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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兵   退休外交官;1966年入外交部,1976年进入外交部美大司,曾在中国驻瑞典、加拿大、新西兰大使馆、总领事馆常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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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张毅君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加拿大特命全权大使。此前的3年多,他一直任外交部北美洲大洋洲司司长。
张毅君大使
我有幸在他的领导下工作了多年,他的渊博学识、幽默谈吐、学者风度及举重若轻的工作作风,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枵腹从公
当时美大司美国处的工作异常繁忙。一次,美国一个高级代表团来访,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参加接待的同志们在会谈完了要写简报,一晚上要赶出数期简报,并要赶在第二天会议前将印好的简报送到有关领导手中,所以接待人员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
凌晨2时左右,张司长忽然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枵腹从公。”大家不明白什么意思,便追问。张司长仍是慢条斯理地答:“回去查《新唐书》或者陆游的《剑南诗稿》就懂了。”大家饥饿难耐,不再吱声。
当时的刘华秋副部长求情道:“给大家说说吧,也算鼓励!”张答:“不讲,越讲越饿。”同志们不懂“枵腹从公”为何物,可还得继续工作啊!
凌晨4时左右,简报总算写完了,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话也不想说。“民以食为天,进餐喽!”张司长又来了一句,众人方才想起来尚未吃夜宵。但“枵腹从公”如鲠在喉,大家又来追问张。张道:“进餐了,不必枵腹从公了。”大家咂咂嘴,终于有点明白了。刘副部长当即建议,将这个“枵腹从公”写进简报。
第二天,司里的同志聚在阅报室时,分享到了“枵腹从公”这个成语,为确切理解词意,又想到应去查查出处,但一下子又到哪里寻找《新唐书》和《剑南诗稿》呢?
我突然想到可以查《辞源》,便急急地翻找,在第838页,终于找到了注解:枵(xiāo):空虚。《新唐书·殷开山传》:“粮尽从枵,巧可图”,此指腹空饥饿之意。枵腹:空腹、饥饿。宋代陆游《剑南诗稿·幽居遣怀》:“大患元因有此身,正须枵腹对空困(困,古代一种圆形的谷仓)。”
随后,我又在常晓帆编的《实用成语词典》第494页找到了“枵腹从公”的最近出处:《晚清文学丛钞·糊涂世界》卷9:“一路上人烟零落,无处买东西吃……这些兵倒成了枵腹从公了。”
《糊涂世界》
最初以连载小说形式刊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上海的《世界繁华报》,当时曾连载十九回,署名为茧叟。该书仅收了十二回,由茂苑惜秋生作序,后却不见有下卷问世。
听写简报的人说,“枵腹从公”一词,张大使是随口甩出来的。
举重若轻
美大司因有美国处而“块头大”、分量重。就本司而言,美国处一个处的工作量,几乎相当于其他处工作总量的数倍。不管世界上什么地方出了事,美国的铃声一定会响,所以司里的业务量可想而知:每天批阅的文件、电报、会签件有一二尺高;汇报会、务虚会、领导会见、陪见、陪访、出访等千头万绪。
作为一司之长,我真不知道他是三头六臂,还是千手千眼!可每到中午休息,司长办公室的桥牌照样进行,并经常能见到张司长的身影。
1992年,我女儿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按事先的承诺,我要请处里的同事吃一顿。为了节约时间和金钱,我按人头,每人一份肯德基。当我拿着4个食盒走进司长办公室时,那里静悄悄的,然而却“大战”正酣。只听一声“谢了”,便再无声息。
张大使看章回小说出了名,特别是武侠小说。他常到各处搜罗,凡能找到的,他都借去看。有一阵子,当年二处成员章均赛(曾任钓鱼台国宾馆管理局局长)成了他的“供应商”,张大使三天两头找他借书还书。我不知道张大使是怎么看的,厚厚的一本,两三天就看完了,一目十行、一目十页?反正快得惊人。
有一次他向我借,我说:“有新编《儿女英雄传》,看不?”
他答:“不看,我看明清小说。”
“《老残游记》?”
“看过了。”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看过了。”
“《封神演义》?”
“看过了。”
“《说岳全传》?”
“看过了。”
“《三言两拍》?”
“家里有。”
我无言以对。
听参加接待的同志讲,领导人有时喜欢引用一两句古诗词或成语,言简意赅地把会谈中的主要观点或问题点出来,或是外宾要去中国哪座名城参观访问,作点画龙点睛的介绍。
由于同志们对会谈中引用的诗词知之甚少,会谈结束后,便不约而同地来请教张司长。他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搞外交只懂外语还远远不够,政治、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门类都应涉猎,也应该多读点古文、诗词、成语典故一类的书,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并把它们融会贯通,用好、用活。”接着,他便把领导人引用的诗词的出处、作者、背景等向大家一一介绍,同志们都觉得很受益。
在一次全司会上,张司长就周总理对外交人员的要求——“站稳立场、掌握政策、熟悉业务、严守纪律”的16字方针谈了自己的体会。当讲到“熟悉业务”一条时,他举了原苏欧司司长余湛的一个例子:
赫鲁晓夫在苏联当政期间,动不动就在谈判桌上发火、训人。有一次,周总理对中方参加会谈的人说,应该找句话点点他。余湛想了想说:“稍安勿躁。”总理听后,连连点头称许。
赫鲁晓夫联合国大会拿皮鞋敲桌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能举重若轻?这是一种气质、能力、胆量,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我佩服张大使的儒将风度。
“Securities”的故事
张大使在任驻加拿大大使时,曾多次到温哥华总领事馆视察工作。记得1993年年初,我们夫妇刚调到温哥华总领馆工作不久,陪同张大使来总领馆的一位同志晚饭后忽然来找我丈夫,说有事情要请教。
张毅君大使(右一)同加拿大前总理特鲁多合影
原来,当日下午,张大使见了温哥华市的一些经济界人士,交谈中,他们反复使用了“Securities”这个词。这位同志不懂,在谈经济时,为什么要反复强调“安全”“安全感”或是“治安防卫”等事项呢?他知道我丈夫于1988年出版过一本中国最早的关于证券的书——《股票、债券、期货知识》,可能懂点经济,便来找他。
我丈夫听了他的介绍后笑了,说道:“这个英语单词用的是复数,这里指的是证券,就是股票和债券的总称,不是‘安全’的意思。假如讲Government Securities就是指公债券,我们叫国债券。”那位同志顿开茅塞,很快就把简报写好了。
原来,读英语专业的人,对经济学用语不太注意。而改革开放后,对外交往中,政治要讲,但话题更多地转向经济方面了。在外交部工作,不仅要懂政治术语,还要懂经济用语,才能适应新时期工作的需要。
据我所知,张大使在加拿大交了许多经济界的专家学者、名人朋友,其中最著名的要属德马雷家族。以德马雷家族为主要股东的鲍尔公司,从事广播电视、出版、金融、采矿等业务,总资产达318亿加元,是加拿大第一大财团,其1995年获纯利就是2.14亿加元。
1994年,当时的朱镕基副总理冲破“西方制裁”,成功访问了加拿大。在促成这次访问中,德马雷先生应该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在某些情况下,经济就是政治。
“我算服了”
温哥华西蒙弗雷泽大学有一位“中国通”,英文名字叫J.Walls,中文名字叫王健。20世纪80年代,他曾在加拿大驻华使馆主管文化工作,后来是温哥华林思齐国际交流中心的主任、教授。他讲一口纯正的中国普通话,绕口令、快板书、俗语样样精通。
我第一次与他接触是在庆祝中国传统节日春节的一次小型聚会上,当时出席的贵宾包括加拿大前驻华大使夫妇等外交官,王健夫妇也在场。我陪王健的夫人李盈,她是一位华裔比较文学家,祖籍辽宁锦州,算是我的同乡。我丈夫陪王健先生。
席间,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的闲聊中,我们得知王健正在翻译一本《王安石诗选》,并相约他译成后送我们一本。此后,我们有过多次交往,英文原版喜剧电影《窈窕奶爸》就是他们夫妇请我们一同去欣赏的。
1993年秋,张大使出差到温哥华,我建议他会一会这位“中国通”。当天下午,张大使正好有空,我便约了王健夫妇。他们听说张大使要见他们,很高兴,各自中止了他们手头的工作,立即赶来。
交谈果然在“似曾相识”中进行。王健听说张大使曾在英国任职,话题又转到英国。但让王健惊讶的是,他这个英国人的后裔竟不如一位中国人更了解英国。于是,他原有的友好“攻势”变成了尊敬的“守势”。
我趁机插话,告诉张大使,王健正在翻译《王安石诗选》。张大使话意正浓,便说:“你的译文中包括王安石的《咏史》吗?那可是他的封笔之作,终生的追求和思想的结晶啊!”王健有些汗颜说:“没有这首。今天听大使指教,我一定将此篇排入卷首,但不知张大使还记得这首诗否?”张大使把头一扬,略加思索,一首诗缓缓地流淌出来:
自古功名亦苦辛,
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叆叇犹承误,
末俗纷纷更失真。
糟粕所传非粹美,
丹青难写是精神。
后儒不识前贤意,
独守千秋纸上尘。
(叆叇,读ài dài,云多而昏暗的意思——作者注)
只见王健夫妇低头不语,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移动着。待大使张吟诗后,他们还不断问其中的某些字词和含义。
说老实话,我当时都听呆了,事后王健对我说:“用纯粹的中国话讲,我对张大使‘算是服了’!”从此,他们也成了好朋友。
2002年1月29日,退休后的我在外交部碰到了张大使,重提当年旧事,并请他抄出王安石那首诗给我作个纪念。他掏出笔迅速地在外交部的一张便笺上写起来,一边写一边对我说:
我读书,喜欢读原著,绝不读别人的分析解读。王安石不是说‘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后儒不识前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吗?拂去尘土,挖掘真意才是真难啊!
- END -
出处 | 《老外交官散文选》    作者 | 张兵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凤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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