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刚从感冒中恢复,为了奋一下自己,我预约了一场表演。此前我在朋友组织的周末剧本杀活动里,见过此次表演者组合“mollyrainmore.org”的两名成员 Tina 和Vincent。印象中,Tina 总是很积极地参与讨论,试图推动推理进展,而 Vincent 则会在剧情陷入僵局时流露出听天由命的神情。印象更深的是,休息期间两人分享了 Vincent 因为生病接受某种“肌电图检查”,据说,电流经过时的剧烈疼痛引起的反应是抑制不住的高声大笑。这个漫不经心的讲述飘荡在满地的披萨盒和沾满油腻的一次性手套上空,超越了当天所有的恐怖剧情,把一种陌生的情绪植入了我的大脑。

虽然我对他们从事什么样的创作毫无概念,此次表演的题目(“危险是可爱的,恐怖是有趣的”)却第一时间让我想起了那个(未曾听过的)怪异笑声,我决定一探究竟。据说,这是一次冥想之旅,每次仅供一人体验。
表演发生在一种常见的艺术空间内,一进门,就能看到展厅一部分被隔成了一个小房间。房间外的一块屏幕墙上快速闪过一系列我一时没弄明白的英文单词,对面是三张单人扶手椅。在预约表上找到了我的名字之后,我来到一扇门前。
图片由艺术家与长征空间提供
推开那扇小门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将会迎来什么。此前我脑中想象的是一个无人的大空间,我可能会走到空间中心坐下来,聆听一段音乐——像某种高级瑜伽会员课一样。可我眼前是一个狭小的等待厅(好像还穿过了一段极窄的走廊,经过后来发生的事情之后,这个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更可怕的是,我把身后的门关上的瞬间,意识到那个把手是不能从里面旋转的,也就是说,我出不去了。眼下,我只能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等待面前灯灭掉,因为墙上的提示告诉我,灯亮起时,请勿入内。我觉得自己是在医院里候诊的病号,可能得挨上一针才会被放出去,或者是更可怕的,是落入了某种密室逃脱剧情,被宣布必须要自己找到出门的钥匙。就在这个时候,灯灭了。我咽了咽口水,推开下一扇门……
一张病床,一名带着口罩的“医生”,一股新鲜的,湿漉漉的酒精气息……
再次从那个小房间出来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刚才睡着了吗?现在可以回家了吗?登记处的女孩冷静地埋首于她的工作中,让我感到有一点孤独,就是那种你自己刚刚经历了一件没人在乎的事儿似的孤独。我伸开手,掌心里有一个带包装的红莓软糖,似乎想要安慰我的孤独。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了展厅明晃晃的灯光下和那面屏幕墙前。这时候我看懂了屏幕上的句子,它问我:What do you fucking eat?(你他妈吃什么?)
这是一场完全在我预料之外的表演。还原一下,整个流程其实正是在模拟儿童医院的就诊过程,观众先在等待区观看大屏幕上轮播的三件作品,再进入名为《步入》的冥想装置。负责任地说,其实并不恐怖,但足够令人紧张。
这些年看了太多关注全球重大议题和掏心掏肺地剖析自我的艺术作品(我当然也有被感动)后,突然有人对我,这个观众,抛出如此具有针对性和攻击性的关心时,我感到有点失控,连隐藏的受虐倾向都几乎要被激发了。于是我坐下来继续看那些屏幕。后经核实,我在半小时内经历了600多个问题的狂轰滥炸,从我吃什么,一路问到我是在玩游戏还是在被游戏玩,是否喜欢我自己这具成年人的身体和我那个被高估的脑子,以及我难道不想死吗?这些问题都是一个词一个词蹦出来的,几乎难以理解,但却有种蛊惑人心的效果,让人想一直听下去。最后我几乎已经在椅子上定格了,带着某种看淡一切的快乐与祥和,希望就这样在这个冷酷的电子女声的质问下,度过我的余生。我在心里说,我会虔心忏悔,只要再也不用让回到现实世界。
屏幕上正在播放《基准项(午餐)》,图片由艺术家与长征空间提供
这 600 多个问题来自作品《基准项(午餐)》,从“吃”开始,对一个人的价值观与行为准则进行了毫无怜悯心的拷问。虽然它们并未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事件,但难免让人觉得当下世界的糟糕状况多少跟自己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有点关系。但提问的方式如此严肃,让人又忍不住想在心里为自己辩护:“姐们,差不多得了,谁不是这么活着的?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你懂什么,你他妈一个机器人……。”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百件物品》,图片由艺术家与长征空间提供
另一个作品罗列了一百件物品,均用文字描述,先说出这件物品,在你已经有些迟钝的脑子刚刚来得及构想出它的样貌时,再说出这件物品的使用情景。我记得它说过“一件紧身的时间穿梭服”,然后又说“穿在一个胖子身上”。据说,这些物品都是在戏仿电影道具。我被这种无聊的僵硬的幽默逗乐了,想起生活中那些出戏的瞬间,即,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处在一个脚本当中,周围的一切都不过是某种道具,而你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演下去。
屏幕上正在播放《哪步错了》,图片由艺术家与长征空间提供
最后一件作品叫《哪步错了》,屏幕上仍然只有飞来飞去的文字。朗读文字的机器人此时已经显露出一种机器人特有的错乱,她不停地说出一些押头韵的词,仿佛试图表达一种简单的情绪,却被自己过于庞大的词汇量和过度思考给逼疯了。
以上几件影像作品的视觉部分只有文字,声音部分则只有朗读文字的 ai 女声,其叙事也是“极简”的,只有碎片化的素材,没有情节桥段,对于喜欢脑补的观众来说,如同天堂。这种“干瘪”的创作方式令我印象深刻,代入感极强的冥想体验也令我颇受感动,于是,我跟 Tina 和 Vincent 聊了聊他们的创作背后的想法。
Vincent(左)和 Tina(右)
BIE:《基准项(午餐)》这件作品包含600多个问题,这些是你们平时会问自己的问题吗?
是基于问自己的问题。有时候觉得问自己的问题太多了,有时候觉得太少了,于是把这些问题抛出来。这样,我们也能从更外部的角度来关注这些问题。
最初,由于生病需要禁食,我们的关注就放到了“吃”这个概念上,我们会讨论各种文化和健康理论中的饮食禁忌。以素食主义为例,虽然我们都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是我们是能够理解那种从心灵出发的素食者的。人是有同理心的,杀动物、食肉这件事确实会对人的心灵产生某种损害和消耗。所谓“君子远庖厨”,说的就是这件事。人的需求和社会的道德准则之间常常存在着这种矛盾。
在这种矛盾之中,我们感到了一种感性的无力感;理性上无需质疑的事情,依然存在感性的问题。这也是在创作文本过程中的一个感受,就好像你被商品社会裹挟着,被生产制度、被工作、被家庭、被你的身体裹挟着,就像你被这些问题裹挟着,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并不期待答案。
接着,我们开始讨论“吃”这个行为本身所存在的隐喻。“吃”这个词的残忍意味是人类共通的,各种文化里都会用“吃”的意象来描述更广泛的残酷。所以通过“吃”这个行为本身,我们可以外延到更广阔的意义空间。比如,“吃”的阶级属性,性别意识,人与人相食的社会关系。
屏幕上正在播放《基准项(午餐)》 ,图片由艺术家与长征空间提供
作品介绍中提到“通过连续问出的六百余个问题,本作品构建了人的三种身体”,可以进一步解释一下吗?
第一种身体是生物身体,需要进食的身体,其存在本身就内嵌了矛盾,然而这个身体是无法选择的,矛盾也是不能被解决的。
第二种身体是商品身体,需要衣着的身体,通过在消费社会中不断选择所自我构建的身体,也是无意识且不可避免地通过商业的代理对他人进行剥削的身体。
第三种身体是历史身体,需要成长的身体,在社会环境中成长,持续地被他人所侵害所塑造的身体。
怎么想到要把这些问题直接抛出来的?
因为这些问题需要被“问”出来,所以它必须以声音的形式呈现,这种文字显示方式是一种迫使观众高强度专注的方式,因为你无法通过正常的阅读习惯来预判接下来的内容,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和听。全长三十分钟,其长度和形式本身就是对观众的折磨和拷问,使人进入一种出神状态。
《一百件物品》的想法很有意思,为什么会想要“戏仿流行影视类型片中出现的道具”?
在影视作品中,有时镜头会突然出神,停在一个物品上,背后是对话或者推动情节发展的音效,虚化的人物剪影在物品背后晃动。这些物品被恋物的摄影师赋予了意义,用于展示或者推动情节,突兀地参与到了叙事之中。镜头的凝视让物品被纳入到了叙事的潜意识之中。而这件事情,一旦脱离了语境,就难免显得滑稽。于是我们使用了这种形式,先抛出一个物品,然后再对这个物体进行一个情节性的限定,来打破或补充观众刚刚在脑中形成的图像。
这么说来,与其说“从某个物体”开始,不如说是“从描述某个物体的语言”开始。就像是刚才举的例子,不是物体本身有什么特别的性质,而是当我们去理解、去描述一件物品的时候,意识开始构建出了一些背后的意义。
最初几个被列出来的“道具”是什么?
最初出现在这个清单上的其实是一些我们认为“没有实现的必要”的装置构思。比如一开始的一袋冰和一袋珍珠,这是很多年以前 Vincent 做胆囊和甲状腺切除手术之后想到的一个装置:在一个模具里,把一袋子碎冰和一袋子塑料珍珠均匀地混合,加水,冻牢,然后放在白炽灯下融化,让滴落的珍珠滴到一张铁板上,发出声音,再落到地上;等装置融化完了,把散落一地的珍珠带着地上的灰尘收集起来,加冰块,加水,重新冻住,冻成一块比之前稍微脏一些的冰。
当时,Vincent 想用装置去捕捉身体患病后所体验到的身体逐渐衰弱的感受。后来这个制作装置的想法被搁置,回到了它最初的样貌,一个视觉化的念头:一袋子冰,一袋子珍珠。两个短语,不需要过度解读,自然会在脑中形成一个开放的图像。
生活中有些什么时刻会让你们走神或出戏吗?
我们经常被人们无意间说出来的话和公共场所中的标识抓住注意力,会让我们走神的往往是语言中的荒诞和幽默
在《全能侦探社》里面有一个镜头:经理在愤怒地训斥了员工以后,狠狠地撞上了门,镜头对准了门上的牌子,“MANAGER”。我们两个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一起愣住了,暂停,后退。因为我们两个都把“MANAGER”看成了“MAN ANGER”。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这个镜头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的。
这些物品的顺序是怎么决定的?
是按照读出来的感觉和意义的“重量”去排列的。里面的物品很多本身就具有一种幽默感。开头的时候,幽默感是比较轻松的;越靠后,这种幽默就越和某种沉重或残酷的意向有关。这种故作严肃(DEADPAN)的绞刑架幽默(GALLOWS HUMOR)算是我们的一种审美趣味吧。
《哪步错了》给人一种流行歌曲的主歌和副歌反复循环的感受,虽然没有旋律,却觉得有点洗脑。为什么要写一个爱上操作员的机器人?
这件作品最初的初衷是一次自动写作的尝试,通过修辞,比如头韵、冗余的同义词、拆解开的俗语、句与句之间的粘连(把第一句结尾的宾语直接衔接下一个谓语)、段与段的循环,来模仿一种机器过载快要死机的语感。并不是刻意去写了一个爱上操作员的机器人,而是呈现出来的结果产生了这种感觉。我们认为从这种故事性的角度来看这部作品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声音在这几件作品中的作用是什么?你们是如何为不同作品选择不同的声音的?为什么都是女声?
在我们创造了文本后,我们也尝试了各种文字的呈现方式,比如Slam Poetry 表演,真人录音,印刷 zine。最终在决定了回归声音以后,我们发现机器在处理这些文字的时候,呈现了高于人声朗读的间离感。比起由人来拷问人,机器的冰冷和连贯造成了更大的精神压力。与此同时,这些情绪化的文字还让机器声音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人格化。于是我们开始尝试使用各种人工智能声音来制作作品。
哪怕如今的人工智能声音已经非常接近真实的人类声音,它的默认状态依然是无情绪的,有着超越人类的准确和平稳。我们的文本自带的情感过于亢奋,我们想要压抑这种亢奋。
在创作的时候,我们对声音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制造精神压力和侵入性。我们尝试了大概几十种声音,有苹果辅助功能、谷歌、科大讯飞等 tts 服务,也有 resemble.ai 这种声音克隆。我们要考量声音自带的形象气质,才能选择合适的角色。这次的三件作品都用了苹果公司的 ai 声音来朗读,可能是我们的文本目前暂未脱离对消费主义的依赖。在我们听来,苹果的 ai 角色都非常一致地带有着精致的消费主义味道。至于为什么是女声,这个也是我们的主观判断:因为ai男声基本都有着刻板的男性气质,听起来使人厌烦,而ai女声则呈现出恰到好处的中性。毕竟 ai 声音也是由带有性别意识的管理者人为选择的。附带说一句,我们也尝试过使用中文软件来生成文本,而中文 ai 女声则会呈现两种状态,一种像是娇嗔,另一种像是政治新闻播音员。这也能折射出中国的性别意识环境。(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大家在短视频里使用合成声音的时候都想成为“孙悟空”。)
《步入》,图片由艺术家与长征空间提供
为什么想要做《步入》这个装置?
《步入》最初的想法是请观众一个人躺在画廊里的单人床上小睡一觉,如果睡不着,也可以听一个与外部的视频存在互文关系的小故事。其中重要的部分是观众要一个人去体验这件事:独自穿行整个空间,和空间里的表演者一对一地共处,完成“冥想”的过程。独自身处陌生空间的异常感,和在陌生人身旁躺下的紧张感是《步入》这个作品试图去营造的状态。
我们对冥想感兴趣有七八年了,会定期进行冥想练习。但是我们对冥想成为一个商品这件事有一种很暧昧的态度,它确实能帮助人从工作焦虑中得到一丝慰藉,但另一方面它也成为了一种用于压榨劳动力的再生产。事实上,目前市面上很多的商业冥想工作室正藏身于有着方格子矿棉天花板的办公场所之中,主动地成为了消费社会中的一种控制工具。在《步入》里,我们在创造一种介于控制与放松之间的暧昧地带,把冥想产品中的控制意味更直接地展示出来。
另外,对于我们,冥想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声音材料,它可以承载大量画面、故事、潜意识和身体感受,人为地制造一种侵入性思维。我们不是瑜伽大师,而是艺术家。我们只能从艺术家的角度来构造冥想的声音、文本和体验。
“mollyrainmore.org”的名字有什么含义?你们的创作全部建立在文本(text)的基础上吗?两人在创作中如何分工?
“Molly Rainmore”起初是我们的一部剧本里的角色名,我们拿来用纯粹是因为读起来语感很好。又因为我们是一个创作小组,干脆就转化为一个网址,加上了“.org”。
创作基于文本跟我们是跨专业艺术家有关。文字不仅是我们熟悉的创作方式,也是我们的合作方式。我们最开始的合作模式是以互相改文章和接力式的写作开始的,那时候还没有成立艺术小组。我们的创作都诞生于没完没了的对话。共同写作,共同决定,再通过这些对话激发新的灵感,在对话中抓取创作线索。到了工作的时候,就继续接力,一个人做一段时间就休息,再交给另一个人接着工作。要说有什么分工的话,就是 Vincent 更多地在进行呕吐式的自动写作以及制作图像,Tina更多地做文字的梳理编辑以及制作声音。
谢谢你们!
以上采访和体验关于mollyrainmore.org的步入式冥想装置《危险是可爱的,恐怖是有趣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 这里 查看详细展讯。
//作者:Lu Ran
//设计:冬甩,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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