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多年的从艺生涯里，
陈瑾一直算是一个有些另类的存在。
最初踏上演员道路时，
她是一个白纸般的“白丁”。
在曾经推崇大开大合表演的年代，
她坚持用克制的、留白的方式诠释人物。
将角色演火了，她不想重复，
甚至不愿以同样的形象再出现。
在“娱乐至上”的当下，
她仍然坚持着展现每一个角色内心的美。
“坚持”二字，贯穿了陈瑾的演艺生涯。
坚持所选、坚守事业的人生，
是陈瑾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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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瑾：演员。1987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戏剧系。曾两次获得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女主角奖、两次获得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女演员奖，还曾获得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奖、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女演员奖等多项荣誉。代表作：《校园先锋》《横空出世》《相依年年》《三体》《十八洞村》《吾爱敦煌》等。
寒风起，树叶落，最近这两年每到这个时候，陈瑾就觉得，此刻自己应该是在敦煌。
2019年8月，陈瑾第一次跟电影《吾爱敦煌》主创前往敦煌，与她要饰演的一辈子扎根敦煌、研究敦煌、保护敦煌的樊锦诗见面。当时，这位敦煌文化守护者已经年届八十，依然精神矍铄、健谈。看到陈瑾在短袖衫外套了件羽绒背心，樊锦诗没忘调侃她：“这么怕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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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短短三天的会面，在敦煌的办公室、一起吃饭的餐桌上，陈瑾看着樊老淡淡地笑着、入神地讲述着自己的考古研究工作，“专注”和“平静”是她对樊老最直接的第一印象。
结束了短短三天的见面，陈瑾和导演苗月从敦煌归来。按照原计划，苗月基于前期会面和采风继续撰写剧本，陈瑾则要在家钻研人物塑造。她要饰演的樊锦诗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专业，同年被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今敦煌研究院前身），此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敦煌。樊锦诗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敦煌文物，更带领团队将敦煌莫高窟走进现代化、数字化的新时代。越是了解，陈瑾越觉得这次的表演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饰演一个有原型的人物，最直接的莫过于从外表上靠近。回忆起来，陈瑾觉得樊锦诗身材瘦小，这让她在西北的风沙中格外有视觉冲击力。樊锦诗出生于杭州、成长于上海，但因为常年生活在西北，她的南方口音似乎也被西北的寒风打磨得有了特别的音韵。无论是外形还是口音，陈瑾都觉得，自己与樊锦诗离得太远了。
“她就像是一片大海，或者是西藏的一个湖，你远看觉得特别浅，但是走近了才发现，内在很深。”越是深入琢磨，陈瑾越是觉得这个人物太难演了。“那时候一下觉得自己好浅薄，怎么当时就那么自信，答应要演这个人物？而且还答应得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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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樊锦诗被授予“文物保护杰出贡献者”国家荣誉称号。一时间，关于这位“敦煌女儿”的报道更是铺天盖地。陈瑾的压力更大了。她找到导演苗月，告诉对方，樊锦诗这个角色，自己演不了。
“我觉得，我内心是有这样一种情结的。对我来说，这次已经不仅仅是塑造一个人物了。而是我特别想向樊锦诗樊老靠近，向往成为她这样的人。但是我又觉得自己演不好。”
陈瑾说，当她说出放弃出演之时，内心非常难过。导演苗月是和陈瑾合作过多次的老搭档、老朋友。陈瑾打了退堂鼓，苗月并没有死心。确认项目因故延期之后，她又找到了陈瑾。两个许久不联系的朋友再度开始讨论角色和故事。“有了缓冲的时间，那就聊聊，导演也说，我们不一定非要追求外形上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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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无目的的聊天中，一个想法突然闯进了陈瑾的脑里：她一直从单纯的学者的视角去理解樊锦诗，但是却忽视了作为敦煌研究院曾经的院长、“数字敦煌”工程推进者，樊锦诗面对着不同群体，她的身上承担着许多责任。“当你意识到这些多元的身份时，你知道还有一种力量在那儿，你就可以使劲了。”
2020年11月，电影《吾爱敦煌》在敦煌正式开机，开启了集中拍摄。开机第一周，适逢樊锦诗百忙中得以抽出空闲，她向摄制组介绍敦煌的洞窟和文化。讲解时，樊锦诗常常一讲就是两个小时。导演和摄制组一边记录着这些真实的场景，陈瑾也一边观察着樊锦诗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神态。走在樊锦诗的身边，握着老人家的手，陈瑾终于觉得，心里有了底。“就感觉有一种力量顺着握着的手传过来了。”
敦煌冬天的平均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电影拍摄经历一整个冬天，到2021年1月底结束。然而陈瑾觉得甘之如饴。陈瑾说，敦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敦煌见证了古代多种文化的交汇融合，也见证了樊锦诗和一代代敦煌研究者保护传承敦煌文化的执着与坚守。拍摄之余，陈瑾总愿意到处走走看看，特别是拍摄到了最后一周，她几乎每天都要前往莫高窟九层楼去看一看。她记得特别清楚，电影杀青后，她就要离开这个待了两个多月的地方。飞机在早上十点起飞，前往机场之前，陈瑾特别让司机在莫高窟附近绕了一圈，她想在心里多留住一会儿这个让她无比留恋的地方。

“我们这些人这辈子就干一件事，千方百计让莫高窟保持住它本来的样子。”在电影《吾爱敦煌》中，樊锦诗这样说道。择一事、终一生，这是樊锦诗的人生选择，也是陈瑾向往的人生状态。“我说我想成为樊锦诗这样的人，并不是说向往她的荣誉和奖章，而是向往她坚守于自己的选择，坚定于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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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陈瑾考入山东艺术学院戏剧系。同班的同学里，很多有过表演经验，唯有她是一个“白丁”。她曾经认真地问过当时招收她的老师，自己形象不算出色，也没有相关经验，到底为什么选中了她？老师告诉陈瑾，她的适应性特别好，在舞台上，什么事儿都能接得住，这个特点，并不是所有演员都具备的。“当然老师也承认，招我进来确实是冒了点风险，觉得这个学生可能将来可以做得很好。”
从山东艺术学院到空政话剧团，再到电视荧屏、电影银幕之上，陈瑾不是没有经历过不被理解的时刻。20世纪90年代初，无论是在剧场还是镜头前，流行的都是浓墨重彩、大开大合的表演方式，但是陈瑾欣赏的是更个性、更自我、更多留白的表达。“我能感受到我所坚持的，不符合当时大多数人的审美。想要完成自己的表达，就得找到和我有相同感受的人，否则只能在自己有限的经验里坚持。”
坚持得最辛苦的时候，陈瑾没有什么戏拍，于是她去中央工艺美院报了班，学习服装设计。回顾自己从小到大的求学道路，陈瑾觉得那是她在学校里度过的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每天晚上在家里听音乐，早上骑着车去上课，不仅仅是学做衣服，当不同的材料汇集在手边，还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搭配和创作。“这种学习是创造性的，没有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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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想过，也许学完之后，可以拥有一技之长，在表演之外的领域发光发热。“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当你想离开的时候，彼岸就开始向你招手了。”
先是电视剧《潮起潮落》《布尔什维克兄弟》，再之后，是电视剧《校园先锋》。在这部当时引起热议的电视剧中，陈瑾饰演北济中学高三八班的老师南方。梳着一根大大的麻花辫，南方老师坚持着自己的教育理念，冷静又坚强地与周围的环境对话。这部现实主义题材的电视剧于1996年作为 “五个一工程”获奖剧集在央视播出，成为很多人的青春回忆。陈瑾凭借这部电视剧收获了自己在表演领域的第一个重要奖项：第17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女主角奖。
《校园先锋》播出后，很多人疑惑，出演南方老师的陈瑾是演员还是真的老师？当时的电视剧流行浓妆，但是陈瑾几乎素颜出演，一条麻花辫也是她当时自己的日常造型。剧中的南方老师克制冷静、倔强坚韧，陈瑾的表演有着同样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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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剧之后，很多和南方老师相似的角色接踵而来。“今天也是这样，你演成功了一个角色，那一类角色就全来了。”而陈瑾有她自己的坚持：不吃“同一碗饭”，也不以角色的形象参加活动，不想沾角色的光进行宣传。
但是陈瑾不否认，这部作品让她得以重新回到“彼岸”——不仅是回来，而且有了更多的选择。“别人认可你的表演方式了，你受到了肯定，可以坚持自己的追求，坚定地走下去，不受别人的影响。”
在镜头前，陈瑾总是有意控制自己的表演。后来也有些合作的演员与她交流，他们在现场没觉得陈瑾的表演有多好，甚至还觉得有点“不够”。但是等成片出来，就觉得陈瑾演得太好了——陈瑾的表演不仅预留出呼吸、留白，也为剪辑预留出空间，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一个很早就带着导演和剪辑思维去表演的演员。
“我不知道其他演员如何，但是我是可以预见的。”说起这些，陈瑾有些并不掩饰的自豪。“因为站在镜头前，不像站在舞台，它有很多可以再次创作的空间，虽然这些是演员不能把控的，但是你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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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这种机会，意味着对人物的深度揣摩，对行动、台词等一切要素的思考、设计和掌控。2003年，陈瑾与导演管虎合作电视剧《冬至》，片中她演一个银行小职员的妻子，日常撒泼犯浑、小气自私。有一场戏，她从长廊尽头扭着屁股跑过来。导演管虎犯了嘀咕：“平时看你跑步挺好看，怎么现在跑成这样？”陈瑾回答他，一个四十多岁、生了孩子、生活枯燥、满腹牢骚的女人，你觉得她跑步会好看吗？
在今年的热播剧《三体》里，陈瑾饰演老年叶文洁。戏份最激烈的部分发生在青年叶文洁身上，到了陈瑾的部分，她首先要找到一个经历了重重磨难的物理学者应有的状态。老年叶文洁的角色很大程度上靠台词完成，陈瑾于是很快意识到，台词中可以注入很多情绪和生命。“我一直觉得，台词里有很大的空间，但是之前的角色，一是没碰到，二是我也不着急。但是等到我碰到了，我就知道，这可以为我所用。”
“不着急”，是陈瑾在采访里不断提到的一个概念。陈瑾说，演员在尚未成功时，总习惯将所有想到的内容一股脑地投入到某一个角色，但是跳出来看，这完全是一种徒劳。“当你抓住一个重点，把它变成了一种强烈的信息，这时候，你才开始真正创造。”陈瑾说，这是塑造角色的诀窍，亦可以当作人生取舍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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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被她不断提到的概念，是“美”。电视剧《花非花》中，她饰演复仇的女子项青，几度站在人生的交叉口。在演绎时，陈瑾努力不将项青演成单纯的坏人。“看过剧之后，很多人都很同情她，我觉得这也是我们想向观众传达的：她很可悲，如果我们对她多一点理解和关爱，她可以不变成这样的人。”《我的人间烟火》中的付闻樱也是这样。小说中，这个人物的动机和行为充斥着简单的占有和利用。在陈瑾看来，付闻樱在剧中起到制造矛盾、推进剧情发展的作用，这无法改变。但她希望通过自己的诠释，传递出更正面积极的价值观。“付闻樱一直想控制女儿的生活，我希望通过我的解读、演绎，让观众看到，背后的原因是希望孩子好。我和导演说，我照着这方向使劲。”
这即是陈瑾所谓的“美”——并不意味着好看的外表、完美的人设呈现，而是焕发出角色心中仍保有的人性的光芒，传递给观众光明的真善美。这是陈瑾成为演员三十多年来，始终不变的坚持。
M.C.：你提到向往成为坚守于自己的选择、坚定于自己的事业的人。那这是否意味你曾经面临过很多次的选择和动摇？
对，从年轻时候开始到今天，有很多选择，得做决定，会动摇。比如是随波逐流，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如果你向往高处不胜寒的生活，就得忍受一些煎熬。像我和《吾爱敦煌》导演苗月也交流过，我们这部电影不是商业片，可以想象到它的观影人数不会很多。那既然做了这件事，就不能以商业片的受众人群来期待它，所以这个思想准备得有，心态要调整好。
M.C.：你之前关于人生选择的采访片段在网上流传很广。有很多年轻人会觉得自己找不到人生应该坚持的方向。作为一个过来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其实我特别害怕去扮演一个人生导师。因为我觉得人生本身就是感受。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自己的思想判断、心理建设都非常重要。要不断与自己谈判、与自己交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最后我们会发现，我们的痛苦大多来自我们对别人的要求，如果总想从别人那里得到，那么一生将一直处于不满之中。我现在明白一点就是，所有好的东西一定还是会回馈给你的。不要在一个地方太计较得失，要坚信，好的东西最后都是会回馈给你，要把自己的内心培养得强大、快乐，愿意给予别人爱，这一点可能很重要。
摄影/邵迪
采访、撰文/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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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龚思璇、刘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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