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在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中这样描述:“叶锦添是一个非常概念化的人。”作为“首位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指导的华人”,叶锦添的艺术成就不仅体现在作品本身,更在于其提出的“新东方主义”美学理念,在过往的采访中叶锦添也提出过,“把文化逻辑渗透在艺术设计当中去。”

2023年10月,他在伦敦艺术大学、伦敦英皇学院、英国牛津大学、英国建筑学会、大英博物馆、剑桥徐志摩诗歌艺术节等多所知名高校及机构开展了一系列艺术美学讲座,展示《封神第⼀部·朝歌风云》以及《卧虎藏龙》《⾚壁》《夜宴》等多部影⽚的设计手稿,分享了自己的艺术理念。
伦敦“大展宏兔”主题佳士得之夜-对谈(叶锦添工作室提供)
对自己最新的作品《封神三部曲》,叶锦添说,“还没有一部电影可以兼顾传统和艺术,把中国神话进行完美的呈现,我想通过《封神三部曲》实现这个目标。”《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中一共有120多个场景,100多个单体建筑,叶锦添这种“兼顾传统和艺术”的表达,在“鹿台”“龙德殿”“昆仑山”等重要场景的设计里得到了体现。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剧照
“最开始鹿台设计就是一个中国的庭院。但是后来我想到一个更好的设计——因为鹿台代表了纣王心里的野心和欲念,它不能太正襟危坐。所以我的做法就是把重量放在上面,上面很大,下面很窄,标榜着它的‘不正常’,不像平常的建筑逻辑。”
“在龙德殿的场景里,我们的设计团队也做了涂层、木架构、加了非常多的雕刻,这些东西都有点象征意味,是‘不现实的’。我们会把力量专注在细节堆砌上,让整体氛围非常密集,从而给人一种压迫感,似乎去逼着一些事情发生。像四个质子要杀他们父亲的那场戏,那个场景就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在所有场景中,龙德殿的规格最庞大,高约14米,需要灯光师坐五层楼电梯才能上去。龙德殿殿设计参照了3000多年以前的商朝建筑,屋顶上制作了非常繁复精美、包含了贴金工艺的木质雕刻。整个场景搭建花了约四个半月时间,最高峰的时候有200个泥雕。
“对我跟乌尔善导演来讲,最大的挑战就是在设计处理昆仑山的时候,我们该怎么把昆仑山现实化?这是最花功夫的。最后得出的处理方法是——昆仑山有点像一个镜像的世界,和人间有对照的部分。但也要区分强调它的‘仙性’,比如形态各异的植物,或许有灵兽在山间奔跑飞跃。虚实结合是很常见的,但要用实的东西表现出虚则特别困难。所以当我们去把它影像化的时候,就会产生很多认知上的问题。这个过程必须要用很多部电影去铺垫摸索,不是一日之功。”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剧照
当被问到电影中最难做的人物造型是谁。叶锦添回答:“费翔的造型其实是最难做的,因为要彰显出纣王杀伐果断的阴毒狠辣。我就把他整个眉毛尾部都剃了,做成吊眉,加强上半张脸的气势,再把头发梳起来,戴上头套,大家都很惊艳。”
同时,随着剧情的发展,殷寿的造型也越来越具有“破坏性”。
“殷寿一开始看起来还是个忠臣,尊重礼治,衣着严谨。妲己出现以后,他开始全身心地放纵,服装上裸露得也越多,体现他的荒淫无度。”
在谈到妲己等形象设计,叶锦添表示:“以前的妲己都是很完整美艳的,出场时就已经准备好要让观众沉迷其中了。但这次的妲己只是一张白纸(因为被狐妖附身)她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很新奇,甚至有些无所适从。所以我要让她‘不完整’。”
伦敦英皇学院-对谈
(叶锦添工作室提供)
叶锦添总结自己最常运用的两种表现形态:“简”与“繁”,二者互相结合转换,缺一不可。
首先,是意象之“简”。用水墨般的笔触缔造出流动与呼吸感。这在他所展示的《卧虎藏龙》的美术设计镜头中可谓是极致——李慕白与玉娇龙在竹林打斗的画面中,二人在翠绿欲滴的竹林里穿梭,游弋间与天、水、山共享一色。李慕白不掺杂多余色彩的“得道者”服装造型,玉娇龙清透倔强,连毛孔都隐约可见的妆容。人物角色如此特质分明,一览无余。
其次,是细节之“繁”。《夜宴》里章子怡成为皇后时的造型极尽瑰丽浓艳,佐金饰银纹点缀,与沉重压抑的皇宫内部布局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所理想的“繁”不仅是枯燥的元素堆砌,而是逐渐累积叠加所彰显出的秩序,通过场景、服装、灯光等美术元素,来表现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人物心理。
电影《卧虎藏龙》《夜宴》剧照
除此之外,他特意表明,他喜欢艺术中的“极端差异性”。⼀个项⽬的创作完成,他会转投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艺术领域进行探索,他从未停留在“舒适圈”中止步不前。面对当今新媒体时代“艺术市场下沉”现状,跨时代领域的创作反倒丰富了叶锦添对新媒体市场这个庞大体系的认知。他在保留市场宏观审美取向的同时,将其独特的艺术美学理念融入到产品设计之中。
他为王者荣耀设计《至美·风华》系列人物,西施角色的帽顶样式、身上细腻的银饰纹理、袖口裙摆飘逸轻薄的质感,带有壮族民俗文化与桂林山水独有的地域特色,既尊重古典民俗文化传统,也将其可发挥的部分用新颖的方式诠释,让传统艺术有了可持续发展性。
王者荣耀《至美·风华》系列人物CG图示
叶锦添也谈到了自己对未来可视化、交互设计、人工智能的思考与见解,比如他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作品——Lily。Lily陪叶锦添走遍了世界各地,他说,“Lily对我而言,是种新的艺术语言,也是一件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作品,我希望她可以启发人们去重新思考和体验空间、时间、虚与实的真相。她虽是高新技术打造的的产物,却在某种含义上更像是情感与思想的载体。她或许曾存在过,但并不是真实的。她只是与真实发生的一切都被记录在摄像机中。恰巧应了那句“一切如梦,应作如是观。”
Lily的存在显然已经超出了艺术装置本身。她不仅代表着新型艺术结构的发展,更是叶锦添在现代背景下对“寻找自我”意识形态的美学解读。
Robot Lili(叶锦添工作室提供)
Lily(叶锦添工作室提供)
学生们在提问互动环节几次问及他和李安的合作,叶锦添谈到,“像之前跟李安导演合作《卧虎藏龙》,李安平时其实是个腼腆沉默的人,但他一做事交流起来就能侃侃而谈。我们在沟通上事无巨细,李安对作品情绪内容表现的要求很高。比如他之前曾经跟化妆师说‘要一个紧张的眉毛’化妆师愣住了,说紧张难道不是一种情绪吗?幸好我能get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使我们看起来都比较严肃,但私下是好朋友,平时聊天话很多。”

被问到他做的服装跟别人有什么区别时,他回答:“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会先思考,当人们如果不看电影剧情,只是看着衣服,他们是否能联想到人物的命运和一些故事线索。”
讲座最后,叶锦添回答“在美术设计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他自侃道:“我所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预算问题。”
伦敦艺术大学-对谈(叶锦添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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