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老读者应该知道,虽然我们的标题也总是有电影媒体的臭毛病,爱滥用最佳”、“最好这种词,但神作还是很慎用的,在我们眼里,这个词得留给那些足够有开创性,也足够有资格在历史里留下来的作品。
而今年,唯一配得上这个定义的,是最近的一部动画剧集——
《拾荒者统治》
正文
一.
《拾荒者统治》相比以往灾难类型的科幻作品,都更宁静一些。
它的片头只有一段缓慢的钢琴独奏,配着飞船破碎的画面,在宇宙中飘荡的宇航员尸体,汹涌的“太阳”风暴,朝着不知名星球迫降的返回舱,最后镜头拉远,返回舱的星点弥散出剧集的名字,Scavengers Reign,拾荒者统治。
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一场航行事故之后,四个幸存的宇航员落在了一颗不知名的星球之上,他们在这里成为流浪者,带着求生的目的去学习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的方式。
从他们的视角,剧集展开了一个庞大的生物系统,里面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和植物,整一套系统的精密和繁杂程度,是《阿凡达》里的潘多拉世界都无法比拟的。
并且,里面充满着动画创作者旺盛的美学表达冲动,这颗星球处处集合了危险与美丽,一切都紧密相连。
比如船长山姆躺进粉色生物的肚子里,像操控开关一样促使其吐逆,在蓝色稠液里找到了两个球形体,相撞,发光。
为了躲避风暴,山姆和乌苏拉抱着幼崽躲进了海洋生物体内,透过它的透明皮肤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海洋。
写到这里,我都还在把它当做一个异星冒险故事进行展开,但差不多在第三集之后,整个故事都开始呈现一种越来越诡异的变化——
笔墨越来越对这颗星球本身倾斜,大量看上去和冒险剧情毫无关系的片段,更为频繁地出现。
悬疑点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重置,不再是这群人类最后能不能活下去,得到救援。而成了一些更加片段化,也更加难以被理解的“异常”——
机器人力瓦的体内开始生长"真菌",它的行为逐渐异常,把主人阿矢的扳手偷偷埋起来,也越来越留心周围的小生物。
卡门遇见了一个具有通灵能力的不明生物,后者通过制造幻境的方式控制了卡门,让他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穿梭。
船长山姆被丛林里的花刺中,胳膊上留下了三个圆形伤口,那朵不知名的花以此方式复制出另一个山姆,再以新躯体替代旧躯体的途径进行繁殖。
一位老婆婆的意外出现,治好了这个伤口,却又往山姆体内埋入了一颗黑色种子,留下第二个伤口。
寄生在山姆体内的生物,让山姆不知疲倦,利用山姆为自己修筑巢穴,并刺激山姆产生继续传递种子的潜意识,以寄生载体的方式完成生长与无限繁殖。
还有一朵不断出现的死亡之花,生长在腐烂的动物尸体上,也生长在没能逃脱的人类尸体上,最后又成了孕育生命的胚芽。
这些异常还不同于以往类型作品里让观众紧张的炸弹时间,因为你甚至无法搞清这些异常意味着危险还是进化,就这样,观众和剧集里的人物在这种情况里实现通感,一起拥抱了未知。
越往下看,观众越会发现自己对这些未知的求知,已经远远高于了盼角色们获救的观影趣味。
只是,问题依旧存在,编剧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一反常规地去减弱观众对角色的担心?为什么要去把篇幅更多让给和剧情无关的这颗星球?
解答之前,先聊一个我们现实中存在的理论:
盖亚假说
盖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亚理论认为,整个地球就像女神一样,可以被比作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还不同于人类逻辑里的生命体,它更像是人类宗教体系中的上帝,通过一些调节方式去控制自己体内各种有机体的运转稳定。
在这个假说之中,不再有自然的杀戮和死亡,它们都只是普通的调节和平衡,人类视为大灾难的那些事情,也都只成了一次新的稳定。
就好像太阳辐射怎么变化都不会改变地球表面的温度,有无数的因素可以破坏海洋盐度和大气成分,但是这两者也始终保持着稳定状态,其中必定进行着人类无法理解的调节。
它起初甚至和科学无关,只是一种浪漫主义思潮,是信仰万物有灵论时代的诗人们,他们脑中的想法,他们认为地球就是一个活着的神,称呼大自然就是这个整体的身躯,上帝是它的灵魂,然后为它写诗。
而这部剧就是在一个外星球的故事里,完成盖亚假说最原始的这种浪漫主义呈现,动画从未展现过任何关于这颗外星球拥有生命的直接画面,它不会呼吸,不会行动,不会哪里痒了就给自己挠一下。
但它一直活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生态系统的那些展现,以及那些异常里,它有着非常分明的“思维”和“存在”。
有一段关于“生态系统”非常有趣的微缩演绎。
船长山姆和植物学家乌苏拉在赶往飞船的路上,遇到了一堵高墙,意外发现这堵墙拥有生命和思想,可以开合。
“墙”打开后,船长一心赶路狂奔而过,植物学家却停在了里面,因为她发现这堵墙其实是一种植物。
当她产生好奇,植物就好像感应到了一般打开了自己的身体,它体内是一个惊人的生物系统,一堆类似花粉一般的小珠子,无数的触角,中间是一片类似沙子一样的圆形台地,台地中央睡着一个像核桃一样的小人,它负责把“小珠子”磨碎,塞进沙地中间的“开关内”,这像是一种进食,或者繁衍,因为整个墙体都发出了类似愉悦的声音,而核桃小人也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迅速衰老死去,触角最终将它掩埋,整个系统重新进入循环。
一幕和整个剧情毫无关系,但却是对盖亚的最精准呈现,整个过程好像暗藏着一种神圣的道德力量,渗透于这颗星球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中,它有它的决定和方向,也有它对于物竞天择的理解。
这部剧就是在对盖亚理论进行科幻式的重建。进一步让它的思维也一体化了,拥有了诗歌里的“身躯”与“灵魂”,于是它本身的剧情和冒险属性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那些和剧情无关只是匆匆出现的生态景观,才是这个剧集真正的故事。
这颗星球,才是真正的主角。
剧集的结局便也不再是这些人获救与否,而是观众彻底知晓和揭开这个主角的面纱的瞬间。这部剧利用开头提到的那些异常,用充满史诗感的方式,完成了这个瞬间——
机器人力瓦被杀掉之后,破碎的零件落入河谷,但他身体上的那些黏土没有消失,在剧集后半部分,生物们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指令,陆续把这些零件搜集运回(这也是盖亚的又一次显形),星球的植物取代了工业组件,自然的藤蔓苔藓将力瓦重新组合。
属于这颗星球的黏土成为了一种新的“神经元”,融进了人类设计的芯片电路之中,这是盖亚的附体,神降临在了力瓦的身上,生命被以全新的方式定义重组,上帝的灵魂归位,它不再听从人类,只是忠于自然。
在那只吞噬了卡门的野兽,扑向力瓦的那一刻,电影的真正结局出现了,力瓦直视着凶兽,它眼里出现了一段磅礴的蒙太奇,里面是这颗星球诞生之初的样子,宇宙的爆炸和坍缩,海洋,土地,大气,闪电,生命开始出现,飞禽走兽,进化和灭绝,地形随之流转,沧海桑田。
这是盖亚的凝望和对话。
这个瞬间完成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动,它把生命拉扯到了一个颇为宏大的高度,在盖亚的系统里,不存在统治者,一切都只服务于一种调节和稳定,人类的自封,也彻底成为一种笑话。
二.
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还不是这部动画的最终目的,它并不是要忽略人,而是颠覆视角重新看人。
于是这部动画在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动中,暴露出人类本质的渺小与卑微,再去谈人内心的焦虑,这样一来就能更好说明,那些曾被放大的情绪其实都不值一提。
比如人对于机器的焦虑。
阿矢发现力瓦偷偷把扳手埋进土里,还会自动发射震爆弹,出于怀疑力瓦有了自主意识而感到焦虑。这种焦虑外化成对力瓦的愤怒,于是阿矢用脚踹它,命令其降低自动应急装置的威胁值。
力瓦行为变得越来越奇怪,趁阿矢睡觉时收集种子,在白色的木桩里筑起了小小的生态系统。发现这一切后,阿矢决定打开力瓦检查维护系统。
此时阿矢的认知就是主流认识的缩影,机器生成了自主意识,这种不受控因素的产生,动摇了人在技术使用中的主体位置,于是人类因为身份危机的出现而产生了焦虑感。
当阿矢开始感知力瓦的心事,理解力瓦,与它说笑,一起唱歌,为自己突然关闭系统的行为而向对方道歉。这种关系的变化则预示着人类与机器可以建立亲密关系的可能。
在这个星球里,机器并非我们所定义的冰冷工具,而是一种具有感性思维的生命形式,它会思考,也有触感与痛觉。
而卡门这条线则展现了,人对于亲密关系以及自我价值的焦虑。
卡门作为导致飞船偏航失控的直接原因,又完全被不明生物操控而破坏了返航计划,我们很容易会将卡门视为反面角色。
但回溯一下卡门的经历,会更容易理解,他并不是恶的化身,而是背上惩罚与规训的罪人。
卡门是急于证明自我价值的一个人。当下属告知设备出现问题,他义正言辞地回答对方交给自己,为了避免被否定而失去工作,选择冒险改变航线。
这种急切证明自我的心态,还延伸至他的情感生活,欲通过外部成就的加持来强化自我价值,以确保自己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的地位。
他强烈要求爱人放弃生活跟随自己到舰队工作,想要维护感情,也是以工作上得到认可为由来证明自我能力,反而给这段亲密关系造成了更大的隔阂。
卡门给全舰人员带来的伤害,以及逃生时把爱人遗忘在舱内,这些错误都成了他必须要背负的罪孽。
明生物控制卡门所利用的,并不是远离现实的美好记忆,而是源于现实的负罪感。
所以,卡门在现实与梦境的穿梭中,剧集设计了很多掉进水里的场景,这种沉溺的状态,呼应着卡门被悔恨与愧疚所压抑的状态。
压抑达到临界值时,他自愿选择进入明生物的体内,闭上眼,以婴儿形态蜷缩在内,靠脐带吸收养料。
对于卡门而言,这就是红药丸与蓝药丸的选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梦境,为的是逃避现实的痛苦,对亲密关系的焦虑,对自我价值的怀疑,最终选择埋头逃走。
再有是人对于死亡的焦虑,以及畏惧失去。
阿矢恐惧未知,总是谨小慎微,时刻提醒另外三人巴瑞、克里斯、克里斯)提防所有。当克里斯下令要直接攀岩翻山时,阿矢担心将成为活靶子,提议绕道而行。
而沉默寡言的巴瑞,一路在玩录音机,看似能力最弱,实则是近乎耶稣式的指引者,徒手攀岩,并冲在最前面探索路径,精准识别方向,最后帮助阿矢克服了死亡的恐惧。
再来看船长山姆和乌苏拉,三条故事线中的最佳组合,前者代表行动力,后者则具有极强的观察力。但在此之余,这条故事线利用船长的死亡,来照见乌苏拉对于失去的焦虑。
船长在出发时提及旧事,称曾经的队友在未知星球上遇见了不明生物的头骨,便坚持认为这是死亡的预兆,于是一年后队友死去。
后来船长被感染后,在梦境里也同样看到了巨大的头骨,剧集以回环的形式,暗示了他的死亡。
乌苏拉察觉到了这一切,却仍然选择隐藏自我情绪。我们所听见的是她安慰自己和山姆,一切都没问题,而看到的却是她背对着山姆叹气,焦虑地看着被烧完的灰烬,思虑着无尽的未知。
但在这个星球里,死亡是具有诗意的。
比如前面提到的死亡之花,力瓦最后却利用它完成了生命的孕育与延续。这样一来,死亡与生命被粘结在一起。
以及乌苏拉穿越丛林时,那像核桃一样的小人悄悄苏醒过来,推动完成了这个植物的生命进程,最后慢慢萎缩死亡。
在这短短几秒时间里,剧集用非常诗意化的表现方式,既写了“死”,也呈现了“生”。当我们理解了生与死的一体两面性,曾畏惧的死亡就变成了为生命而写的诗歌。
而关于人类的存在焦虑,在这部动画的视角里,在盖亚的视角里,也不过是人类自我加冕的说辞,当我们开始领悟世界往往会超出人类理解范围时,人何以存在都不足以成为问题。
《拾荒者统治》给我们看的,不是需要我们去理解的世界,而是透过这个星球,继续想象一切无法定义的生命形态。在这个生命宇宙里,人类不过只是小小的一簇。
奔跑着闪动着红囊的陆地生物,暴风雨来临时接走幼崽的海洋生物,都是关于生命本身的无限遐想,与定义无关,与意义无关。
这种去人类中心主义,就是超越了以人类理解为评判标准的意义,而看到了生命的本身。
在此之后,我们能做的就是与其他物种、其他一切生命形式建立亲密关系,诗意栖居于同一个星球。
这是索拉里斯式的故事里最好的一部。
海洋,星球,宇宙照见了人类的焦虑与孤独,而人类的焦虑和孤独又在这个共有的生态环境里,羽化成了一种呼吸,如此轻浅,也如此微薄。
配图/《拾荒者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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