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钱锺书先生(1910年11月21日–1998年12月19日)113周年诞辰。钱锺书是学者,他的小说本为世人疏漠。评论家夏志清在其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专章介绍了钱锺书,高度肯定了《围城》的成就,认为《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经由夏志清极富洞见的品评,中西学界对其小说产生兴趣,进而引发关注。评论家刘绍明说:“钱书今天在欧美汉学界享有盛名,绝对与受夏志清品评有关。”
夏志清教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中将被忽略的作家,如张爱玲、张天翼、钱锺书、沈从文等人列为佼佼者,认为他们凭着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对道德问题的热情,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夏志清视钱锺书及张爱玲为1949年以前文坛的最高峰,其时正值左翼评者、作家欢迎革命文学新时期的到来。而在写实主义的大范畴下,夏强调作家各显所长的不同处,而非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的相同处。(王德威 语)
钱锺书与同时代流行作家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如何品评一本小说之优劣?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夏志清教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钱锺书的评价。
钱锺书(1910—1998)
夏志清 文 舒明 译
本文为节选原刊《中国现代小说史》
夏志清作品系列《中国现代小说史》,夏志清 著,刘绍明 等译,活字文化 策划,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2022年
《围城》问世前,钱锺书的博学与才气,早已为其学生与朋友所称道。这本小说出版,更令人认识到他才华的崭新一面。他在《天下月刊》及《书林季刊》(Philobiblon,战后中央图书馆创办的一份英文汉学季刊)用英文发表的文章可能早已使西方汉学家留下印象。
钱锺书是汉学家钱基博的儿子,幼承庭训,再加上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使他早年就熟习了旧学,然后带着同辈中无与伦比的能力和热忱去探索西方文化与文学的堂奥。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后数年,他取得庚子赔款的奖学金,携同妻子杨绛女士(她后来也是知名的戏剧家及短篇小说作者),到牛津大学攻读文学学士学位(B. Litt.)。1937年学成归国时,他不单精通了英国文学,而且对拉丁、法、德、意四种文学都甚有研究。他在昆明的西南联大任教一个时期后,即返回上海。一直到战事结束,他除任教于一间女子学院外,一直致力写作。
钱锺书牛津时期的笔记本,1936年。当时钱锺书常去牛津大学Bodleian图书馆,钱将其译为“饱蠹楼”,所以他把读书笔记称为“饱蠹楼读书记”。(图片来源:《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
钱锺书生于1910年,清华求学期间,即在《新月》发表了一些散文,在英国期间,他又继续为《文学杂志》及其他刊物撰稿。1941年,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定名《写在人生边上》。在这集子中,钱锺书仅以清谈的姿态出现,因此我们看到的,亦只是他那份逼人的才气与学问的一小部分而已。
钱锺书与夏志清,1979年,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1948年,钱锺书刊行了他学问心得的另一实例《谈艺录》。此书用典雅的文言撰写,沿用传统诗评方式,对中国古今数十位诗人的风格和用字作了精密的研究。可是,尽管此书眼光正确,范围惊人,旁征博引(举例时援用了自柏拉图下迄白瑞蒙神甫Henri Bremond的西方诗学),却没能替中国诗的亟须重新估价打下基础。
钱锺书与夏志清,1979年,夏志清办公室(图片来源:《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第四卷)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钱锺书的广博学识始在他的学术著作中显出。由于他一向轻视同行的学者,一直不屑于从事非常切要的考证和批评工作,因为在他看来不免有些大材小用。在大陆,他多年来亦没有发表重要的学术著作。钱锺书自己被聘在中国科学院(院长是郭沫若)的文学研究所工作。然而在1958年,钱锺书到底还是出版了一册《宋诗选注》。假如编者无须在书中加入这么多描述宋代社会状况的诗篇,这本书会比较好得多。虽然如此,这篇序文仍然是分析批评的杰作,而他那些对个别诗人的简评,深入得体,未受意识形态的影响,无疑证明钱锺书仍然是目前最敏感而博学的中文诗歌的批评家。

钱锺书
1949年后,钱锺书大概仍可以继续学术研究工作,但大不可能再从事创作了。这确是非常可惜的事,因为他所发表的少量创作已成为文学史的一部分。1946年钱锺书刊行一册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次年出版了曾在《文艺复兴》连载过的《围城》的单行本。这两部代表着战时苦心经营的作品的确不同凡响,《围城》尤其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由于它对当时中国风情的有趣写照,它的喜剧气氛和悲剧意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对未来时代的中国读者,这将是民国时代的小说中最受他们喜爱的作品。
钱锺书说杨绛“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图片来源:《听杨绛谈往事》)
从《人·兽·鬼》四个故事之一的讽刺幻想《灵感》中,我们可以看出钱锺书与同时代流行作家的差距。故事的主题是写作本身,而由于作者精通英国诗歌的关系,我们对它明显受到德莱顿的《麦克·弗莱克诺》(Mac Flecknoe)、蒲柏的《愚人志诗》(The Dunciad)和拜伦的《审判的幻景》(The Vision of Judgment)的影响,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主人公是个声名太响而简称作家的笨蛋,在竞争亟欲染指的诺贝尔文学奖金失败后突然生病。他卧病在床,心中气愤难遣;病榻前围满一群泪汪汪的崇拜者。作家断气时,灵魂纯因自己著作的过重而摔落“中国地府公司”。
司长地府的是一位表面文质彬彬的胡子判官,他和作家愉快畅谈了好一会儿,但未几一群虚浮的形象挤进现场,有气无力齐喊“还我命来!”作家起先被吓呆,但在得知他们不过是自己小说戏曲里的人物后立觉宽心。他同情地聆听他们继续申诉冤情:“我们向你要命。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全无生气;一言一动都像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
紧接着的也许是对当代中国小说和戏剧的普遍趋势最巧妙的一篇批评。钱锺书让每个角色跑上前去控告作家。这样一来,无论是尽毁裙下男人的妖妇,被迫不歇地在姨太太群中虚荡一生的老色鬼,嘴边常挂着那几句粗话的穷汉,鼓吹消灭家庭制度的青年,为母爱而狂热的男人,以及其他角色,都暴露了自己陈腔滥调的本质。而由于中国现代小说到处都充塞着这种陈滥的角色类型,我们读此书时,就不禁会发出会心的微笑了。
作家正搪塞着控诉者时,另一个形象在影堆中浮现出来,大声抗议。原来那是刚死去的文化企业家的鬼魂。他把自己的死完全归咎于作家那篇庆祝他五十生辰的寿文;该文太令人作呕的吹捧结果把他的命都折短了。这消息使作家震惊地暗里思量。原来他对拿诺贝尔奖,好像老早便胸有成竹似的,因此连自传也写好了。这次被送往地府的原因,莫非并不是由于奖金落空失望致死,而实因为用自己致命的笔锋写自己而折了寿?
判官终于分配给作家合理的惩罚:一位青年作者三年来在等候灵感去撰写“一部破天荒的综合体创作,用语录体小品文的句法,新诗的韵节和格式,写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说”。为了要作家亲尝自己笔下众多角色那不死不活的滋味,正好由他去做那篇未来杰作的主人公。作家遂被传令送入青年作者的脑里。
作家被押送回阳间时,凑巧那青年作者为了寻找灵感,不得不做出最后实验:与房东女儿私通。为逃避不愉快的命运,作家改道钻在房东女儿的耳朵而令她怀孕;于是青年只好娶了那女人而放弃写他的伟大小说。过了相当时候孩子面世。“直到现在,我们还猜不出这孩子长大了是否要成为作家。”
阅读这篇有趣的讽刺幻想,我们察觉到钱锺书与他所模仿的诗人的确相似。像德莱顿、蒲柏和拜伦一样,在故事中他对充塞当代文坛及树立标准的愚昧文人显露出一种表示贵族气骨的轻蔑。他很像是英国18世纪早期蒲柏这一派的文人,在自己的文章中为反浮夸、疾虚妄的理智与精确明晰的风格作以身作则的辩护。除此以外,他常带半开玩笑、半怀敌意的笔调去谴责当代中国文学界与学术界水准之低落。现代中国文学的讽刺作品,通常是对社会罪恶的一种抗议方式;钱锺书看法独特,把作家本身看作社会文化堕落的一个重要成分。因此之故,如果我们在《人·兽·鬼》中发现若干讽刺的写照,实在有影射一些当时知名作家和教授之嫌时,一点也不奇怪。难怪钱锺书在序文中有此辩白:
我特此照例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是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规溜出书外。假如有人顶认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或鬼,这等于说我理想幻拟的书中角色,竟会走出书,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在现实里自由活动。从黄土抟人以来,怕没有这样创造的奇迹。我不敢梦想我的艺术会那么成功,惟有事先否认,并且敬谢他抬举我的雅意。
即使是最漫不经心的读者,也会因此序文引起兴趣去猜测书中各个角色的真正身份。
这些肖像当然并不单是为嘲弄而嘲弄那么简单,他们享有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可为愚昧以及虚妄自欺的代表。钱锺书眼光同蒲柏一样锐利,能识破任何愚人的伪装。但与蒲柏稍微不同的是,钱锺书未受乐观及宗教信仰的牵制,因此他对人类行为抱有一种心理研究的态度。这是现代精神的一种特征,一种悲剧性的特征。钱锺书创作的中心目的其实并非去揶揄知识分子及作家,而是要表现陷于绝境下的普通人,徒劳于找寻解脱或依附的永恒戏剧。
......
钱锺书赠给宋淇的晨光版《围城》,梯芬是宋淇的笔名(图片来源:《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
《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作为讽刺文学,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类的著名中国古典小说;但它比它们优秀,因为它有统一的结构和更丰富的戏剧性。
和牵涉众多人物而结构松懈的《儒林外史》有别,《围城》是一篇称得上是“浪荡汉”(picaresque hero)的喜剧旅程录。善良但不实际的主人公方鸿渐从外国回来,在战争首年留在上海,长途跋涉跑入内地后再转回上海。途中他遇上各式各样的傻瓜、骗徒和伪君子,但他不似汤姆·琼斯(Tom Jones)那样胜利地度过灾难,作为美德战胜邪恶的证明。反之,他变成失望及失败的人。事实上他在书中很早就失去他苏菲亚·华斯顿(Sophia Western)式的好女子。后来他和另一女子结合,而她只带给他更形孤立的感觉。
......
鸿渐是一个永远在找寻精神依附的人,但每次找到新归宿后,他总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旧束缚而已。小说中数度提到的“围城”,象征了人间处境。在下面的引文中,一个以认识罗素为荣而狎称其乳名Bertie(菩蒂)的冒牌哲学家,正在与苏小姐谈及结婚和恋爱:
慎明道:“关于菩蒂结婚离婚的事,我也跟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语,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去: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e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个比喻用在鸿渐和柔嘉的婚姻上虽然最见恰当,事实亦适用于他的其他关系上。离开三闾大学时鸿渐清楚记起这段说话,不由自主将当初进入内地的热心和现在凄清孤独的感觉作一比对。除了几个学生,其他人都懒得向他话别:
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乐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贤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
每次离开一个地方,或因此和相识的人每次疏远,都好像一次死亡。鸿渐在和柔嘉结婚时,差不多已将曾经热恋晓芙的旧我蝉蜕。二人大闹前,有一天柔嘉提起晓芙,鸿渐竟无法回味数月前如醉如痴的情形和过往的忧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鸿渐同鲍小姐、苏小姐、晓芙、已故未婚妻一家、自己家人、大学同事,以至自己妻子一一疏离,非常戏剧化地表现出他精神的逐渐收缩,直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围城》是一部探讨人的孤立和彼此间的无法沟通的小说。
夏志清 著
刘绍铭 等译
活字文化 策划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上,《中国现代小说史》 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典之作。夏志清以其融贯中西的学识,论述了中国自五四运动至六十年代初小说的发展;他致力于“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并深入探求文学的内在道德情操;他对许多现代小说家重新评价,“发掘”了不少当时并未受评论者注意的作家,如张爱玲、钱锺书等。本书英文版初刊于 1961 年,中文译本于1979 年出版,学术地位历久不衰。
《中国现代小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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