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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虚此行》
是又一部丧葬题材的电影。

比起《人生大事》《保你平安》,它的商业性和话题性,是要更低一点。
再加上前些年别的几部,像讲做殡仪师的中国小女孩的纪录片《咫尺天国》,还有日本经典的《入殓师》短暂登上过内地院线,网络上有《哀乐女子天团》,算是融合音乐、励志等类型的粗糙尝试,再有《东北告别天团》系列,顺应平台调性注入更多通俗喜剧元素……
还有电视剧《三悦有了新工作》,用艺术手法摊薄死亡的悲恸与可怖,且融入性侵、慰安妇、器官捐赠等具有关怀属性的话题……丧葬题材成了影视界一片小小的蓝海。
这似乎说明,我们对死亡的看法,正在经历某种不容忽视的变化,这种变化已经被电影创作者捕捉到。
《三悦有了新工作》
观众肯定也是有所感的。这三年来大众情绪的积累,对这类故事提出了心照不宣的需索。
17亿票房的《人生大事》很自然会成为所有丧葬题材电影的参照系。它在虚构的安全范畴里,掐准人在生离死别时的真实反应,并在煽情技法里提供精准的情绪宣泄口,令观众流畅地哭笑完毕,走出电影院时获得解脱。我们也在这种轰炸中,迅速形成对于这类题材的惯性认知——它似乎应该是汹涌的,酣畅的,如重锤撞击一般。
《不虚此行》在这样的关口出现,难免承载类似的期许。
但这部电影恰恰没有给观众他们想要的东西。
写悼词为生的主角闻善(胡歌饰)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的低调,甚至可以说,老实到木讷,而且轴、怂、拧巴。由这样一个人主导的故事,一拖长,一稀释,就很难在商业规矩里给人急功近利的发泄。
另一方面,胡歌、吴磊、白客等等明星的存在,可能也令观众自然而然地期待更强烈的戏剧化冲突和释放,但影片偏偏拒绝提供。
导演刘伽茵当然知道这些所谓的市场规则,但既然选择了做一部静水流深的电影,那对票房自然就需要看得云淡风轻了。
它甚至「固执」到,尽可能让每一位死者家属的故事,简约到构成某种分治局面,只让有效的讯息单线灌注到闻善这位关联者身上,再轻轻导出。
那么多本来可以催泪或抒怀的段落,全被导演干净利落地舍弃,像是把所有赌注押在最后的豁然开朗,但更像是有意放弃明显的逢迎,拐向一种面向自我的满足。
观影的门槛就这样建起来了,观众的耐性和敏感在承受一次检验。
刘伽茵作品不多,主要是如雷贯耳的两部《牛皮》,尤其是第一部,2005年问世后被推上内地独立电影的神坛。
看过《牛皮》的观众,肯定会对她提炼生活的本事留下很深的印象。她在家庭的影像记录中模糊了虚实,在片段化的呈现中,掺入足够的起承转合,往往就是在最后一刻,从相见甚欢变为不欢而散,那里就有很多揶揄,以及小小年纪对事态本身的轻透洞察。
《牛皮》
时隔十多年再拍长片,且是这样一个牵涉人物众多的虚构故事,《不虚此行》提炼生活的功力,好像和当年又有所不同。
举个例子,黄磊饰演的王先生,事业有成,在跟闻善谈论逝去父亲时,才发现知之甚少,甚至需要借助亲戚之口了解一二,而他在跟闻善说话的时候,手上两个手机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讽刺的意味升腾出来了,但不带尖酸,也不写后果,只看到人物有了自省,后续通向何方已经不再重要。
这其实是人物乃至群像塑造上相对少有的表现,讲求一个润物细无声。他们在戏剧化的场景里做一些不那么戏剧化的改变,而观众随同闻善,能有多少触动就算多少触动,是否可以抵达后面的开悟,一苛求就败了。
在这样思路下,《不虚此行》在表达外的特殊,也在于对闻善这样一个人物的聚焦。
通过写悼词来养活自己,这个切入点比入殓师更让人意想不到,也带来了更多好奇。但是对于这个职业本身,我不得不说,电影并没有塑造得完全到位。
最不能忍的是,一个学文学的人卖文,却连「的地得」都不分,更不用说电影里出现的有限几段悼词,文笔实在对不起旁人的夸赞。说难听点就是套路的堆砌,是跟卖文者所追求的用心有所违背的。
这些细节说大不大,说小并不小,打个比方就像《奥本海默》如果在黑板上写错基本的物理公式,懂行的观众肯定不答应,因为它会削弱我们对一个专业人士的可信度判断。
所以对闻善相对粗枝大叶的塑造,还是在于对「形似」的侧重,或者说,不出意料地偷懒了。往大了说,这似乎已经是当前绝大多数国产影视剧的通病,就是在电影本身之外,对这个社会的任何一个层面的运行,都陌生,没办法准确再现。
闻善说自己在殡仪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心平气和。也像金穗(齐溪饰)所形容的,吃过辣,那别的就没有什么滋味了。这是《不虚此行》的一大宗旨,用最忌讳、最沉重的结局,来达到某种疗愈。
死者家人与朋友在电影里密集出现,无形中缔结了死亡的常态化,也让他们谢绝放声大哭的悲伤,摊薄了悲伤的厚度。尤其是身患癌症却通透豁达的方阿姨(娜仁花饰),不断地给这灰蒙蒙的电影提亮。
当然也要看到,其间男女老少,人物众多,群戏要达到模拟真实的人生境况与人际关系,必须依托于出众的群体表演。本片演员大部分是过关的,但明显也有个别拉了后腿,带来木桶效应的遗憾,并折损了胡歌作为中心人物的浑然一体。
但不管怎样,胡歌尽可能保持稳定的内敛表演,有给这一人物戏里戏外的互文,打下重要基础。
闻善之所以能够成为当下的精神救赎,是他异于其他主角的不动声色的普通。一个年近四十的「失败者」,连真实职业都不敢告知父母,独自住在北京郊区房子的一楼,脸上挂不住朗然的表情。
他执着还原死者的生平,要尽责,哪怕成为显眼包,他有对工作的尊重,那尊重里头,有影视行业对赤诚的轻蔑,功利社会对快消的盲从,也有他作为个人,对自身的百思不得其解。
别人的际遇很难成为他人生的启明,爱去动物园的他,其实也困在了精神的动物园,一个处在人类社会之间却被人类侧目的存在。他看到一位年老的饲养员,为了帮助大猩猩而穿上了同款戏服,仿佛看到自己不断套上死者的视角,却也困在了死亡的领地。
他以泥菩萨的姿态,怜悯众生,也想普度众生,但挫败感会先于金钱、地位吞噬他,所以电影需要救他。
救他相当于救己。
也不只是因为他本身的殉道,还因为在普世标准里,他是强调要跟自己较劲的胡歌,认为前十年频繁出演的古装偶像剧,跟自己对演员的设想并不相同,因此希望重新开始,找回真诚,打破程序化表演。
他还是多年不曾执导的导演刘伽茵,想在商业创作与自我表达之间寻找桥梁,却未必能在规则里得到舒展。文字、影像从业者「别扭」的清高摆在面前,写给失败者自己的休战书,自然吻合大多数人的本体。
所以刘伽茵希望大家通过看到电影去听到更多声音,一如原本的中文片名「聆听」和现在的英文片名「All Ears」,而且要「闻善」,不仅听到了,听妥了,而且理应予以善意。
角色名字非常直白地表达了她的愿望,比如「金穗」,意为灯花,通常有吉祥的意思。她以直接的温暖赋予闻善真正转向开悟的最后一道力,也让闻善终于给常伴身边的虚构人物小尹(吴磊饰)打出名字,谐音「引燃」,成为「主角」,那几乎是一气呵成的。
而在抽离的、抽象的疗愈里,一切开始直截了当地明朗,走向旨意,走向目标,却也退回了这类电影的窠臼,即一定要赋予意义和价值,一定要光明灿烂,一定要吻合主流,那么曾经表现过的叛逆,就不够彻底,不够漂亮了,这时候还想把大众拉拢回来,难免有些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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