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沈阳,飞机降落前十几分钟路过抚顺,都会见到城市边缘有一口惊人的大坑,那是西露天矿─亚洲最大露天煤矿

微博:@银鞍照白马A
我終於站在西露天矿前。秋天显得浩瀚、伟大而苍凉。一百多年來,一层层,如漏斗般越挖越深,挖出了这深达四百多米,长六千米宽两千米的巨大坑洞。
西露天矿坑底是中国海拔最低点。列车在这巨大坑洞中僅如如丝线般,那么多年,绕着坑洞一圈一圈地盘旋将煤载运向上,然后再一车一车地载往全国各地。
我想起日本明星山口淑子(李香兰)在1998年的NHK纪录片《遥远的旅途》(李香兰 遥かなる旅路),片头她就站在西露天矿前,眺望着远方,开始回忆她当年住在抚顺的少女时代,以及作为“李香兰”的人生故事。
煤都抚顺在沈阳东边约六十千米处,是辽宁离省会沈阳最近的城市。作为资源型工业城市,抚顺呈东西向长条型,延着浑河两岸而建。在东西带状间,区隔市街聚落聚,可能是一座小丘,一座矿场,一座大厂区。最早有矿有厂的地方,就有家属院,慢慢成为村子和镇,再经由铁路连接,聚合成一座城市。

浑河
抚顺市区在浑河两岸,北岸新城区,南岸到西露天矿以北这一块,属于老城区,在城区里有几座小丘,道路起起伏伏,绿化不错,怎么说都像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尤是建在缓坡上的北台地区,多是四五层楼房,带些独栋别墅。抚顺城区早在近一百年前就有比较完整的规划。

北台
现在抚顺街上还能见到一些伪满时期留下的建筑,当年日本人为了掠夺抚顺的丰富矿产,非常用力建设抚顺,因此抚顺工业化进程完成的非常早,深厚底蕴让他成为1949年后中国第一批直辖市之一。
当山口淑子回到抚顺,找她住到12岁的“东六条”,发现这里改名成“东六路”,完全找不到当年住处的影子。她用略带东北口音的流利中文问一位路人大爷,说她五十年前住在这里某处,不经意地自言自语说出了日文,没想到大爷竟也用日语回覆聊了几句。
然而1932年平顶山事件改变了她的人生。9月15日,东北抗日义勇军突袭矿场,隔天,日本军队展开报复行动,将西露天矿矿附近平顶山等村村民3000余人集中,之后实施了灭绝性屠杀,震惊世界。在片里山口淑子回忆,当年她12岁,那天她在家里,半掩在窗帘后,偷看日本宪兵队抓人的恐怖景像。
平顶山惨案纪念馆在西露天矿东南角,馆内陈列有在现场发掘出的殉难同胞遗骨800余具以及部分遗物。参观者在现场那些层叠交错的骨骸,无不悲恸万分。纪录片里,山口淑子特地指名前来纪念馆参观,她指着一具嘴呈不自然张大的骨骸“那张脸好痛苦的样子,是在尖叫吧!”说着说着,她流下泪来。
平顶山事件后,山口淑子的父亲因为被怀疑同情中国人,只好举家离开抚顺,来到奉天(沈阳),而她逐渐走上了歌唱之路,最终成为了李香兰─夹在中日两国之间的灵魂。

要观赏西露天矿有煤矿博物馆观景台与东岗观景台两处,我总觉得有更好的观赏角度,研究了下地图,来到西露天矿南边的平台山。走到高处总算一窥那些老厂子成排家属院的全貌。围绕着矿场,只要有社区,过去大多是某个厂的职工住宅楼。
平台山并没有观景台,只能想办法找路往上走。找一条土路,循着好像有人走过的痕迹继续走下去,跨过杂草拨开树枝,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看到想要看的景象。跨过山稜线,又走下坡,穿过玉米地,跳过几根水管,又找到一煤渣铺成的烂泥路。走上去时脚已经越来越沉重,鞋上附着的黏土越来越多,硬着头皮走下去。
然而在一烂泥土堆的平台,真的让我看见非常不得了的风景,抚顺如同建在这口大坑上的城市。
从高处看,层层往下挖的纹理清晰更是可见,像年轮一样,那是时间的纹理,人站在这工业时代的奇观前面,太渺小了;即使是近看非常庞大的作业车辆,放在这灰煤煤的大坑中,也只不过是一黄黄的小点。
听说抚顺就是矿挖太久,地底下各种坑坑洞洞,市区经常有地沉塌陷的情况发生,所以西露天矿现在慢慢停止开采,正在做生态复育,上面几层已经种了各整植被,准备打造成一个生态景点
也许这如大地伤痕般,光秃嶙峋页岩的深沟险壑,不久之后就看不到了,其实绿意盎然的生态大坑并没有现在这番史诗般的景像吸引人,但为了永续发展,也是个转型阵痛期了。
除了西露天矿,抚顺还有东露天矿、胜利矿、老虎台矿、龙凤矿等矿区,基本都已停产。抚顺另一地标就是龙凤矿竖井:T字形外观,土黄颜色,破碎的窗户,顶端还竖着两根避雷针,相当醒目。

龙凤矿
龙凤矿离市区七千米,附近缓坡也是成排的五六层公寓楼,有几座小市集,几间小餐厅,几栋残破的小红楼,有几栋建到一半停工的楼盘。正值晒大白菜的季节,秋高气爽,街区悠闲缓慢,除了几辆车声再也没其他噪音。
工业遗迹矗立在中央。天空辽阔,远处是植被茂盛的山林。路上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民众,每个人走路都慢慢的,那感觉就好像,仿佛为了走路而走路的NPC。总让我联想到最近那些描述东北的影视作品,每个人看似平淡普通的生活下藏着狡黠或善良,都有各自的秘密,然而平淡到让一切都模糊了面目,成为整体,日复一日。
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下午三点已经满溢着温暖金黄的夕阳。路过一座小车站,我哇哇叫!那么可爱,梦中小站。我喊着我在这下车吧!看看这座无人的荒废小车站。
这是以前的抚顺电铁新生桥站。过去抚顺人赖以通勤的电铁已经停驶,只留下这破落站台。铁路仍在使用,不时有运煤列车从夕阳的那个方向驶来,斑驳的木长椅拉出长长的影子更显得孤独。
到目前中国人都很少有坐铁路通勤的概念,而抚顺电铁在1908年时即已是亚洲第一条准轨电气化通勤铁路,连通抚顺城区与各个矿区。

第二天,我也去看看那几辆封存已久的电车。辗转问好多人终于知道那几辆车停在大集站里,可是要从另一处一条旧铁道沿巷走进去,两侧都是工业废墟,我还怀疑这路对不对。
没想到拐了几个弯,豁然开朗,是一线路复杂的铁路场站。铁道上的工人抬起头来问我过来干嘛,我说看老电车头,他们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也没说啥,指着说走到最底就是。
铁轨尽头的破败大棚有三四辆锈迹般般的电车头,尽头这的铁轨未有车辆驶过而锈黄,甚至还是老枕木,杂草丛生,被遗忘在这了。
这三辆车分别是先锋、奋进、和谐。后面还停着一辆造型流線型车头,明明是晴天,却让人觉得阴森。
要去看这几辆车头,会经过一道长长的,已经封闭的天桥,这条天桥已经快百年历史,我还是忍不住走上几阶到较高处看看这场站,这竟然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奠定的複雜规模。
附近老车库最末端还有一辆更古早的102电车,这是被认为是新干线前身的“満鉄ジテ1形”特急列车,这型号后经过不断魔改,竟然一直用到2009年。
本来抚顺有几辆同类型车,不过另外的进了博物馆、进了影视城,只剩下它孤零零地留在这,被杂草垃圾包围,门窗都被铁条给焊上。也许再过两个月,白雪将暂时掩盖这破败场景。
“电铁”这名带了些日本味,抚顺那些老站台,以及后来的车头车厢,都有些日本铁道的影子。当然这离不开伪满时代的规划,日本人把抚顺当做电气化铁路的实验场。在一百年前,复杂的铁道通勤系统就已盘距在抚顺这座城市,已经有相当完整的运营管理能力。

到1945年,抚顺已有两百多公里的电车路线
上世纪60年代北京建地铁时,须从抚顺抽调营运人才,毕竟当时抚顺电铁已经营运了六十多年,是当时中国唯一可以借鉴的轨道交通技术。抚顺被认为是中国轨交系统的发源地。

电影《白日燄火》里搭乘的,就是抚顺电铁
严格说起来抚顺电铁是矿业公司在经营,然而随着煤矿枯竭,为了节流,百年抚顺电铁在2009年停驶。网上大多说当时矿务局每年平均补贴电铁客运400多万元,仍不堪亏损,也算是中国第一座停用轨交的城市了吧!。我心想,现在搞个城市轻轨动辄数十亿百亿的呢!虽然2019年秋天又以观光名义复活,但也只开了短短三个月,到2020年1月初,又停驶了。票价70元呢!好像的确有点贵。
大集站旁已经废弃的石油一厂旧址。广阔的天空蓝得有些悠远寂聊,摇荡的野芦尾草,爬山虎的长势如血液流淌,交织在绿叶间攀上废管线。厂房十几年来一点一点慢慢在拆,当这些植被长到惊为天人,被感叹是自然力量时,这幅景像就随着被拆毁而消失了
抚顺和我去过的那些被认为是工业城市的地方不太一样。在开阔的场站,或任何一个看起来跟工业有关的地点,凛冽天空下,空气清冷,却尚未完全部冻住,耳边是远处传来并不刺耳的敲击、碰撞、碎石翻滚、铁轨尖锐磨庛,列车节奏规整的哐当-哐当-哐当,从远到近。
你听得到这些音响,却不知它从何处传来。这并不像一般工业城市机械全力运转欣欣向荣的整体交响效果,这些声音像各自在叙述某件事,清晰独立而回荡,被风吹来吹去,融化在黄昏中,终至隐没在黑夜里。
抚顺本地最有名的原创小吃首推麻辣拌,属于东北麻辣烫的奇行种。麻辣拌与麻辣烫最大不同在于,麻辣烫将食材放老汤里连涮带煮,而麻辣拌在食材烫过后捞起后沥干,加盐、陈醋、糖、花生碎、辣椒孜然、麻油等拌匀后食用,最大的不同在于,抚顺麻辣拌是酸甜麻辣,这种口味在全国独具一格。

麻辣拌
抚顺的“甜麻”口味非常独特,即使像鸡架这种东北老工业城市美食,抚顺鸡架也和不远处的沈阳鸡架截然不同,是甜辣口味的鸡架。

抚顺鸡架
抚顺还有一种独创的“麻辣盆”吃法,用的比麻辣烫更多红油和麻油,但不像东北其它地方的麻辣烫汤汁能喝。

麻辣盆
我问当地人哪里有好吃的麻辣拌,得到的回答是中学附近必开的麻辣拌都好吃,每间甜味都不同。当我去那些麻辣拌店,明显南方口音时,老板总是亲切提醒一句“是甜的可以吧!”然而当我用在东北其它城市吃麻辣烫的经验说“可不可以多加些麻酱?”老板仿佛受到了冒犯,用一种同情的眼神开示我“我们这不加麻酱”。
有兴趣自己试试
我在抚顺住了快一周,每天到处闲晃。就如我常去的那些东北小城,抚顺基础建设挺扎实,应有尽有,城区虽老旧,生活机能便利,吃喝玩乐都有,新城区的楼房房价也低,有些小钱就可以过着开心舒适的日子,但就是留不住年轻人。
走在抚顺街上,我发现养老机构的招牌特别多,本以为是错觉,看了地图,“养老院”密度很高,布满整座城市,查了数据,抚顺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步入老龄化社会,现在60岁以上人口占了30%,竟然是全国老龄化程度排名第一的城市。
这次住友谊宾馆,我就喜欢住这种具有公务招待性质的酒店。在市中心,去哪里都方便。房间还不错,不是很贵,有标准的游泳池和健身房,用餐环境很不错,蛋糕房的甜点老派好吃。在这种酒店房间里通常会有本关于这座城市吃喝玩乐历史掌故全方面介绍的书,一般酒店不会有,于是我早上逛城里,晚上回来看书。

非常有以前“国际观光大酒店”的气派
抚顺的工业很重要,几乎历任领导人都来过抚顺。友谊宾馆里挂着前总理的墨宝,时间是2000年四月,这时间点他来到抚顺,就非常有意思了。
抚顺是1949年后中国第一批直辖市之一,第一吨铝、第一吨镁、第一吨硅、第一吨特种钢均挖掘于此、第一台机械式挖掘机也产于此;是中国最大的特殊钢生产基地。然而有那么辉煌的过去,现在不过被认为是五线小城市。
如今抚顺有东北文艺复兴的一切素材:资源枯竭、半停工的厂区、铁路、工业遗迹,是南方人想象“东北老工业城市”的完美想象模版,有人更直白了,就说这样的地区就是中国的“锈带”。如果进入冬天,如同黑白照片阴阴郁郁,更符合印象中没落的样子。这几年许多描写东北的文艺影视作品,又不断强化了这种东北印象。
伴随着东北没落的话各种地图炮应运而生:“投资不过山海关啦”、粗鲁啦!黑社会啥的,都成为东北刻板印象。
但进入流量时代,摇身一变:“东北不养i人”、“东北早市太便宜啦”、“一沪币等于多少东北币”、“东北精神故乡”.....忽然之间,夸东北就有流量,人人都在说东北好。但无疑也是披了新马甲的地图炮。

“东北的烤肉好大好实在!哭了!”
然而大部分营销号连东北都没去过,东北仿佛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消费完狼性,消费完北上广深的纸醉金迷,卷不动了,风向一转,开始捧起东北。过去低情商说人懒散,现在高情商叫懂生活。
现在东北的确有很多问题。然而
中国那么大,每个地区都有各自特色,
历史记忆也不全都一样。
有不同定位,做不同贡献,每個地区发展得早晚快慢都不同,不同阶段,
各自有不同局限性,本來就
会产生各自的社会问题。

然而东北是失语的。这些年经历了从全民黑到全网夸夸,东北没有话语权,总是沉默。
当然了,如果你想追寻那种符合期待中的东北老工业城市情调,抚顺是个好地方,毕竟景色独一无二,交通便利,容易出片,麻辣拌好吃,不管是什么目的来到这,游客总是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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