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映的电影《涉过愤怒的海》在银幕内外引起热议,除了对黄渤、周迅对手戏的讨论之外,更在于这部影片精准地呈现了原生家庭代际之间的亲子关系的问题,爱的问题,以及情感的本质意义是什么。
区别于同名小说中父亲老金为女儿复仇的故事,导演曹保平将“家庭问题”放到剧本里,赋予了影片一个新的生命,在剧作的技术层面上也达到了彻底翻转的效果。曹保平说:“老金认为他是爱女儿的。很多中国家庭的父母其实都认为自己是爱孩子的。”但从影片最后揭示的真相来看,老金从未理解过自己的孩子。
1919年,鲁迅在《新青年》发表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他对于亲子关系的看法,对于如何做父亲的讨论,至今读来仍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鲁迅的这篇经典文章和钱理群教授对于文章的导读。鲁迅在中国社会思想文化里是另一种思维,也是另一种可能性,就像钱教授所说的:“鲁迅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在强调爱的超越性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个人的行动的自由会‘蹉跌在爱’上的命题。”
导读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钱理群 文

本文原刊《钱理群新编鲁迅作品选读》
这里讨论的是,鲁迅异端思维的另一个侧面:站在“五四”启蒙主义立场上,对公认的、不容置疑的传统伦理观,提出异议。

文章题目就有挑战性:中国传统从来只讨论“我们怎样做子女”,即小辈如何服从长辈;“五四”一代人却要讨论“我们怎样做父亲”。全新的命题提出本身,就反映了思想观念、伦理道德、价值判断上的根本变化——由长者本位转向幼者本位、弱者本位。
本文内容很丰富,涉及家庭伦理的方方面面;这里只讨论一个问题:父子间有没有恩?鲁迅的回答毫不含糊:父母“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是为了“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是出于“本能”,“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如果因此认为“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父母对于子女,“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父母与子女关系变成一种“权力”关系,“变成买卖行为”,那么“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鲁迅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而且是“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但大概鲁迅也没有想到,百年一轮回(鲁迅此文写于一九一九年),今天的中国又回归“父母有恩,子女必须感恩回报”的“卫道”传统,而且也似乎成了公论、定论。怎样看待和评价这样的历史现象?我们每个人将作出怎样的选择?这恰恰是应该引起讨论的。
鲁迅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在强调爱的超越性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个人的行动的自由会“蹉跌在‘爱’”上的命题,而且有了这样的令人费解的言行:老朋友许寿裳的夫人去世,鲁迅写信安慰他,又加上一句,夫人死了也好,从此你的孩子无所依靠反而能够独立了。这背后还有一个“爱的专制”的问题,过分的爱强制于子女,也会形成一种压迫。如今许多孩子很容易和父母发生冲突,这应该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因素,但大家都回避不谈。读者朋友,你怎么看?
1927年3月,未名社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鲁迅 文
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两个理由: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1,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绝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着手实行,可以减少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骂。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2 ;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人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3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4,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潮》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她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我吗?”
欧:“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我!你的母亲!”
欧:“正为那个。”
阿夫人:“我,生你的人!”
欧:“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这种事情,中国也很多,只要在医院做事,便能时时看见先天梅毒性病儿的惨状;而且傲然的送来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着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就令硬做了父亲,也不过如古代的草寇称王一般,万万算不了正统。将来学问发达,社会改造时,他们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总不免要受善种学(Eugenics)5 者的处置。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生命虽然继续了,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凡动物较高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外,往往还教他们生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人类更高几等,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文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6,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类了。
幸而这一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人,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一切人的天性。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第二,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生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教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会怕,仿佛父母从此以后,一无所有,无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生;倘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自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应预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还童”,要“老复丁”7么?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独立而且更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谿”8为业,行辈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虚无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大家知道;往者虽有人比之禽兽,现在却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无“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抗“拘挛”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诱,便无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9,都能换到官做。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10的人物,究属寥寥。足可证明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发笑罢了。)虽然也是一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一层,不劳多虑。至于一种例外的人,或者非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力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分,天经,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长者要吃苦了。这事可分两层:第一,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难于生活。第二,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更须别人扶持。所以我说,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许多人预备着,改造着,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实现了。单就别国的往时而言,斯宾塞11未曾结婚,不闻他侘傺无聊;瓦特早没有了子女,也居然“寿终正寝”,何况在将来,更何况有儿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这事也有两层,全如上文所说,不过一是因为老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因此觉醒的人,愈觉有改造社会的任务。中国相传的成法,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用这类方法的长者,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却决定谬误。此外还有一种,是传授些周旋方法,教他们顺应社会。这与数年前讲“实用主义”的人,因为市上有假洋钱,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法子之类,同一错误。社会虽然不能不偶然顺应,但决不是正当办法。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
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我们试一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宗,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一到聚族而居,家谱出版,却已在零落的中途了。况在将来,迷信破了,便没有哭竹,卧冰;医学发达了,也不必尝秽,割股。又因为经济关系,结婚不得不迟,生育因此也迟,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经衰老,不及依赖他们供养,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世界潮流逼拶着,这样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无非觉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国家庭,实际久已崩溃,并不如“圣人之徒”纸上的空谈,则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无进步呢?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溃者自崩溃,纠缠者自纠缠,设立者又自设立;毫无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间,本来常有勃谿,到了新名词流行之后,便都改称“革命”,然而其实也仍是讨嫖钱至于相骂,要赌本至于相打之类,与觉醒者的改革,截然两途。这一类自称“革命”的勃谿子弟,纯属旧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决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寻出《孝经》12,勒令诵读,想他们“学于古训”13,都做牺牲。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生物学的真理决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妻四妾,也极合理了。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类因为无后,绝了将来的生命,虽然不幸,但若用不正当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人类总有些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交互关联,一人的血统,大抵总与他人有多少关系,不会完全灭绝。所以生物学的真理,决非多妻主义的护符。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补充阅读
鲁迅致赵其文
××兄:
我现在说明我前信里的几句话的意思,所谓“自己”,就是指各人的“自己”,不是指我。无非说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
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来,大概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譬如,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又如,我们通了几回信,你就记得我了,但将来我们假如分属于相反的两个战团里开火接战的时候呢?你如果早已忘却,这战事就自由得多,倘你还记着,则当非开炮不可之际,也许因为我在火线里面,忽而有点踌躇,于是就会失败。
《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
鲁迅   四月十一日
〔注释〕
1“圣人之徒”:这里指当时竭力维护旧道德和旧文学的林琴南等人。
2“人伦之始”语出《南史·阮孝绪传》。孝绪年十五,“冠而见其父,彦之诫曰:‘三加弥尊,人伦之始,宜思自勖,以庇尔躬。’”冠,即行冠礼,加戴布、皮、爵三冠,又称“三加”,表示男子进入成年。
3“父今生我”语出《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鞠,哺育。
4“人乳喂猪”语出《世说新语·汝侈》:“武帝(司马炎)尝降王武子(济)家,武子供馔,......烝㹠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㹠。’”
5善种学:即优生学,是英国博物学家高尔顿在一八八三年提出的“改良种族”的学说。
6“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语出《论语·学而》:“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7“老复丁”:从老年同复壮年。语出汉代史游《急就篇》“长乐无极老复丁”。
8“勃谿”:指婆媳争吵。语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
9举孝:是汉代选拔官吏的办法之一,由各地推荐“善事父母”的孝子到朝中做官。孝悌力田,是汉唐科举名目之一,由地方官向朝廷推荐所谓有“孝悌”德行和努力耕作的人,中选者分别任用或给予赏赐。孝廉方正,是清代特设的科举名目,由地方官荐举孝、廉、方正的人,经礼部考试,授以知县等官。
10割股:即“割股疗亲”,古代统治者提供的一种忠孝德行。《庄子·盗跖》篇载有:“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晋)文公。”
11斯宾塞(H.Spencer,1820—1903),英国哲学家。终身未婚。主要著作有《社会静力学》《教育论》等。
12《孝经》,儒家经典之一,共十八章,战国时孔门后学所述。汉代列入“七经”之一,后来又列入“十三经”。
13“学于古训”语出《尚书·说命》:“学于古训乃有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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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教授在活字
钱理群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3-2
《有承担的学术》是学者钱理群知人论世的有情之作,集中书写了二十余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文人学者。钱理群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学人”的影响比“学问”的传授更重要,更根本,更带基础性。
全书分五辑,从“史家的风范”、“人的标尺”、“传统的构建”、“同时代人”、“怀念、回忆与祝福”等不同角度立意,评述、回忆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中王瑶、林庚、贾植芳、钱谷融等第一代学人,严家炎、樊骏、孙玉石等第二代学人,以及王富仁、赵园等与钱理群同时代的学人,其中既有对学人行谊的追述,又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立源头直述至今,兼有文学史、心灵史的意义。
这些越经磨难越显纯真的学人使我们看到,在这“喧闹的世界”里,依然存在着“生命的、学术的沉潜”。
《有承担的学术》
钱理群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1-12
当代著名学者钱理群,在晚年重新回到鲁迅研究,采用讲演的方式向大众再谈鲁迅。
这是一幅鲁迅的简笔画像。
作者从三个角度勾勒鲁迅的面貌和他的作品。第一部分是鲁迅和当代的关系,追问当下的中国人特别是青年,为什么还要阅读一个140年前的作家的文章,这个问题最为迫切也最需要先行解决;第二部分对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文等不同题材的代表作品进行文本阅读和分析,令人切实感受到鲁迅作品的魅力;最后一部分,则是回到鲁迅的年代,还原他的真实生活、工作场景,让读者从另外一个具象的层面获得对鲁迅其人的生动感受。
《钱理群讲鲁迅》
钱理群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1-12
2020年全球性的灾难和危机,使人类陷入了困惑和焦虑。这时候,人们迫切希望有一个可以坦诚交换意见、自由讨论的“真朋友”,钱理群想起了鲁迅——他就是这样的“真朋友”。
鲁迅是一个“真”的人,他不仅敢于公开说出别人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的一切真实,更从不向他人隐瞒自己内心的矛盾、痛苦、迷惘、缺陷、不足和失误;他敢于面对自身的局限,更无情地解剖自己;他从不以真理的化身自居,更拒绝充当“导师”。
钱理群结合自己的困惑和毕生对鲁迅研究的积累,精心挑选23篇鲁迅的经典杂文名作,逐一与它们对话交流。全书分成七部分,以“怎样——”作为引导,鲁迅原文+钱理群导读,从怎样看、想、说、写,到怎样读书、做人、做事,全景展示鲁迅的思想光芒和精神气质,让鲁迅走进当代生活,与青年读者对话。
在鲁迅140诞辰之际,这样一本鲜活的小书,是当代青年亲近鲁迅的不二选择。
《钱理群新编鲁迅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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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疫情时代
钱理群教授关于鲁迅的最新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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