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晚写重映的这部宫崎骏经典电影：
《红猪》
在宫崎骏的作品里，这部是声量最小，也最少得到赞誉的。
我自己从前也最不喜欢这部，倒不是说它不好，只是它最成人向，童话元素最少，且主角形象与传统审美背道而驰——一只猪。以当时年幼阶段的我的目光来看，实在少了很多意思。
因为这次重映，我又认真看了一遍，可能是因为阶段和心境都变了，这一次居然有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看法，理解了它为何是宫崎骏最爱，也理解了为何宁愿冒着不被小孩喜欢的风险也要拍。
宫崎骏大多数的作品可以说是拍给所有人看的，唯独《红猪》，是他少有的放进了自己的私人情绪，想要拍给相同心境的人看的，没那么全龄化，却有着别具一格的哀伤和残酷，越看越有味道。
正文
和大家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觉得《红猪》拍的是一个挺浪漫的故事，里面的多个人物，场景，都寄放着宫崎骏一以贯之的情结。
主角波鲁克很显然负载的是飞行、天空情结，他因不愿想起昔日战争之伤，变成了猪，终日漫游天际，当自由的赏金猎人。
片里文戏其实都没几场，大都是他开着红色飞机的空中镜头，似乎只是导演在不停宣泄对飞行的迷恋。
比如飞机重修后，从河道起飞这么一场简单的戏，都会利用视听表达得很具体，会特意放大环境音，用水花的迸溅声、主角对谈时声音夹带的风声，传递速度带来的快感；
加上远景和近景的来回切换，远景强调飞行弧线的利落优美，近景则放大了主角面部的紧张和兴奋，还有主角第一视点的加入，把蓄势待发、一举升空的整个过程都呈现得迷人。
包括波鲁克对战争的回忆里，他目睹无数战友在战机上死去，这一刻同样描述得很有美感，残骸呈直线飘流云海，远远看去，恍如星河。
两个女性角色也都一如既往地有着耀眼的特质，似乎负载着宫崎骏对情感的美好想象，优雅的酒馆老板娘吉娜，有着等待爱人的深情；
聪明的飞机设计师菲儿，有着对所爱之人的纯粹向往。
这次看才发现，这些所谓的浪漫和情结，只是虚虚一笔，细节才暗示了故事真正的内核，可以说是与之相悖的内核。
首先是色彩设计上存在一个小小的“矛盾”。片名就提到是“红猪”，但波鲁克无论是肤色还是衣服，都是普通而黯淡的颜色，只有飞机是红色的。
片子因此完成了一个挺强烈的对比，当波鲁克驾驶飞机在天上时，是非常显眼的，一眼就能找见，就像蓝天白云里的一个坐标。
而当波鲁克在地下行走，无论是在公路上，还是人群里，都并不容易分辨，连猪的特质都没有那么明显。
其次是波鲁克的台词，和现实、行为也都存在矛盾，在回忆起战友牺牲时，波鲁克哀叹说“好人都死了”，可实际电影里没有一个坏人，谋取钱财的空贼不会伤害小孩，他遇到的所有人也都不存在太多的恶意。
譬如昔日战友会提醒他的危险处境，修飞机的爷孙也善良温柔，那个与他对战的美国人，也愿赌服输。
还有一些贯穿全局的矛盾，比如波鲁克并不亲近人类，不是翱翔空中就是在秘密基地独处，却愿意为菲儿一再让步，让她帮忙修飞机，还吐露心里话。
以及波鲁克身上明明寄放着宫崎骏的飞行情结，最后却是靠纯粹的肉搏取胜的。
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多的矛盾？我想都是为了暗示我们红猪二字，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主角变成猪，不只是因为被战争异化，更主要是过度的战后创伤，让他在看清战争本质的恶劣之后，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可以理解为一个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人，放弃了自己的名字，随便起了个波鲁克为名（吉娜和战友仍坚持叫他的旧名马可）；
更放弃了人的特征、对人类本质的认同，只愿意以非人的身份继续活着，击退空贼、保护人质，赎之前的罪。
他自己说过的那句很著名的台词“要我变成法西斯，不如当一只猪。“也明示了对参战的极端厌恶，厌恶到不愿与法西斯同为人。
也是因此，他自认自己的渺小和虚无，只有坐着飞机遨游于天，才能给予他自身存在的实感，红色就代表着这一点点实感。
包括波鲁克最后没有选择任何一个女孩，也是因为他固然尝试过走出创伤，通过对战取胜，重新意识自己的存在价值，可还是受制于过往，影片以此更深切地表示对战争的反对和反思。
热兵器文明或许带来了一种具备美感的体验，让人类得以短暂脱离地面，享有自由，但背后却也并存着深重的血腥和创痛，并存着对人性、人格，人类本质的极致毁灭。
宫崎骏在红猪这一角色上，几乎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了自我的思考和矛盾，可以看出他的确偏爱着前者的种种好处，但更不可忽略的是，他反对甚至批判着后者。
以这样的角度再去看两个女性角色，也会有和初看完全不同的感受。
两个女孩看似都爱上波鲁克，譬如吉娜在心里打赌，希望波鲁克能白天来花园找自己，然后“一辈子都跟着他”，菲儿则直接表达自己喜欢波鲁克，是非常常规的感情线，好似她们的特质也都服务于主角。
但同样是影片的大量细节，拼凑起来，暗示了角色真正的指代含义。
对于吉娜，片子不断描绘的是她的脆弱、敏感和停滞不前，她听闻波鲁克战机跌落，马上去坐船找他，听到波鲁克幸存，也以飞扑的方式去接他的电话。
战争结束了，丈夫确认死亡，也不愿意扔掉过去的照片；美国人邀请她去好莱坞演戏，说她有着非常好的外貌条件，她也果断拒绝。
包括我很喜欢的一个小设计是，她酒馆背后的花园，就像是一个孤岛，虽然阳光明媚，鲜花绽放，但鲜有人烟，只有她时常独自在那里等待。
之所以这么描写，我想便是因为吉娜代表的是过去的人，确切点说，是被战争摧毁了，一直停留在过去，不愿迈步也无力迈步的普通人。
这一点尤为明确地体现在了感情上，吉娜因战争失去了三个丈夫，依然对感情有期待但不敢再主动开始，所以她只是一直等波鲁克。
她对酒店所有人也都一样亲切温柔，但除了拥有同样过去的波鲁克，她也不敢和任何人亲近。
而年轻女孩菲儿，片子不断描述的是她的聪明，大胆，直率，在感情和人生态度方面，都形成了吉娜的某种相反的对照。
在女性普遍被轻蔑的年代，她三番两次跟波鲁克据理力争，证明自己可以胜任修理飞机的工作，且一定要陪同试验飞机，“我希望我的工作成果完美”。
对爱这件事也有着纯净的向往和追求，首先对大自然有着天真的包容，蛾子飞过来也会轻轻吹走。
发觉自己喜欢波鲁克，也不会藏掖，说“我好高兴你能平安回来，因为我喜欢波鲁克”然后轻轻一吻。
她象征的是未来，是新鲜血液，肩负着灾后重建的希望，波鲁克也直接说了这么一句：“看到你，让我觉得人类还是有救的。”
如此设计对照，显然并不是服务于波鲁克的，她们并不代表波鲁克的过去或未来，而是战后人类的过去和未来。
这一点也从结尾得到了展示，从菲儿的旁白里，我们得知菲儿和吉娜成为了好友，你当然可以说这意味着宫崎骏延续了一贯的乐观，过去和未来从此和谐共处，人类带着旧伤，继续向前。
但我同样看到，在影片最后，一道红色飞机痕迹划过，这热闹人间，他不愿留下。
配图/《红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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