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晚,英雄城市文学盛典暨2023武汉文学季闭幕式,在汉举行。“新乡土写作”代表作家舒飞廉凭借散文新著《云梦泽唉》,摘得“年度散文家”奖。颁奖词写道:“舒飞廉建构起一种新文人的生存方式,他以故乡为原点观照时代变迁,在都市霓虹与乡村烟火、神话志怪与数字现实、童年记忆与中年心气、农夫体验与诗人哲思的变奏中写就一代人的‘家乡书’。融通古典传统和当代生活,赓续沈从文、汪曾祺等前辈作家开辟的乡土书写,开创了与时代相匹配的新散文美学。”
舒飞廉表示:“武汉在大别山与幕阜山的怀抱里,是云梦泽的灵魂。它也是恩施、宜昌、襄阳、荆州、黄州、鄂州的大武汉。它丰富多元,开放包容,历尽沧桑,又朝气蓬勃,是人民作息的地方,也是英雄辈出的场域。作为武汉的千万分之一,作家有天职观察、感受、体验、理解、深描这个处在大时代激流中的城市,将它表达给世界,承继给下一代。作为散文家,我觉得自己既是黄鹤楼中飞出来的有神性的黄鹤,也是府河堤下为生计奔忙的一只牛背鹭,我们在文字中生产出这个城市,也要在这个城市里重新生产出自己。
如今,我们正处在一个由古典社会向工业、后工业社会转换的特殊时期,乡村怎样才能平稳过渡?是否最终会回归自然、寻归荒野?在祖坟、神庙之上,如何重新探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些仍在筹画生成之中。
《云梦泽唉》的“唉”字,取自楚剧“悲迓腔”,既是作者对当地真实发生的追怀咏叹,又是对科技狂飙时代古老乡园何去何从的真切提问。面对一种复杂性与可能性,新的乡土写作是什么样子,舒飞廉仍在寻找。11月初,作家张定浩、黄德海、舒飞廉、高盛元相聚上海思南文学之家,围绕《云梦泽唉》一书展开精彩对话。此次对谈由高盛元主持,以“漫游云梦泽的43条小径”为主题,领读者入乡村生活之中,带来一场扎扎实实、互相缠绕的新书分享会。
蜻盏(插画:李启龙)

图片源自:《云梦泽唉》
对云梦泽的复杂情感
黄德海:非常希望舒飞廉把《云梦泽唉》这个书名解读一下。
舒飞廉:“唉”取自楚剧“悲迓腔”的“唉”字,或是对当地真实发生的追怀咏叹,或是祈求新生的召唤祭语。但我嗓子特别差,都唱不出来,觉得纠结。
高盛元:这说明《云梦泽唉》的“唉”,它不是唉声叹气的意思,还有另外的一个意义?
舒飞廉:从唉声叹气出发,它有一种更厚的东西。我们村子里,一个人去世,然后他老婆在门口灰尘堆里哭,每句话后面都有一个“唉”,那种抢天呼地的感觉,就是挽歌后面的那个语气词,感觉是给这个去世的人画个句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但我也很难说,这样写出这些文字,就是要去告别。
我们还是希望有新的生活出现,新的生活是从这样一个场景里面长出来的。所以我觉得一边是告别,一边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但此时此刻可能我还是躺在这灰尘堆里面。
《云梦泽唉》新书分享会的现场

左起:高盛元、张定浩、舒飞廉、黄德海
高盛元: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在读这本书时会发现每篇文章后面,都写有这篇文章的时间和地点,很大部分篇幅并不是在武汉,而是在您的家乡完成的。您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是怎样的创作状态?
舒飞廉:我大概每天五点半起床,六七点钟开始写二三小时,这个时间是固定的。有两个写作地方,一是在省文联我原来的房子改成的工作室,另一个就在我老家,以前是在二楼,现在搬到三楼了。
高盛元:您在写作时,有没有一些特殊的条件需要来触发你的灵感?我还看到以前有一个作家写作时,他面前必须摆一个腐烂的烂苹果。那您的灵感它是一个可控的东西吗?还是需要外在的特殊的条件去激发?
舒飞廉:我的强迫症就是希望有一个非常干净的桌子,除一个笔记本电脑之外,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发现我是跟怀特学的,他在乡村的住所里就是这么干的。另外我自己写文章酝酿的时间会很长,比方说我一直去找那个点,那个点出现了,就会围绕这个点反复去阅读,有一天我觉得已经到了一个爆发点的时候就会去写。
一人一桌一灯一笔记本(陈志勇 摄)
云梦岁时记
高盛元:我想请教一下定浩老师和德海老师,读了这部散文集之后,有哪些比较特殊的感受?
张定浩:与飞廉认识有十年了,他以前做了一本《今古传奇·武侠版》的杂志,在上面用“木剑客”的名字写小说,但他的武侠小说其实是介于通俗和精英之间的一个东西,雅俗共赏。
说起来我们三个都算《文汇报》笔会的作者,这本书开始就提到《文汇报》曾经的主编周毅老师的约稿,对此我感同身受,我自己最早写东西,也是被周毅老师逼出来的。
2013年左右,被她逼着一篇篇写,但我写得少,而飞廉一直坚持过来,这些文章跨越了两个阶段,有很多感慨的东西。比方说可能是一种“岁时记”,使人看见生活而非结构。
从2016年到2022年,按照时间顺序,春夏秋冬这样的往复,每年又筛出一些新的东西来。这里面有一种相对随意的东西,它是一种升华,而不是一个刻意的结构,有一种要把这一年乡土生活过滤的感觉。
这六年时间每天都有一个日期,他写春天的事情,但第二年春天又有新的事情,不光是在怀旧,不光是在写乡土,这里面有一种生机勃勃甚至是现在时的东西。
这跟一般的回忆文章不同,与一些风土人情的东西也不太一样,它里边有一种混合的东西在。
乡村夜气(插画:李启龙)
图片源自:《云梦泽唉》
勾画活生生的小乡村
黄德海:对乡村的文字差不多有两个方向,一是桃花源的方向,不知魏晋还有这么一个静谧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间;另一个反向的想象,相对落后野蛮没文化的,而这两个都不是真实的乡村本身。
《云梦泽唉》就是回到了活生生的乡土之中,那个生机就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作者突破了传统的两种写法,带着一双眼睛去观察,那些在乡村不起眼的草木虫鱼有它们的生存的空间,从外人眼里看不太合理的习俗也有它们的生存空间。他的文字特点就是密密麻麻,从这个点移动到另外一个点,千丝万缕互相缠绕,勾画出乡村的整体。我就是农村出来的,但从来没有对乡村怀抱这样梦想的企图。人心之复杂,会让你望而生畏。农作物的生长收获,每个过程都伴随着劳累。这些东西最后在一起,就是一个活体,一个生命。这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一个挺独特的小乡村。
澴河右岸陡岗镇河堤上的牛牛(舒飞廉 摄)
继沈从文、汪曾祺之后的

乡土中国深情书写者
高盛元:《云梦泽唉》里面写到很多买菜的细节,我特别有感触。尤其看到一些写吃的,比如《猪油饭》,很馋很馋,让我流口水。我发现中国很多作家文人,他们好像都蛮喜欢吃的,为什么他们对吃这么感兴趣?
张定浩:写美食也是中国一个传统。民国以来到现在,其实很多人就写这方面的文章。还有写花鸟虫鱼的,叶灵凤就写得非常生动。周作人也编过一套格物丛书,所谓格物就是怎么描绘花草。而沈从文和汪曾祺都是乡土中国的深情书写者。他们身上有一种士大夫的气质,还有一种乡土气息,这是一种“养气”的过程。
舒飞廉:这个“养气”其实是一种厚积薄发。唯有当经验足够丰实,正如买菜积累了足够经验,方能使得写买菜的作品有气,顾盼有情。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
高盛元:我平时比较喜欢读汪曾祺的文章,他自己发明了很多种菜,比方说油条塞回锅肉,还有比较拿手的菜是做鱼。汪曾祺的文章没有我们看不懂的字词,没有生僻冷门的典故,也没有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好像白开水谁都能写。因为他吃过一道菜,那道菜叫清水白菜,那个汤很清很清。他有个比喻,文章就好像那清水白菜一样,那个汤非常清,可是吃到嘴里边那个白菜绝对不是白开水煮的白菜味道,那白菜非常鲜美。他说那个汤其实用的是鸡汤,那个鸡汤熬得很清澈。
我读飞廉老师的散文,感觉也是“养气”,当一个人把那个气养得足够厚了,或者说他的人生积淀足够厚了,它底下的文字看不到很多华丽的词儿,但是能读出其中的味道,尤其是句子跟句子之间,词语跟词语之间的那种关系。
清代著名艺术理论家包世臣的《艺舟双辑》,谈到王羲之的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妪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飞廉老师的文章,句子之间不是断裂的,段落之间不是割裂的,它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觉得把句子和段落连接起来的这个东西就叫做气,可这个气可能没有办法用语言去描述。
舒飞廉笔下活色生香的涂河早市(陈志勇 摄)
黄德海:文字的魅力就在这里,活色生香的乡村并不是客观存在的。
有人进了农村会感觉这是一个衰草连天的地方,有人觉得这是一个萧条的乡村,因为每个人的眼睛不同。而这个活色生香的乡村,其实它是一个乡村和人的联动体,而不是说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们经常会有一个误会,觉得写的这个东西它本来就有,其实是因为它没有我们才写。
我很想用这个词,就是《易经》的井卦。吃水的井是有盖子的,平时盖着,打水敞开。人靠水井生活,水井由人挖掘而成。相互为养,井以水养人,经久不竭,人应取此德而勤劳自勉,否则这个井就是一口枯井。这个书看起来写的是一个现实的农村,其实是对乡村的感觉。
舒飞廉
舒飞廉:我在书中呈现了乡村和人的联动体,而不是一个工笔描绘的实在农村。既体现出乡村“桃花源”的部分,也力图呈现残酷变化以及与死亡的和解。我们回溯过去,而过去恰好正一寸寸崩解。
我回到自己的老家,到处都是坟,有的人家父母就埋在自己的门口,我们是在祖先的尸骨中间散步。以前晚上没有人陪我是绝对不会出去的。现在可以出去了,我好像与某种东西和解了。
面对着一个正在发生变化的乡村,对我而言,它实际上是解决一种精神的危机,像我们从乡村出来的人,再回去重新清理这个链条的时候,就是非常痛苦的一个考验。
舒飞廉的书架
高盛元:这本散文集的内容我们已经聊了很多,最后来谈一些关于技术性的问题。
飞廉老师他不仅仅写小说与散文,而且很重要的身份是高校写作课的教师,我是他的第一届的学生。他有一个学生群,我加入进去的时候,只有几十个人,等到我快毕业的时候,那个群就已经有几千人了。
大家平时在里面讨论一些非常复杂的学术问题。如何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初学者,慢慢经过一定程度的训练,最后成为一个比较杰出的作家,这个过程作为我们普通读者可能觉得比较神秘,对你来说是不是比较清晰?
舒飞廉:我自己去回顾这个过程,觉得有两三个点可以去讲一讲。
我一开始写散文就在天涯社区,很明显可以看到这是周作人的一派。后来我爱读古文。汪曾祺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四五篇古文,我也是这样做的。我喜欢桐城派,如果你看的是《古文观止》,那可能就没入门,如果读的是《古文辞类纂》就对了,那就是地地道道的桐城派。
另外我很长时间受到《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程虹 译著)的影响,也就是回到荒野之中去发现自己,等着那个上帝的一道灵光降临到自己身上。但我后来觉得这灵光跟我们的光不是一回事,王维讲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让整个身体在大自然之中完全倒空,在这个过程之中,从内心里涌现出光芒,而不是那个上帝的光。
因为在大学做研究的原因,我系统地阅读了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德里达、斯蒂格勒的一些著作。这条线我大概花了十多年的时间,直接面对这个事物,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这个世界,通过自己的身体与这个世界交织在一起,把中国的文章学和这个美国自然主义的文学,再加上新的现象学方法混合在一起。
嘉宾简介
舒飞廉,1974 年生,湖北孝感人,现居武汉,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曾以“木剑客”为笔名主编《今古传奇· 武侠版》。出版作品有《飞廉的村庄》(2004 年)、《绿林记》(2010 年)、《草木一村》(2012 年,系《飞廉的村庄》增订版)、《云梦出草记》(2019年)、《阮途记》(2021 年,系《绿林记》增订版第一册)等。
黄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著有《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剑宗读书法》《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虚构的现艺》《驯养生活》等。
张定浩,1970年代生于安徽,现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山中》等。
主持人简介
高盛元,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B站知名up主,致力于解读和传播中国古典文化经典。著有《昨夜星辰:高盛元的唐诗课》《诗的味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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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新乡土写作”代表作家舒飞廉献给乡园——南中国腹地“云梦泽”的散文精选集,也是近年发表于《文汇报》“笔会”副刊专栏的文章结集,延续沈从文、汪曾祺、孙犁以来乡土写作文脉的书写实验与创新。取自楚剧“悲迓腔”的“唉”字,既是作者对当地真实发生的追怀咏叹,又像祈求新生的召唤祭语,或对科技狂飙时代古老乡园何去何从的真切提问。

近十年间,身为高校文学院教师的舒飞廉以每月定期回乡闭关的方式,为生活重新加入了大别山之西、江汉平原北部一片邮票大小乡园的泥土、星斗、流水和荒野。他以祖居所在的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肖港镇农四村为身体位移、思维通达的原点,一边沉浸体验,一边思考观照时代浪潮里传统不断消逝变动的乡野,以身体作为方法,最终成就了这部将都市气象与乡居烟火、神话志怪与具象现实、农夫与贤哲、传统与数字化、幼年回忆与中年心气交会一炉的“在地”之书。
云梦泽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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