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就是打开生活里被埋没、被隐藏的东西。
陶瓷,是最有日常气息的艺术形式。中国人最熟悉,却也最陌生。
如何真正看见身边的陶瓷,看懂东方造物的魅力?
11月,混沌文理院同学开启了今年第一场国内游学:「去瓷都景德镇,看懂东方造物之美」。在清华美院刘润福教授的带领下,一边思辨,一边实践(亲手制瓷+寻访博物馆艺术品),以一种更强烈的方式感受东方造物。
在这场游历中,杯、盘、瓶、壶、罐在我们眼里的样子,渐渐发生变化,不再只是供我们役使的工具,而是可以同我们对语、同我们情思往还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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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何为东方造物之美

漫游古今交融的景德镇,大家并不着急赶路,围坐下来,一起来听听刘润福教授漫聊艺术,静赏陶瓷。
刘润福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长聘副教授、博导
(以下为刘润福老师授课内容节选)
我们站的这片土地,叫景德镇。
其实景德镇一带,最早叫昌南,这里的瓷器也叫昌南瓷器。唐朝时,大量昌南瓷器运到海外。(当地的窑工常说,“China”一词最早可能来自于外国人口中的“昌南”发音。)后来宋真宗迷上了景德镇瓷器,小城才被冠以他的年号“景德”。
作为中国人,我们为自己发明瓷器而自豪。作为中国人,能够鉴赏陶瓷,似乎也是一门走出国门前的艺术必修课。
艺术是什么
在探讨陶瓷鉴赏之前,我们先来思考一个基础问题,什么是艺术?
长久以来,在学科意义上,我们似乎认为西方的定义就是科学的定义。
但其实,也并非如此。东西方对于艺术的思考逻辑不同,各自的定义也不同。就好比我们定义“豆腐脑”,有的地方甜口,有的地方咸口;有的呈絮状,有的更顺滑。同理,对于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
西方定义艺术,是通过否定上一阶段的艺术逻辑,然后不断发展演变。而东方定义艺术,则更多是对现有的艺术进行丰富发展。西方艺术的发展逻辑是否定式的,而东方是增加型的。
艺术的评价是多角度的,但并不代表艺术没有鉴赏的视点。
拿书法艺术来说,每个学书法的人都是从临帖开始,但临帖临不出艺术,临帖只是技术与规范。只有当写书法的人,理解了书法的视点(章法、要素)有哪些,并由此在不同要素的视点上展开独特性创新,艺术才逐渐显现出来。
具体说来,评价一副字的好坏,我会使用“七步评书法”。站在书法作品前,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好像是北斗七星阵,在退远的过程中,书法的好坏也就看出来了。
第一步,距离书法作品最近,仔细审视每个字的“笔画”,比如力道、飞白、笔墨等等。
第二步,退后一步,看清每个字的“结构”。字体的倾斜、端庄、游走等结构美感会逐渐显现。
第三步,再退后一步,看文字间的“节奏”,整个书法每个字连在一起形成一句,字的大小、间隔,像一首乐曲一样会展现出丰富的情绪。
第四步,再退后一步,远远地看书法的“布局”,余白、疏密、情绪、压力等等。
第五步,再退远一步,看书法的“文采”,包括文字表达的意蕴、情绪。
第六步,再退远一步,看书法的文化“气韵”,包括整个作品的墨色浓淡、款识花押的艺术结合等等。
第七步,放在“整个艺术空间”中,看看书法作品的装裱的风格、用纸的雅趣等等。
最最关键的,在这七步赏析中,要注意觉察,书法家是否有自己独特的创作型表达。当答案是肯定时,书法艺术才算得上诞生。没有独特性的表达,就没有艺术性的互动。
刘润福老师书法作品“海阔天空窄”
陶瓷艺术是什么
那么,什么是陶瓷艺术,这个问题其实东西方的概念也很冲突。西方人有西方人的答案,东方人有东方人的界定。但我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最有资格、最有能力去界定“瓷器”。
因为是中国人发明了瓷器。作为古代的“硬科技”,中国汉代就已经诞生了早期的“原始青瓷”,可以说早于西方一千七百年。全世界的制瓷文化都受中国人的影响与推动。
东方的瓷器,对西方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18世纪初,波兰国王兼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特二世,最疯狂的一次,是用600名龙骑兵与普鲁士国王交换了151件青花瓷瓶,这些瓷瓶由此被称为“龙骑兵瓶”。
《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丹尼尔·笛福,在18世纪早期描述了这个场面:“你得把瓷器放到书桌上,餐桌上,放在橱柜里,一直摞到天花板顶上。许多家庭摆出瓷器来展示,人们爱瓷器都爱疯了,不惜借贷,甚至破产,倾尽家财以购入瓷器
所以,如果中国人没有勇气给陶瓷艺术下定义,那么谁来定义?
比如白瓷的定义,有的西方学者认为胎体表面有没有覆盖一层透明釉,无关紧要。但我认为,瓷者,必须覆釉。
隋代透影白瓷杯
为什么呢?我们要知道,不是别的国家在古时候完全没能力制造出瓷器,而是他们没有充足的原动力去做这件事。中国人之所以拼命要打造出瓷器,是因为想要造出人造玉。
中国人向来把“玉”作为美的理想用一句话形容儒家的理想人格,就是“君子温润如玉”。但是,天然的玉石非常稀缺,所以中国人就想要瓷器承续与光大玉的精神,使我们在日常现实生活中能充满玉的美。
而正是这一层透明的釉,给白瓷带来了玉的质感。所以,瓷器里面有中国文化的审美精神。
我在《中国白瓷》一书中明确定义,中国学者称为瓷器的要素之一,是必须有“釉”。没有“釉”,可以称为“高温炻器”,而不能称为“瓷器”。
中国人定义“瓷器”,就是定义不同于西方的东方审美。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发扬壮大中国文化的审美,而不是一切盲从于西方的“艺术的定义”。
陶瓷艺术与鉴赏
艺术没有标准答案。但是,认识陶瓷艺术的视点越丰富,离它的真相也就越近。
所以,学会鉴赏陶瓷,也要建立科学而多样的分析视点。
可以说,陶瓷艺术鉴赏有三层视点:技、艺、美。
陶瓷审美的三层视点
最基础一层视点,是“技”,指科学技术。包括材料、工艺、技术三个方面。
材料,指的是原料科学,包括土的密度,陶瓷的发色金属等。工艺,指制造陶瓷的方式方法,比如配比瓷泥、选择燃料、翻模量产、制作模型等等。技术,重点在技术的更迭,是柴烧还是电烧,是氧化气氛烧成,还是更难的还原气氛烧成等等。
再深入一层的视点,是“艺”。“艺”包括造型、装饰、色彩等,其中核心是造型。
器物的造型,好比人的骨骼,是器物的基础形态、神态的基础,是最根本的。而装饰好比人穿着的衣服,色彩如何,款式如何,布料如何,功能如何,图案如何等等,这些都是基于神态的补充语言。
最后,上升到“美”。审美涉及人文表达,整个陶瓷带给我们每个人的人文感受是不一样的。这其中包括了我们对生活方式的不同理解,我们对民族文化的不同理解,也包括了我们每个人的人文价值观的不同。
当我们拿起一件陶瓷器物,能就着这三层审美视点,分析得头头是道,基本就可以称为是一个陶瓷鉴赏家了。
艺术与收藏
讲明白了鉴赏瓷器的三层视点,那么到底什么样的陶瓷更有收藏价值呢?
我们似乎还沉浸在鸡缸杯、“鬼谷子下山”青花瓷大罐,动辄几个亿的收藏价格里——一个小小的罐子,竟然抵得上一架飞机。似乎从表面上看,这些都是古董,因为时间久远,所以价值连城。
但“时间”仅仅是表象。时间本身并不产生价值,只有在那个时间里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技艺文化表达,才有价值。
比如,新石器时代的一个简单的石头,留存在今天,动辄有万年的历史,但也就是一块年纪比较大的石头而已。可一旦这块石头被我们的祖先研磨成一个简单的石器,附着了时间之上的人文思想、科学技术、艺术成就,那么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就诞生了。
当然了,要收藏一件瓷器,既要看材料技艺的价值,最核心的还要看“艺”和“美”。
陶瓷收藏界的人,可以分为古董商和收藏家。古董商发现的是器物本身的价值,而收藏家发现的是器物与自己之间的情绪共鸣
人文艺术,才是收藏家收藏的独特价值。是收藏家自己,为器物赋予了独有的情绪。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样的陶瓷最具收藏价值?
我会说,这个问题,请反问自己——你最热爱陶瓷的哪些魅力,钻研之,并为之感动。
若干年以后,我们再回望自己,会感知幸福所在,并找到收藏的意义
在三宝村,混沌文理院同学鉴赏瓷板画等现代作品
回首与迈步
十几年前,我来景德镇,每每看到满大街都是仿制几百年前的瓷器仿制品,满是悲伤。
文化传统不是过去的复制品,而是尊重过去,活在现在,探索未来。传统不是一种固化的形态,而是一种不屈不挠的创造精神。如果只是固守古代形态,路是走不下去的。
艺术的价值源于创造和勇气。现代的陶瓷艺术家必须找到自己的原创性和自由,这是我们立于时代的价值根本。
毕加索曾经说过:“一件艺术品如果不是永远存在于当下,那它根本就不应该被称为艺术”。幸运于时代在前行,景德镇在回归。

实践:与陶瓷艺术亲密相处

美,不仅是一种思辨,也是一种实践。
亲手制瓷
来到景德镇第一天,混沌文理院同学就来到丙丁柴窑,在窑主余老师带领下,动手制瓷,让泥土在自己手中摇身成器。
丙丁柴窑,坐落于景德镇浮梁县,这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混凝土房子,没有用一颗穿墙螺栓,体现着工匠美学的极致追求。2018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入口正对面,第一个作品就是它。
丙丁柴窑的外观
丙丁柴窑的核心:窑炉
走上台阶,走到最高点,回过头来再俯瞰,有一种特别的空间体验感
丙丁柴窑的展览长廊
在现代窑房,做传统柴烧瓷器,增加了特别的仪式感。
每个人捏泥、拉坯,指缝间渗满泥土。有时候千言万语、千思万想,不如动手做一下。
在丙丁柴窑,混沌文理院同学体验拉坯、手捏
在我们的手指与泥土共舞的同一时间,有位老匠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禅定般地在瓷片上用毛笔作画。
有那么一刹那,除了拍打泥土声、摩挲声,就是风吹铃铛声……
往前推一千年,其实也有一群人坐在这个地方,捏泥、拉坯、上釉、烧窑……跨越时空,我们做了一次精神的溯源。
逛博物馆
除了亲手制瓷,逛博物馆,凝视历史筛选出来的艺术品,也是训练陶瓷审美的好方式。
刘润福教授、丙丁窑主余老师,带领同学一起来探访中国陶瓷博物馆。身旁不时聚集着“偷听”的游客
从1万年前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到现代展馆,大家在时空交错的小径和展厅间穿行,一边凝视、一边提问,历史与艺术品的缠绕,就此展开。
比如,当我们看到展馆里的青花瓷、釉里红瓷器,蒙古西征的铁骑也纷至沓来。
青花瓷成熟在元朝,是因为元朝匠人在景德镇发现了高岭土,瓷因此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从此青花着色更加细腻优雅,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青色等烟雨”。而绘制青色的原料,是来自西亚的“苏麻离青”。一种颜料的背后,就是一串全球史。
相比于青花瓷,元朝的釉里红瓷器更是彰显工匠精神。
釉里红可以说是元代瓷器中最难烧制的。既要控制窑内氧气做不充分燃烧,还要控制烧成温度在1280度左右。温度稍高或者稍低十度左右,瓷器立刻就会失败。温度一低,颜色就会晦暗黑红,温度一高,颜色又会烧飞褪色。
古代窑工师傅纯凭经验,用眼睛分辨十几度的温差,成品之难,可想而知。
有了釉里红之后,后世所有的“红”,比如祭红、郎红等等,都从元釉里红中走出来。
元釉里红灵芝云纹小罐(菲律宾出土)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我们都是食人族》中写过这么一段话:“无论是往昔或今日,人类始终相同。任意地消去十个或二十个世纪的历史,也不影响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唯一无法弥补的损失是在这些世纪中诞生的艺术品。人类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才有差异,甚至才得以存在。就如生育出小树的木头雕像,只有艺术品才能证实,在时间的洪流里,人类当中确实发生过一些事。”
这就是今天好好逛陶瓷博物馆的意义。
是的,景德镇游学是为了发现东方造物之美,同时,美也在我们自己发现美的实践中释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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