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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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冠群 1950年调入外交部,1951年至1954年派往朝鲜,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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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泽近郊的那谷寺神庙。神庙毁于600年前,1990年重建。
1998年6月,一次国际会议把我带到了金泽——日本西海岸一个5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这是一个现代化都市,高楼拔地而起,街道整齐清洁,市内阁、门、园、社、寺林立,现代化和古老的传统得到有机的结合。日本朋友告诉我,同京都一样,金泽在二次大战中幸免于难,未遭美国飞机轰炸。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如此宽宏大量,是因为两地都有许多的名胜古迹。
会议历时三天,日程排得甚紧,没有时间上街,只是清晨起床后、早饭前,在旅馆周围散散步,代替晨练,顺便观赏了小巧玲珑的日式住宅、路旁的小桥流水和旅馆对面的神庙及花园。
终于挨到了第三天。上午会议举行了闭会式,圆满结束。下午,两名中国同胞约我结伴前去逛大街。我因还需参加一个会议东道主组织的与会代表和“市民会见”的活动,只好放弃了。
在旅馆里饱餐了一顿日本式的“中华料理”。出了餐厅,一看手表,已是晚八时许。我决心独自到大街上走一趟,领略一下城市夜幕降临后的繁华,明晨就要启程回国。
摸黑闯大街
旅馆位于一条小街上,但出门拐个弯,就是当地最热闹的商业大街。白天虽乘汽车路过几次,但没有下过地,不算到过。于是,我摸着黑,向前走去,去寻找自己的感觉。走着,走着,到了交叉路口,对面的街角上赫然一家小超级市场,白晃晃的灯光耀眼,店里的顾客、店员、货架看得一清二楚。我认定这便是我的路标。心想,回程时找到这家商店,就不怕回不到旅馆。
拐进了大街,我突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它变了样,不像是白天见到的“金泽第一大街”。高楼依旧,但街面上黑乎乎的,如同走在月光下的峡谷。商店依旧,但巨大的橱窗没有一丝灯光,只有玻璃在折光。办公楼依旧,但大门紧闭,连字号也看不清楚。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行人,只有大小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不知道是当地没有夜市的习惯,还是我正碰上日本经济萧条。不管是何,我鼓足勇气,克服孤寂感,继续前行,希望前面的十字路口能出现一片新的景象。
果然路口热闹一些。大字的霓虹灯在闪烁,商店橱窗透出的灯光把街道照得通亮,车辆和行人也频繁得多。斜对着我站立的地方是个大商场,五光十色的广告十分引人注目,我决定去光顾一下。
街上空无一人,我还是耐心等待亮了行人绿灯,才顺着斑马线过了马路。这是学习当都市文明人,也是出于自身的安全考虑。小心翼翼地过了街,走过了几个陈列橱窗,见到洞开的大门,我便跨上台阶,进了商场。
神差鬼使 下了地道
商场共有五层,货物琳琅满目,开架供选。墙上贴了许多降价和折扣的广告,但顾客仍门可罗雀。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商品部走到另一个,主要兴趣是领略市面的盛衰和作点物价的比较。譬如,屈指一算,日本产的富士胶卷,如在日本买,价格就比中国贵得多。这算不算倾销?当然,难得到日本一次,还能空手而返?顺便也买了点纪念品和土产。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银柜前付了款,手上提了个小包,我便乘兴而归。下到了底层,逆着来时的方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大门,我就大模大样地出了商场。不料,大门外竟是一条漆黑的小街。我定神想了想,哦,准是商场的一个侧门。绕过去,不就是正门了吗?于是,我蛮有把握地朝前走。到了路口,前面的确是条大马路,却不是原来的“第一大街”。这时,我有几分慌了。抬头四望,头顶上正好有一幅巨型的日本药酒的霓虹灯广告。这广告我来时路上曾见过。药酒的取名和汉语十分相似,故而印象深刻,但那时的视角肯定同现在大不一样。何不到马路的对面看个究竟?
日本中部金泽市的主要商业大街。正是在夜色的笼罩下,作者下了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旅馆的路。
近旁恰好有个过街的地下通道。我就好像是神差鬼使地下了地道。地道里灯火通明,大约有十米宽,两侧是漂亮的灯箱广告,就是空无一人。我越走越感到不是滋味,因为它四通八达,不知哪一个出口通往我的“大马路对面”。这时,我已没有退路,只好像歌词里唱的一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语言不通 寸步难行
就近随便找了个出口,我拾级而上,上到街面,一看又是一条大马路,比刚才见到的还宽,而且走着公共汽车。此时此刻,我已技穷,只好放下架子问路了。
公共汽车候车亭里坐着两名中学生模样的姑娘,低着头在暗淡的路灯下看书。我猜想她们会点英语,便冒昧地走上前去,问其中的一位:“小姐,请问去新大饭店如何走?”
姑娘抬起来,打量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摇了摇头,表示不懂我的话。我又趋向另一位小姐,还出示了饭店的旅客住宿卡,想请她指点迷津,可惜得到的仍是一个摇头。
无可奈何,我拦了一个过路的先生,三十来岁,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先生给了我一个十分简单的答复:摆了摆头。又请教了一名中年朋友,仍不得要领。失望之余,我只好伫立街边,等出租汽车路过时招手要车了。
一位陌生而又相知的市民
此时,从后面来了一名约摸五十岁的男子,有点驼背,走路时一前一后地摆动,手里还提了个开口的纸包,看上去是个下班回家的公职人员。我抱着再试一次的最后希望,大声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那位先生停止了脚步,听了我的问话,又接过我的住宿卡,端详了半天,然后若有所悟地拍拍我的肩膀,做了个随他走的手势。
我跟着这位陌生人走了二三十步,心中无数他将把我带往何处,但并不感到有何不安,因为他手里始终拿着我的那张卡片,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寻思。
到了路边一个电话亭,他闪身进内,拿起话筒,塞了磁卡,通起话来,还不时地对照我的住宿卡。
出了电话亭,他笑呵呵地做了个手势,用生硬的英语对我说:“Same,Same(一样,一样)。”
我明白了,他是在说:我和他同路。
先生带我过了马路。我们并肩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有朋友带路,我的心情放松多了。我真想和他聊聊,但语言障碍无法克服。无论如何,我想应当表明我这个外国人的身份,以示感谢,于是讲了一句估计他能听懂的英语:“I am Chinese(我是中国人)。”
果然,他明白了,露出高兴的情绪,展开了双臂,像是怀抱一棵大树,然后憋出了一个字:“Big(大)。”
哦,我懂了。他是说中国地域广大。如果是另一场合,我一定会答以:日本也是个大国——经济大国,但此时我无法表达。
地方当局借研讨会举行之机,组织了各国与会代表“同市民会见”。参加活动者多是对国际问题有兴趣的市民。把我送到旅馆附近的朋友正是在“会见”中与我萍水相逢的一位市民。图为“市民会见”现场。主席台右三为作者。
向前走了几步,先生突然止了步,弯下腰来,伸手掏了纸袋,取出一张印刷品来。我一看,是金泽“市民会见”的外国客人名单,第一名便是“中国国连协会”(中国联合国协会)常务理事某某。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了声:“这就是我。”
为了说得更明白些,我又拍了拍胸脯,说:“我是杨桑(杨先生)。”
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似难以相信,把名单凑近了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我的姓名清楚地念了出来。我点了点头。他高兴极了,拍了拍手,说了个“索得斯”。这几个字我听懂了,是“原来如此”的意思。这话表明他十分惊讶,竟和我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他的纸袋里为何有这份名单?不用说,他参加了当天下午的“市民会见”。
找回了感觉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久就来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期间,我们只好用相视而笑来表达相互的情感,但无法交谈。
驶来了一部短车身的公共汽车。先生让我先上车,我便不客气了。上了车,发现乘客大多是青年男女,座无虚席,见我们两个半百以上的人上车,也没有人让座。我们便手拉吊环,相互靠拢,在疾驶的车上努力保持平衡。
汽车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驶入另一条大道。我从车窗往外看,似乎开始恢复了记忆。几家大证券公司的醒目招牌提示我,我又回到曾迷失了方向的“第一大街”。
车停了两次,上下了不少乘客,都是行色匆匆。
我不知何时何地下车,只好依靠我的朋友提示。忽然,他拉了拉我的衣袖,指着窗外的一栋大楼说道:“Hotel,Hotel(饭店,饭店)。”他当然是在指点那就是我下榻的旅馆。
金泽是日本的古都,到处可见庙宇。坐落于旅馆对面的这座漂亮的神社成了作者摸回旅馆的路标。
车快到站,他做了手势,可以准备下车了。我问他车费多少,他似乎没有听懂。这时车已进站。我着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来,请他替我认一认。我抓住了他递还给我的钱,冲到车前,把硬币哗啦啦地投进了司机旁的无人售票车钱柜,一溜烟地下了车。
伫立在车站上,频频向我那位继续乘车前行的朋友招手,并做了合十的感谢手势,高举过头,一直待汽车去远了,我才移动了脚步。
十字街头,我认定的“路标”小超级商场依然大放光明。拐进了小街,饭店门前的日式小红灯笼正随风飘摇,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醒目。到家了,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这还要多谢那位热心相助的……先生。我突然想起,同行一刻来钟,得到许多关照,竟没有问一问朋友的尊姓大名。咳,我好糊涂!
我在工作中同许多日本官员打过交道,有过许多合作,也吵过不少架。说实在的,他们没有给我多少好的印象,主要是因为多数人比较急功近利。我尤其讨厌在国际会议上听日本人吹嘘其援助。这种做了点好事唯恐人家不知的心态及做法,效果适得其反,更易勾起人们对日本赚了人家多少钱、如何掠夺和破坏别人资源等的回忆。对我这样上了点年纪的人来说,更有一层对日本侵华的抹不掉的记忆。
当然,我也接触过许多日本的老百姓,但都是办事或服务人员。他们的彬彬有礼和高效认真的态度令人敬佩,但相互间几乎未曾有何交流。所幸在金泽的大街上,在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同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有过这么一次意想不到的交往,使我对东瀛人民有了点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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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转自 |《潮头戏水三十年》
作者 | 杨冠群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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