的气,运动运动就消了。
但赵哥的气,接下来估计还有得受。
开庭那天,郭宏还是说不想离婚。
但嫖娼和之前在庭上否认、隐瞒嫖娼事实的事情,已经给法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不能确保他能如愿。
对于子女抚养权,我例行问了下他的意见。
“二位律师,我不是很专业,向您们请教。我出差有些多,如果孩子判给我,由我父母帮我带可以吗?”
“父母可以提供帮助。”
“那如果孩子判给我,保险能不能变更受益人是我?”
“你实在不行,你就拿抚养权。”赵律师不耐烦道。
郭宏的学历、户籍、工资,以及父母能给到的帮衬都很有优势,我们会尽量帮他争取。但孩子毕竟年纪小,通常判给女方的概率会高些。这一点我们也需要让郭宏知道。
郭宏又来请教,“她生过病,一直没有工作,也会判给她吗?”
“谁说我没有工作的?”站在我们身后的女人递来一张名片,“重新认识一下。”
原来在等待安检时,闻美美和她的律师排到了我们身后。
我接过名片,和对方律师点点头。
这招实在是高明。
在律师指导下,闻美美迅速找了一份工作,现在保证了经济来源,在法官面前的确很加分。
上庭前,我悄悄和赵哥讨论了一下。现在闻美美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郭宏争取抚养权的优势被削弱了。
赵哥提议,郭宏可以打一下感情牌,表达自己对孩子的爱。如果有日常和孩子相处的照片,或者给孩子录的VCR,拿出来说不定还有机会打动法官判不离婚。
没想到,正当我质问闻美美的新工作是否经常加班、能否有时间接送孩子时,郭宏突然哭了出来。
他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如何帮孩子刷牙、纠正英语发音,陪着挖泥巴之类的日常点滴,哭了得有五六分钟。期间我紧急搜索了一些幼儿心理学的研究,想接着郭宏的话茬,说服法官不判离婚。
闻美美看不过,在一旁阴阳怪气,“你这么会演,怎么不去当演员啊?” “你骗鬼呢,骗得了自己吗?”
法官轻轻咳嗽了两声,我大概听出来是有些不耐烦了,赶忙给赵律师使了个眼色。
赵律师在旁边敲他,“够了够了,戏够了。”
平复情绪之后,郭宏用手机向法庭出示了一系列他和孩子日常亲密相处的证据。
当时好巧不巧,突然有个聊天通知弹出,还是有详情的那种,措辞暧昧。我立马接过手机,把消息提醒划掉,走到法官面前,假装近距离展示证据,从而回避掉闻美美的目光。
看来,郭宏已经有了新的恋爱对象。
我手上在做律师的事,只是我的心,在对我自己发问:所以这场“表演”只是为了取得孩子抚养权,来争夺财产吗?
郭宏可以骗闻美美生孩子,甚至如果手段高明可以骗她背上一身债;闻美美可以骗郭宏感情,甚至为了报复他转移掉郭宏父母的财产。
可孩子是无辜的。
闻美美是如何计划用孩子获取保险金,郭宏怎么能为了抢到财产在庭上演绎出父子情深的戏码。这些事情,我都不敢细想。
庭后,赵哥问我:“他平时也这样吗?”
“哪样儿?”
“平时没见过他情绪这么大的波动呀。”
往后又开了几次庭,双方在财产方面的争议实在太大了。
案卷材料堆满了法官办公室的一整个柜子,法官已经不出现了,让书记员记录双方意见。
没有法官主持庭审,闻美美每次都能把郭宏骂得狗血淋头,郭宏不是托辞出差,就是临时有会议,渐渐也成了透明人,远程指挥着我和赵哥工作。
他总是要求我们调查这个,提交那个。书记员被搞得很烦躁,训斥了郭宏很多次,甚至大致吐露出裁判倾向,诸如不建议提交、不会被认定之类的。
眼看用心设计的巨额外债大量缩水,郭宏再一次把不满发泄到律师身上。后来,赵哥也受不了郭宏总是无端甩锅、反复无常的个性,总是托辞撞庭,不再出现。
最后,只剩下我和对方律师,每次开庭我俩面对面苦笑,然后翻开山一样的证据,逐一举证质证。像是没有尽头。
年底,法官迫于结案压力,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催促我们进行调解。
郭宏并不想调解,所以年底之前,我没能给法官回电话。
这起离婚诉讼打了三年,堆了一柜子的案件材料,4个G的电子文件,可还是一团乱麻。
突然有一天,郭宏来联系我,“李律师,您好!我想尽快结束这个官司,刚发您了一版和解方案,不知道是否可行。”他还告诉我,闻美美的病复发了,这个女人的妈妈在劝她别离婚。
最终我们双方与法院约定,周一下午去法院调解。
那天吃过午饭,我赶去开庭路上,收到了郭宏的信息,他又出了状况,想要授权我远程替他调解。离婚案不仅要分割财产,也要厘清人情是非,非要当事人在场亲自确认才行。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让郭宏先到法院附近,之后给法官打电话沟通解决方案。
不出意外,我又被法官训了一通。
幸好案子审了这么久,无论是法官还是原告都失去了耐心,大家都迫切希望案件能尽快了结。于是在多番沟通下,法官终于通融我和郭宏与闻美美背对背调解,全程不见面。
我知道郭宏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他只是惧怕闻美美,说实在的,我也挺怕她的,好几次在法庭上被她指着鼻子骂,法官都拦不住那种。这样也好,没有冲突,我们还能商量调解方案。
调解过程中,郭宏一反常态,一会儿迫切想要调解成功,一降再降自己的要求,一会儿又反悔,觉得刚刚心急了。
我的八卦之魂告诉我,郭宏的感情状况大概是有些进展,他着急想要进入人生的下一程,才会同意调解。而我只是在一旁,给他分析法律上的合规性和可行性,多的再也没说。
历时六个多小时,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最后,终于在法院关灯锁门后,我们签字完成调解——
“经本院主持调解,双方当事人自愿达成如下协议:闻美美与郭宏离婚……双方各自名下的银行存款、 股票、基金归各自所有。”
男方的债务没有让女方背上,女方最后也没有拿到房子,仅得到抚养费。她之后为了保留孩子的抚养权,还需要拖着病体去上班。
同郭宏道别时,我还讲了些客套话,大抵是虽然案件结束,但是后续有需要我做的,欢迎致电之类的。
之后,我一个人到深夜小酒馆,小烧烤配啤酒。
“终于不用再去健身房发泄了。吃完这顿,我又是一条好汉!”
回想办这案子的两三年,闻美美觉得我为虎作伥,郭宏觉得我胳膊肘往外拐,律师难当。倒是和对方律师不打不相识,我喝了一点,突发奇想,给对方律师发了短信,询问近况。
我问起闻美美的病情,听说又复发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案子结束了,对方也不再遮掩,他坦诚地告诉我,闻美美得的是恶性肿瘤。
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记了很久,现在都无法忘怀——
“其实和您说也无妨,案件毕竟结束了,还是当事人自愿签的调解。”
“闻美美担心,案子没结束她人就没了,争取不到抚养权和抚养费,她爸妈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照顾小孩。”
“所以她听取我们的建议,放下以前要让郭宏身败名裂的报复心,接受调解了。”
一个被夫家所有人认为是捞女的人,最在意的却是报复丈夫不轨的行为,最终为了自己重病后孩子没有归宿,而决定妥协。
我喝了一杯:“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真正爱孩子的那个,一定是为他考虑将来的那个。
叮!打断我思绪的是一条新消息提醒,是郭宏。
“李律师,今天我还是吃亏了,让贪婪的人多骗了钱。她的病都复发了,其实已经没有筹码了,我可以拖一拖她的,我太急于结束了。”
看到又是这个人的消息,我感觉后脖颈被提溜了起来。
不想了,都结束了,这是他们的人生。
周末回家,我妈问我,“你上回那案子结了?”
“结了。你怎么知道?”
“你这两天不天天泡健身房,我就知道你心口的石头落下来了。”
“我跟你说啊,婚姻就是女人昏了头要跳下的陷阱。但我宁可你不缺钱不缺爱,只为了自己乐意去跳。也不许你将就,委屈自己去跳。”
自此之后,我妈再没催过我结婚,她总怕我遇到一个和我不是一条心,天天算计我的人。宁可我等个一心人,什么年纪,什么社会地位都不重要。
我常常要把自己的人格、性别、职业切割开;也得把案件和自己的生活切割来。
就是因为这样,我更不想让郭宏的案件影响我对婚姻的判断,在感情中无时无刻去猜疑人心。
有问题的是郭宏和闻美美,而不是男人和女人,不是我,更不是爱情和婚姻。
最后一次见闻美美,是在调解的时候。那时郭宏还没有到,我目送她们进安检,匆匆看了闻美美一眼。
我不信她的病还会复发,因为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憔悴,每次来法院开庭,她都精心装扮。她从来骄矜,绝不委屈自己,像个精致的芭比战士。我居然期待她能够一直保持着在法庭上骁勇的状态去生活,永远有斗志,永远生命力顽强。
我是李不疑。
每当想起这个案子,我都会想起我最喜欢的TVB律政剧《壹号皇庭》中的江承宙。
印象很深的一个情节,是她为当事人辩护时,发现错信了当事人,她愤怒不已,但仍旧选择遵从职业精神,替当事人在法庭之上,据理力争。
18岁读法学院时,我想成为江承宙,直到如今依然是。
我和她都坚信,法庭之上的胜负未必是全部,还会有老天爷。但同时我们也会告诫自己,作为律师,自己绝不是上帝,我们永远看不到所有的真相,我们只能在法律限度内为当事人争取权益。
多年来我一直坚守这个准则,直到又一起离婚案发生了,那一次,我做出了自己所有能做的,不该做的。
只为了一个孩子。
这个故事会在下周二刊发,21:04,咱们不见不散。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291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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