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云梦泽
——读舒飞廉新书《云梦泽唉》有感
■ 罗庆华,70后,湖北孝感人,年轻时开店、跑车、打工,历经社会打磨,现供职于孝感市孝南区税务局。爱好阅读、登山、钓鱼,咵方言亦不在话下,曾在中央级、省级和市级报刊发表各类文章两百余篇。梦想是乡下有带小院的屋子,阳光和狗在门廊。
九月的几个周末,我常常是白天驱车赶二三十里路,前往云梦县城南境的河港一带秋钓。夜晚,正好就着身上残存的一点湖沼之气,来读七零后中年大叔们最近钟情的一本新书《云梦泽唉》。
云梦泽中的《云梦泽唉》(摄影:陈志勇)
数万年前,吾乡脚下的这片土地,因地表塌陷,洪泛囤积,遂名为云梦泽。后来日渐增多的泥沙通过长江和汉水搬运,不断在这一带沉积为陆,云梦古泽萎缩,江汉平原形成。即便如此,我们也能敏锐地观察到古泽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摊开一幅中国交通地图,从北京出发,沿京广线南下至湖北孝感,可以发现,京广线在此突然刹住,转而向东,拐了一个明显的九十度大弯。19世纪末,在清政府动工兴建卢汉铁路之时,云梦古泽脉迹尚存,孝感城关周边的董湖、朱湖、杨马湖、蒲湖和白水湖交织成片,地质脆弱,人烟稀少,比利时的工程师们只能选择让铁路走地势稍高的黄陂,再小心翼翼地从后湖和滠水间的高地穿过,最后抵达汉口的大智门。
红蓼溪(插画:李启龙)
三十年前,年轻的舒飞廉正是在这条铁路边,提着网兜,扛起被裹,坐上途经肖家港的绿皮慢车,在哐哐声中辗转来到武昌求学;三十年后,已届中年的舒飞廉反其道行之,一次次重回故乡,拾遗生命的原初记忆,积十年之功,告一部书成,即《云梦泽唉》是也。
舒飞廉与他的云梦泽(摄影:陈志勇)
眼前垂钓的所在,畴平地沃,稻菽无垠;水网纵横,鹭飞鱼翔,这里是最后的云梦泽,县治也因此而得名。仔细想来,云梦县周边的汉川、应城、安陆的得名,不也是因为曾经的这片大泽吗?汉川,汉水贯通之川也;应城古称“蒲骚”,菖蒲繁茂之地也;安陆,至此为陆,可以安居也。甚至吾乡嘲笑他人舍近求远的俗语“走汉口,弯杨店”,在百余年前,的确是真实写照,为的是绕开南部湖沼之地。
沧海桑田。当江汉平原从荆湖盆地崛起,楚国也开启了它的春秋霸业之路。楚人发现,脚下新得到的这片冲积土壤,肥力充足,颗粒松碎,透水透气,易于耕作,农业产出大为提高,楚国势力就此迎头赶上北方诸姬,“不服周”的俚语流传至今。同样是依托这种“河畈土“的滋养,在作者舒飞廉的故乡,小小的肖港镇农四村里,各种动物的精气神、植物的形声色、族人的喜怒哀才得以徐徐展开,娓娓道来。
于这片“河畈土”最有发言权的,当数田间屋后那些默默扛着轭头,拖着犁耙,慢而有力,用四蹄给大地丈量的水牛和黄牛们。作者在书中多次写到这种稳重的、值得信赖的农家牲畜。他看到一头初学耕地的小黄牯,“牛眼里清亮亮的,像不远处冬天的河水,蒙蒙生雾气。它眉目间的神色,没有疲倦,也没有厌烦,是好奇,是天真,跃跃欲试”,在牛身后,“肥黑的土壤被剖开,波浪一般地翻卷着,间或跳出几只冬眠的泥鳅与青蛙”。
茧栗之牛(插画:李启龙)
四十年前,我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乡村放牛娃儿,过着沉闷单调的生活,各种无法言说的不快,还有野小孩身上的桀骜。有几次,我狠狠地抽过家里的老牛。我注视着,它的眼睛大而有神,两只长角弯在脑后,胸腹饱满,四蹄粗壮。它满可以后退半步,以头贴地,亮出犄角,轻而易举地将我顶起。但它没有,它似乎一眼看穿了我这个身高不足、骂骂咧咧的黄口小儿,将头轻轻一扬,满不在乎地躲避着我的抽打。午饭后,我去牵牛饮水。老牛卧在榆树荫下,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见到我,熟练地跪起身来,顺从地跟在后面,丝毫没有怪我的意思。
我那时就想为牛写点什么,但是只言片语的,我写不好。直到从作者的书中,寥寥数行,电石火光般,突然想起那头老牛,和我想写的话来。他这样道:
“它们就像那些坐在黑暗里纺线的老祖母们一样,是乡村里的“无意识”,正是这“无意识”的息壤、阳光、空气、风土,才让乡村安稳平静地向前走,不慌不忙。这一份气定神闲,来自满满的谷仓,尖尖的麦缸,来自猪圈里膘肥体壮的猪,来自牛栏里稳稳嚼干草的牛,也来自南牖之下,一线暖阳照亮的小山一般的南瓜藏。”
这段白描,如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将几个毫不相关的镜头堆叠在一起,快速闪回,产生了奇特的艺术效果,让人豁然领悟到了一个古老乡村的独特气质。
描写时蔬中的瓠子时,作者说,“我家的瓠子,我记得爷爷常将它们种到猪屋的侧墙,春天的时候,给它们递几根木棍,让它们爬到猪屋的屋顶……”。这里一个“递”字,画龙点睛,拍案叫绝,让一枝正在爬墙的长着几缕卷须的瓠子突然有了灵魂。好的作品,能让读者与作者产生通感,形成共鸣,读了有一种大汗淋漓的舒畅。但舒飞廉绝不满足于此,他腾挪闪跳,迂回跌宕,以拙制巧,以朴出意,看似字词的无意组合,却有老树新枝、四两千钧之妙。他的文字,既开拓了汉语表达的新边疆,又是对读者的再启蒙。
写完这些,作者定是长舒了一口气,点一支烟,缓缓起身,透过缭绕烟雾,再细细打量这些久久压抑,最终喷薄而出的文字,似乎感觉累了,是那种舒展的累。但仅仅是几分钟的光景,作者再次进入状态,农四村里的禽、畜、虫、鸟;小澴河边的树、花、草,果;云梦泽上的风、雨、云、光;平原四季的播、种、收、藏;乃至于烧菜、做饭、榨油、熬糖,巫术、丧歌、求神、祈福……凡此种种,一一浮现,如农家论资排辈,等候入席般,落入作者的写作视野。作者决心抢在时间前面,扎入田野,使出咬劲,以阳明先生“格竹”之心法,全面构建一幅精细而具足的江汉平原乡村图景。五百年后,作者苦心收集,沥血整理出来的系列素材必将被重新挖掘,成为那个时代民间文化学者们争相研究的显学。
芝麻叶苋菜(插画:李启龙)
比如,作者对农家生活物用的考察辨析,就非常有看点。柳树曲椅,枣树做轭,是因为树种的“弯性”不一;用作水车的木料则根据“水性”取材:栗树制骨,枣树制闩,柏树做轴,杉树制筒,乌桕制叶。还有,比如用空心泡桐做糖稀导流管,铁马鞭做扫帚,老丝瓜瓤洗碗,葫芦做瓢,皂叶洗发。更不用说小孩们用细竹条围成圈去舀蛛丝,然后高举着,拿到稻场上一溜儿小跑,躲闪不及的蜻盏会一头扎进丝网里。
当然,最令我两眼冒光的是,村里的孩子们会熟练地“砍竹子做钓鱼竿,由来村里摇拨浪鼓的货郎那里买到尼龙丝与有倒刺的鱼钩,将牙膏皮捶成坠子,折大蒜秆染靛做浮标,挖红蚯蚓做鱼食,一大早去村东的池塘里钓鱼、钓虾”。而此时,端坐在云梦县河边的我,身旁一溜儿的长竿细管、漂坠钩线、箱盘伞网,各种潮流窝食和饵料,却丝毫引不起鱼儿们的兴趣。
至于阳藿壮阳,益母滋阴,南瓜片降血压,马齿苋消炎症,艾蒿叶排毒,泽珍珠调经,作者是样样熟通,信手拈来。听说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仅医药和种树之书幸免于难,我甚至怀疑作者这家伙是不是暗地里弄来了那些药书和树书,在私下里钻研?从作者这方面的阅读积累来看,上追《黄帝内经》《齐民要术》,下及《农桑辑要》《本草纲目》,乃至于当今专业的物候学、杂草志、植物谱之类,作者都做过很多功课,笔下花了不少心思。
然而乡村终究是衰落了,正如云梦泽的消失。“从前此起彼伏的鞭炮,将平常的日子猛然惊醒,宣告出新年、清明、婚礼、丧事等,现在周围的乡湾也被默默划入禁鞭区里,锣鼓、唢呐、铙钹,从前闹腾的响器,也很久未曾听到。就是这一阵接着一阵的鸡鸣,与之前比较,也日渐寥落了”。提起乡村的老手艺,“失传的,也会包括父亲曲柳椅的好手艺。它不仅需要父亲们口传身教的指点,也需要好多辈人积淀起来的,对植物的了解,对木性的了解,领悟到它们实用的一面,将之挑选到生活中来”。正是这份惋惜、留恋之情,作者才一次次回到家乡,捕捉这片土地最后的回响。
戴胜鸟的田园(插画:李启龙)
有人说过,一个人这辈子会死三次,第一次是身体停止运转,这是肉体性死亡;第二次是举行葬礼,这是社会性死亡;第三次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你,这是精神性死亡。云梦泽的消亡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一两千年的时间里,云梦泽由荣而枯,洲渚四起,这是它的第一次死亡;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降,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到来,乡村凋敝,传统沦丧,云梦泽出现第二次死亡;而随着如作者舒飞廉这样,愿意自发在这片大地上奔走、观察、思考的一代人老去,云梦泽将迎来真正的死亡。云梦泽是一个象征,一个前后历经几千年的农业时代的象征。这个象征符的丧失,是悲,是喜?我一时说不上来。
范老夫子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对这前半句话是认可的,对后半句却不以为然。到了我这般年纪,已经知道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王子遇上公主,也不见得从此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告别农业时代,我们的生活真的会好起来吗?还是如海德格尔所言,人总是处于“烦”的状态,之前烦的是农业时代人的固化,之后烦的是工业时代人的物化,会是这样吗?这真是进亦忧,退亦忧也。 
鱼虾你慢些游啊,这里是最后的云梦泽!我一边搓饵甩杆,一边忽然想到,如果舒飞廉在农四村所奔忙的事业是一项记录云梦泽的语言艺术活动,那么我在这河港边所从事的垂钓,也算是一项体验云梦泽的行为艺术活动吧。哈哈,飞廉与我有戚戚焉!
(作者:罗庆华,本文首发于豆瓣读书《云梦泽唉》书评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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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
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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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新乡土写作”代表作家舒飞廉献给乡园——南中国腹地“云梦泽”的散文精选集,也是近年发表于《文汇报》“笔会”副刊专栏的文章结集,延续沈从文、汪曾祺、孙犁以来乡土写作文脉的书写实验与创新。取自楚剧“悲迓腔”的“唉”字,既是作者对当地真实发生的追怀咏叹,又像祈求新生的召唤祭语,或对科技狂飙时代古老乡园何去何从的真切提问。
近十年间,身为高校文学院教师的舒飞廉以每月定期回乡闭关的方式,为生活重新加入了大别山之西、江汉平原北部一片邮票大小乡园的泥土、星斗、流水和荒野。他以祖居所在的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肖港镇农四村为身体位移、思维通达的原点,一边沉浸体验,一边思考观照时代浪潮里传统不断消逝变动的乡野,以身体作为方法,最终成就了这部将都市气象与乡居烟火、神话志怪与具象现实、农夫与贤哲、传统与数字化、幼年回忆与中年心气交会一炉的“在地”之书。
云梦泽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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