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认为学者和教师有高低之分,做研究高于教书。后来我发觉,每种职业都是平等的。学者研究出的东西,如果不经传播,无法影响他人。
苏德超在上课。受访者供图

丨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丨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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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丨刘越
本文3478阅读7分钟
在武汉大学,苏德超的课堂上总是坐满了人。他开设了一门名叫“哲学核心问题”的通识选修课,试图在讲解哲学理论时,顺便为生活中的难题找寻可能的哲学答案。

“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学生经常发问。苏德超知道,自己的答案不能适用于所有人,但以哲学的方式去讨论,或许能激发新的思考。
2022年5月,在朋友的建议下,苏德超开通短视频账号,发布了讲课的片段、哲学知识科普和对社会热点的发言。没想到,这样的“哲学课”在网上火了起来。
从虚无主义到网络暴力,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到余秀华的诗,再从内卷、加班到扫兴式父母,在短视频里,苏德超尝试用平实的语言和听众对话。视频留言里,有认同,有质疑,也有不屑,“鸡汤”“说了又好像没说”。
“接受不同的看法。”苏德超说,“只要更多的人对哲学产生兴趣,我做短视频就有价值。”
“用哲学解读现实生活中的问题”
新京报:为什么用短视频讲哲学?每期的选题从哪来?
苏德超:想让更多人了解哲学,就要先让更多的哲学内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短视频观众数量庞大,容易传播。其次,大众熟悉短视频的语言和逻辑,那我就尝试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讲哲学。
选题大多来自听众的提问、学生间的讨论、网友来信中的问题,以及我对生活的观察。我重视用哲学解读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加班”“扫兴式父母”等选题都是这么来的。
新京报:视频中经常出现的讲课片段是哪门课程?课堂情况怎么样?
苏德超:“哲学核心问题”,我任教的武汉大学的一门通识选修课。学生来自各院系,课程对哲学专业功底要求不高。上课主要通过讨论进行。课上发言的学生太多,我经常顾不过来。
讨论是最重要的学习方式之一。通过表达和交流,去伪存真,不一定能求到共识,但求理解,理解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讨论还为了避免死读书。哲学是人文学科,人文学科与人的内心想法、生活感受密切相关。只读书不交流的哲学是死的哲学,活的哲学应该从人的经历出发,探讨现实生活。
新京报:近些年学生最常问的问题是什么?和以往的学生有什么不同?
苏德超:近几年,最常听到“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之类的问题。以往的学生更多问一些哲学专业内部的问题,“苏格拉底为什么会这样说”等等。
我观察,近些年的学生明显更焦虑,更容易感到失望。他们对未来存在的不确定性担忧,对生活感到疲惫。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里,希望通过哲学找寻一些确定性。
另一方面,他们渴望被理解。00后的学生重视自由、平等,而他们的父母可能更重视幸福。
或许是因为时代不同了。当年我读大学时,会为温饱发愁。现在的学生基本不愁温饱,因而更关注内心世界。同时,近几年社会竞争更激烈,有些人因环境变化太快,无法适应。
我注意到,现在的本科生比研究生更累。本科生的升学意愿更加普遍、强烈,又希望到更好的院校念研究生。事实上,本科生面临的升学压力不比高中生小,我称之为“本科高中化”。
这也跟就业形势有关,很多用人单位要求学历至少是研究生,这进一步加剧了本科的焦虑。
“哲学通过澄清概念解决生活中的问题”
新京报:和年轻人的交流中,有什么收获?
苏德超:听年轻人讲述他们生活中的不同遭遇和感受,加深了我对当下世界的理解。
他们遇到的问题中,有些是因对某些重要价值概念的理解有误产生的。例如有人抱怨亲密关系中的冲突:家长对孩子的控制,情侣之间的控制。这种控制,在施加方看来是爱,在接受方看来是对自由的剥夺。我会告诉他们,从哲学的角度看,爱应该是成全,互相成全。爱不是要让对方成为自己最满意的产品,而是要让对方成为最好的自己。
视频下的留言里有不少流行语,人往往通过语言识别自我,我试图通过流行语来了解年轻人。
流行语反映年轻人的处世态度。例如“确诊式”文学(仿照医学诊断的句式,根据自己的身心状态,借由文艺作品中的经典人物、标签来抒发情绪)。工作压力大的人,会说自己被确诊为鲁滨逊(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的主角,具有蓬头垢面、喜欢找吃的和喜欢“星期五”等特征),这背后其实包含着一种自嘲的姿态。
流行语还反映年轻人的追求。例如备受推崇的“松弛感”。在我看来,它是指一种自得其乐的状态,这种状态可能来自两方面——人对自身感到满意,同时外部世界对他没有压力。年轻人推崇“松弛感”,可能是因为现实中太紧张。
每代年轻人都有各自的迷茫。他们是社会的未来,他们也想定义未来,但每一代年轻人实际上能做的,只有扎根于当下。
新京报:哲学如何帮助年轻人找到确定性?
苏德超:每代人寻求的确定性是不同的,这与时代、环境有关。我们那时候的年轻人对未来的想象更理想化,因而追求的确定性在今天看来似乎是抽象的、虚无缥缈的。
今天的年轻人,生活在内卷的现实中,追寻的更多是具体的、实在的确定性,与个人生活息息相关,比如收到顶级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找到一个好工作,等等。
在我看来,哲学可以澄清概念。生活本身是由概念编织而成,通过哲学的方式澄清概念后,可能发现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其实并不构成问题。例如,为什么相爱的人会相互伤害,可能是因为他们以为的爱,其实是控制。如果他们能意识到爱是成全的话,就不会伤害彼此了。
从哲学上看,生活的确定性不像太阳东升西落般稳定不变,它更像鸟儿飞行,鸟可以选择所有方向,是自由的确定性。鸟不应该拒绝天空,人也不应该拒绝时代。
学生和苏德超讨论问题。受访者供图
“提供鸡汤是哲学的功能之一”
新京报:有人称你的短视频是“鸡汤”,对哲学知识的讲解浅尝辄止。
苏德超:我必须承认,提供鸡汤是哲学的功能之一,哲学可以抚慰人心。但鸡汤不是哲学的全部。
我讲课的短视频时长2到5分钟,这点时间里,无法讲清真正的哲学问题。发布的视频片段大多是与生活关联紧密、容易引发共鸣的。哲学中,还有很多深奥难懂的知识,它们才是鸡肉。但在短视频里很难讲这些,我也发布过一些相关的内容,播放量并不高。
新京报:你自称小镇做题家,请讲讲你早年的求学经历。
苏德超:我是从四川的小镇上一步步考到武汉大学。我最早上的初中是一个小学的附属初中,因为当地能上初中的人很少,初中要靠小学养。
当时英语老师的学历是本地高中毕业。上课时没磁带,他对着课本的发音口型图教读音,教得很认真,也很辛苦,但实在不标准。
升高中时,我考上达州市第一中学,是四川很不错的学校。我记得高中的语文老师常说,你们要好好学习,拼命做题,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不要再当农民了。
如果有人不认真学习,老师就会说,我真想用你们爸爸抽牛的鞭子抽你,用你们妈妈锄地的锄头打你的背。
后来,我考上了武汉大学。初入校园时,受到很大的冲击,原来人生有很多选择。有同学计划着出国,有同学早早确定了学术志向。我见识少,只好拼命读书,坚持着小镇做题家的传统。遇到不懂的问题,较劲、死磕,甚至钻牛角尖。渐渐地,这竟成了我的优势。
再后来,读研、读博,最后留校当了老师。
“不要假装麻木”
新京报:请讲讲你刚参加工作时的情形。
苏德超:念书时,只有一个目标——把论文写好、发表。开始工作后,不但要每年发论文,还有许多杂事。
有些杂事我不愿意干,但在一个机构中工作,不得不干。不愿干的杂事也分情况,有的是因为没时间干,有的是因为跟自己的认知相违背。
当时非常痛苦。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慢慢尝试规划好时间,多和同事协作,才逐渐能够处理这些事。
现在回头看,当时的我可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其实我的工作只是整体工作的微小部分。机构中,那些默默无闻、不被注意到的工作,可能更重要。
新京报:你现在身兼数职,最喜欢哪个职业?
苏德超:教师。曾经我认为学者和教师有高低之分,做研究高于教书。后来我发觉,每种职业都是平等的。学者研究出的东西,如果不经传播,无法影响他人。
无论东方或是西方,哲学家的最大楷模都是教师,孔子和苏格拉底。作为一名哲学教师,我想做顶尖思想家和学生之间的桥梁。传授哲学,让人们看到希望、感到温暖,这是我的职责。
新京报:你想对现在的年轻人说什么?
苏德超:不要假装麻木。关心生活,关心周围的人,理解人之间的差异,保卫自己和他人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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