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姜婉‍‍‍
编辑|毛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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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五年,没再与家人分离
讲述人:李玫莉(纹绣师)
姥爷情况:纹身后很快能找回来
给姥爷纹身,是我妈提出来的。我是纹绣师,五年前,姥爷已经不认识我了,但还能感觉到“陌生人”的善意。我跟他说是在手背写字,抹了麻药膏,十几分钟就纹上了舅舅和我妈的电话号码。姥爷那时挺配合的,他说不痛。后来他还是继续逃跑,但只要再去买东西、问路,一伸手别人就看见了纹身,很快就能找回来。
姥爷走失过四五次,最久一次丢了四天。每次找他,我家,我舅家,小姨家,十几口人一起出动,不分昼夜地找。我们住在河北一个镇上,街上的监控不全,踪迹断掉了就只能发寻人启事,挨个村子里问人。甚至连算命先生都问了,按算出来的方向找。
最大的困难其实是,姥爷故意躲着我们。有次最后发现他的地点,就在我们找过一遍的村子。喊他他才不会出来,在他眼里,全家没一个好人,都是绑架他的坏蛋。定位手环、联络卡片都会害他“暴露”、被抓,一旦 “重获自由”,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东西扯掉。
姥爷每一次逃跑都是有预谋的,晚上大家都睡了,他不睡,伺机偷钱、偷各种觉得有用的东西。还偷过我爸的车钥匙,可能以为能用来开门。逃跑前,他会表现得特别正常,有一回尾随姥姥出门散步,舅妈以为他跟姥姥一起去,姥姥以为他没出门,成功骗过了两个人。走在路上,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老人,会用偷的钱买东西,还会跟人问路。姥爷年轻时是矿工,过惯了苦日子,在村里找个土堆、麦垛就能睡一晚。
每次他走失,家人都特别焦虑,不知道姥爷有没有挨饿受冻、被人欺负。找人那几天舅舅都不怎么敢睡觉,打个盹儿会梦见别人骂他不孝,老父亲流落在外也不去找,然后给自己吓醒了。我妈也绷不住地哭,怪自己没把姥爷看好。
李玫莉给姥爷纹上了舅舅和妈妈的电话号码。讲述者供图
其实在姥爷的世界,他的行为都是有逻辑的,只是记忆在慢慢消退。刚发病时偶尔还认得人,渐渐就不记得有孙女、有儿子和女儿,不记得结过婚。他的人生像一条线,脑子里有个橡皮擦,把记忆从后往前一点点擦掉,最后只记得年少时的事。
姥爷是孤儿,一开始被人买回家当儿子养,后来养父母自己生了孩子,姥爷就被当作童工。那户人家只有奶奶对他好,临终时嘱咐姥爷一定要逃,不然可能会被打死。姥爷逃到了赵庄,靠捡破烂为生。患病后他心心念念要回的“家”也是赵庄,捡垃圾是他生命里自由快乐的日子。
按村里儿子养老的习俗,原本姥爷住在舅舅家,因为屡次逃跑,被关进小黑屋。姥爷把床褥、被子都撕碎,掏出里面的棉花到处扔。直到他把屎尿往舅妈身上泼,舅舅不愿再养他。小姨说忙着赚钱养家,一天也不管。送去敬老院,姥爷又跟同屋的老头打架,撕人家的被子。
最后只好我妈把姥爷接走,24小时看着,我生女儿的时候都顾不上我。等生完孩子,我妈刚来照顾我一星期,就接到了姥姥电话,说给姥爷喂错了药, “老头要死了”,吓得我妈赶紧回家。
姥姥一辈子不待见姥爷,当年嫁给他,只为他孤儿、矿工的 “好出身”。等姥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姥姥更不肯照顾,还时不时打他。他走丢的时候,姥姥说“丢了就丢了”。我妈每天照顾姥爷,时间长了,也没耐心天天哄着,会强迫他做一些事。姥爷就拼命反抗,洗澡的时候,觉得我妈要抢他衣服,抄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打人,我妈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严重时胳膊痛得抬不起来。
我妈很伤心,哭着说“从小他最疼我”。姥姥重男轻女,对我妈常年恶语相向,以前只有姥爷从矿上回家的时候,会哄着女儿,悄悄跟我妈说, “今天有好吃的”。后来姥爷得了脑梗,瘫痪在床,我妈要把饭菜打成糊糊,用吸管针喂给姥爷,有时候吐她一身,又要擦洗。但姥爷不能再打人了,她反而轻松了一些。
姥爷在今年年初因新冠去世。纹身之后,至少在他最后的五年时光,没有再与家人分离。
走20公里,想回4号楼
讲述人:林菓(检验科医生)
姥姥情况:清醒时,不可能愿意纹一串号码
8月我看到给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纹身的事情,在群里跟照护者们讨论了很多,然后写了篇笔记分享防走失的经验。我姥姥用的是有回电功能的手表,但每天都要记得给她戴上,时刻看着她不要拽掉。也考虑过要不要纹身,但有次护士给她打针,有点疼,那天她疯了一样拔针头骂人,哭叫着按不住。感觉纹身更行不通,那会让她恐惧。
当时想到的方法是,在姥姥每件衣服上缝个防走失布条,写上姓名和电话,缝了有一二十件。结果9月姥姥真自己跑出门了,只穿了睡衣睡裤,那上面没缝布条。家里刚换了电子锁,需要人脸识别,想不通姥姥怎么能打开这么高级的锁。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姥姥走出小区,背着菜市场的方向,走到一条有火车道的大路上。十几个亲戚朋友一起寻找,去小区查监控,又去报案,两个亲戚盯着监控台,一个人看实时,一个人看回放,慢慢推测姥姥的行进路线。监控检测到她的脸,会自动提醒,但等亲戚骑着电动、开着车抵达那个位置,姥姥又已经离开了,得两三个人分头再找。
姥姥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地点,距离我爸找到她的位置两三千米。找到她时,姥姥前面就有一辆大货车,她好像没在看路,也没在看人,十个手指张开垂在身体两侧,两眼通红,走得飞快。她应该挺慌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一直往前走,像是不知疲倦,走出去至少20公里。
后来我问她,是不是想回造纸厂,她说是。姥姥一直在造纸厂当后勤,也在那里找到爱人,有了孩子。90年代,那个工厂不允许小孩子进,姥姥常偷偷带我去玩,在里面低声说话,以防被保安发现。厂区的一面墙上有黑板报,她认的字不多,但总要给我讲讲上面画的什么。后来这个造纸厂废弃了,环境没太多改变,姥姥还记得回“家”的路,一心想回到4号楼栋。
小时候我跟姥姥最亲,姥姥会从家里一路抱着我,一直抱到学前班的门口。如果跟她说想吃海带,接下来的一周,每一餐都有海带。我得了鼻炎,姥姥会在春夏交接时每天徒步几公里,去淮河边的坝子下面找一种叫“剔剔牙”的草药,捣成汁水滴鼻子,坚持一个多月,直到我鼻炎好了。
姥姥患病以前,我从来没刷过一次碗,从她手中不可能抢走任何家务。姥爷年轻时喜欢呼朋唤友回家聚餐,几乎每天都聚。姥姥下班后除了照顾儿女,还要做一大桌子菜招呼客人。油瓶倒了姥爷都不会扶一下,但姥姥从来不嫌烦,总是温温柔柔地照顾好他的朋友,照顾家里所有人。
现在的姥爷,要给姥姥喂饭,喂药,挤牙膏,洗脸,每天准备好姥姥要穿的衣服放在飘窗上,几乎放弃了自己的晚年生活。一起看老照片,姥爷笑眯眯的:“你姥姥最漂亮,年轻时候那两个大辫子,大眼睛,你妈比不过……”有一次姥爷扔给我一万块现金,让我带姥姥买衣服,去大商场买最好的。
但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天天跟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在一起。姥爷去买个菜也会给姥姥带两件毛衣,一回家就说: “老杜,快来试衣服”,可是姥姥已经不会脱衣服了;他把虾一个个扒好给姥姥,但她连夹到嘴里都不会,这种时候姥爷就会发火。看着姥爷生气,姥姥有时站在墙角,拽着衣服下摆,动也不敢动。让她坐下,她喃喃自语,俺不会啊,像个无助的孩子。她特别依赖姥爷,每天跟在姥爷身边几米远,姥爷一离开她的视线就抓狂。姥爷消了气,又总说:“老杜,只要你活着就好啊……”
我想姥姥最痛苦的时候,应该是发病早期,慢慢开始忘记事情。之前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烹炒煎炸、缝补衣服样样是一把好手,后来做饭都不知道放盐了。家人还没发现她生病,那时候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自从她走失过一次,我再也不想着给她纹身了。一方面她走了那么远,也没人关注到她,最好还是自己在源头上防止走失,我家在门的两边打了带钢筋的钩子,中间又加了根两米长的钢棍。就算是把她锁在家里,也只是不想失去她,想一回家就能看见她。
另一方面,我想姥姥在一天中,总归有清醒的时间段。她患病以前,是个特别讲究的老太太,衣服穿得板板正正,不可能愿意在手上纹一串号码,就好像时刻穿着病号服,告诉别人自己是个病人。她还是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意愿,即使到了最后,也要保留人的尊严。
虽然,她会拉在裤子里,会用手掏马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再见……但她还能感受到爱,我把她当作小孩子,跟三岁的女儿放在一起,教她们认字、扔球、看动画片,玩填色游戏。她俩像是交了朋友,闹别扭时,女儿说不想跟她玩了,她就一个人坐着生气,说 “小孩说我了”;玩得好时,女儿不愿离开她回家,孩子哭,姥姥也跟着哭。我们重新教会了她用筷子,全程鼓励,不停地夸,她笑得像个小孩子,眼睛里又有了从前那种“爱的拉丝感”。
姥和林菓的女儿一起玩。讲述者供图
有时候她记得我,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没听见,想听她再多叫几声。有时候接她到我家,她五分钟要走,十分钟要逃,觉得这里没有她信任的人。感觉好难受,那是最爱我的姥姥,怎么慢慢的要把我忘记呢?
姥爷跟我说,你是你,她是她,她还在就已经很快乐了。听完我也有点释然,姥姥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我爱着她就可以了。
拉着奶奶的手,用海娜画一朵花
讲述人:kuokuo(海娜纹身师)
奶奶情况:比纹身更没尊严的情况有很多
我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时不时就会走失,家族三代人就得集合起来,花上半天去找,行动要快,时间久就不好找了。找她就像是随时会发布的新任务,大家都有点习惯了。
我是海娜纹身(注:一种用植物颜料画的“暂时性彩绘”,无痛无创)师,有一天我用纹身膏在自己手上画了朵小花,然后跟奶奶说,你看我有个小花,也给你画好不好。她点头,我就在她手上画了一朵,问她好不好看,然后开始写电话号码。写完要等15-20分钟海娜膏干掉,我一直拉着她的手,陪她聊一会儿天,然后把膏体洗掉。
这种纹身膏就是在皮肤上写字,不疼,但是到第7-14天左右,颜色就会变淡、消褪,需要不断补色。我回老家的时候会帮忙补一下,但我不常回家,打算弄一些海娜纹身贴纸,更好操作,只需要贴10秒钟,揭开就印在皮肤上了,也能保持一个星期左右。
Kuokuo在奶奶手上画的海娜纹身。讲述者供图
现在是亲戚家的一个姑婆在照顾奶奶饮食起居,家人一起给她发一份报酬养老。但是姑婆做饭、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可能一直看着奶奶。如果把奶奶关起来,可能会少很多麻烦,但对爱走动的老人来说,对她是一种禁锢。这也算是一种爱她的方式吧,毕竟除了出门散个步,奶奶也没有自己别的生活了。她常走一条六七百米的路线,在路边捡树枝、矿泉水瓶和废纸片,像个寻找宝藏的小孩。散完步如果记得,她会自己回家。
海娜纹身多少有点用处,能增加找回她的概率。我还没问过家人对给奶奶永久纹身的看法,他们都是医生、老师这类职业,有点保守,会觉得人死去的时候身上不能有纹身。我其实想过,要帮有需要的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制作纹身贴纸,甚至跟医院联动,让病人在拿药之外,可以直接拿到这种纹身贴。
但网上对这事争议挺大的,最离谱的是玩梗的人,说“纹身后爷爷奶奶就不能考公了”。还有评论说,给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纹身,就像给他们戴上一个号码牌,失去了尊严。奶奶患病以后,比纹身更没尊严的情况也有很多。她会睡觉不脱鞋、随地大小便,甚至直接光着身子,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了。
这种病会折磨她身边的家人,但对她自己来说,可能没那么痛苦。人追求的很多意义,都是遵循社会的标准,但奶奶不用在意这些规则了。在他人的眼中,她可能像个小丑,但我觉得她状态不错,对谁都笑盈盈的,开开心心的就好。
像奶奶这样活着,到底还算不算是“人”,这应该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至少她没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在她还能感受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她,保护她。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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