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你能辨认出家麻雀欢快的叫声吗?或是欧歌鸫在冬日至暗时刻的高歌?那么杓鹬萦绕不去的美妙歌声呢?
母亲突然离世后,查理·科贝特经历了一段焦虑不安的时期,他的人生观产生了动摇。在绝望的一刻,他不知不觉躺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山上,忧郁的细雨渗入他的灵魂深处。
刹那间,他听到了云雀的歌声,那高亢欢快的清脆叫声在空中回荡,让他得以从黑暗的思绪中抽离。大自然的美景让他着眼现实,一下豁然开朗了起来。
通过 12 种个性十足的鸟儿,查理向我们展示了只要我们知道去哪里寻找、怎样去倾听,就能找到快乐。从独来独往的云雀到争吵不休的家麻雀,《12 只鸟儿,治愈你》探寻了这些鸟类在我们的历史、文化和景观中的地位,并标注了鸟类的外形特征以及在哪里最有可能遇见它们。
经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授权,我们摘选了本书第二章《欧亚鸲》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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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闻气味,能压碎黑暗的土块,这就够了,此时知更鸟再次唱起秋日之乐的悲歌。
——爱德华·托马斯
在一粒沙子里看见宇宙,
在一朵野花里看见天堂,
把永恒放进一个钟头,
把无限握在你的手掌。
笼子里关着一只知更鸟,
会引起天上神灵的恼怒。
——威廉·布莱克
我要散步一回,
来镇定我的跳动的心。
——威廉·莎士比亚,《暴风雨》
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比欧亚鸲更随处可见、容易辨识且让人心安的存在了。欧亚鸲是英国国鸟。并且它这个称号实至名归。在任何一个城镇乡村,公园、花园走几步路,不看见一只欧亚鸲都难。即使你没看见它,它也一定已经看见你了。你可能已经侵犯了它的领地,它肯定不同意,又或是你正在庭院里松土,多半惊扰了一只被欧亚鸲当作午餐的小虫。
再也没有比用欧亚鸲开启你重新认识鸟类旅程更具代表性和特色的鸟儿了。不仅因为没有其他鸟类比欧亚鸲和你有更近距离的接触,如果你给的东西足够诱人的话,它们甚至会直接从你手里叼来吃掉。欧亚鸲既勇敢,好奇心又强。
说实话,我会蔑视任何不爱欧亚鸲的人。我想,这种爱源自欧亚鸲对我们人类来说是永恒的存在:它们胸前一抹浓墨重彩的橘红色特别好认,而且它们永远离我们不远。并且,在我们心中,欧亚鸲永远和圣诞节有着紧密的联系。自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人们发明了圣诞贺卡之后,几乎每一张圣诞卡上都有欧亚鸲的身影。欧亚鸲和圣诞节的联系起于最初邮递员身穿的鲜红色制服大衣,这样的着装让他们有了红胸知更鸟的外号。自然而然地,欧亚鸲开始出现在邮递员派送的贺卡上,尤其是圣诞期间,一眼就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上的欧亚鸲,在那些寒冷短暂的白天,它们用陪伴温暖我们的心灵。
不知多久以前,人们就从欧亚鸲的陪伴中获得快乐,也会向它们学习。历史上最成功的童书,莎拉·特里默(Sarah Trimmer)的《知更鸟的故事》(The History of the Robin),从 1796 年一直到 1914 年都在不断重印。这本书讲述了四只勇敢的知更鸟教导他们的孩子如何过好一生。特里默女士写道,自然历史和她的知更鸟们“充满了愉悦和指引”。我完全同意。在她写下这句话 116 年之后,也有一只欧亚鸲给我带来了指引,排解了烦忧。它也给我上了如何过好人生的一课。在一个了无生气的医院停车场,当母亲的病让我不堪重负时,是一只欧亚鸲陪伴了我。这件事让我真正懂得,即使在嘈杂的城市中心,在内心的暴风眼,在大自然中喘口气能带来怎样的好处。
在遇到这只欧亚鸲的两周前,一个清晨,我醒来时感觉好像有个胖哥把一架钢琴压在我的胸口,之后自己还一屁股坐了上去。我喘不过气来。而且我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伸手想抓住玛丽让人安心的手,但床是空的。我一下子记起玛丽出差在外,这让事情变得更糟。我动弹不得地躺在那里。被我自己的汗水黏在床单上,肺里的氧气都不够支撑一只老鼠。通常我不是那种总怀疑自己生病的人,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过:“这辈子就到这里了,老弟,你要死了。”
在说服自己也许能撑到过完三十七岁生日之后,我决定先自己做一些调查。但是谷歌医生是一个危险的朋友。你搜索几个轻微症状,接下来你就发现你得了三种不同的癌症,并且你的多个器官都已经或者快要衰竭了。这让我想起了杰罗姆·K. 杰罗姆(Jerome K Jerome)的《三怪客泛舟记》(Three Men in a Boat)里一个经典片段。杰罗姆感到一些“轻微的病症……可能是花粉热”,结果犯傻去医学辞典里查找他的症状:“我忘了我最先陷入的是哪一种瘟热,某种可怕的、骇人的灾祸,然后,我看到了伤寒,阅读了伤寒的症状之后,我发现我得的就是伤寒,而且一定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当然,他发现辞典里的每一种病他都有,除了一种叫“髌前囊炎”的病,他对此感到很受伤:“这让人讨厌的保留是何必呢?”谷歌医生也是如此。而我当时的身心状况让我相信,我像杰罗姆一样,在世上已经时日无多了。
在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我陷入了一种像得了癌症般的阴阳魔界:我还记得人们和地点,但景观变得模糊又陌生。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在试图将一幅难度极高的拼图强行拼在一起,但每一片拼图都不匹配。我要让我的大脑不为我快要死去的母亲担心,下一秒就无缝转接到成熟的、非常严肃的关于金融商业未来的报告(我的本职工作)上面,这是极其困难的。最终我工作日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徘徊在弗利特街上发疯似的抽烟,永远在和凯蒂、理查德打电话商量怎样解决我们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但是,我下定决心不在工作上迟交一篇稿子。我的报告还是会每周像时钟一样准时送去印厂。我不会让个人生活的悲剧影响到我的社会生活。坚强的人不会这样,他们只会默默渡过难关。
想要讨好所有人,这种内耗极大的想法胜过一切。不论工作多忙,我都从来不会错过家人打来的电话,如果爸爸跟我说妈妈的状况有哪怕一点点恶化,我都会直接放下手中的事情,跳进车里,立刻从办公室赶到(160 公里外的)医院。然后我会加班到十点做完剩下的工作,不是因为我多么害怕领导责怪,而是不想给撰写和筹划我编辑的这份报告的同事添麻烦。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这件事让我真正懂得,即使在嘈杂的城市中心,
在内心的暴风眼,在大自然中喘口气能带来怎样的好处。
我被这些事情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是,让人恼火的是,越是累,晚上越是睡不着。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像个活死人一样回到家,趿拉着走来走去,把储物柜门开了又关上,恹恹地看向冰箱,好像我会在冷藏室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样,或者直接摊在沙发上发呆。当我躺在那里,对着空气冥思苦想的时候,玛丽会走过来。
“我真的有点担心你。”
“我没事,我向你保证。只是今天工作不顺利而已。我喝两杯就恢复了。”
然后我会走到厨房,躺在桌子上,朝天花板大叫。
有时我会约上几个老友喝到不省人事,然后凌晨回到家,一头倒在沙发上,用电脑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歌。我对七十年代的音乐从没有特别的嗜好。但是在我酒醉和思绪纷乱的阶段,极力想要逃走,只要不是现在,什么时代都好,我只想一遍又一遍地听七十年代的抒情歌:《阳光下的季节》(“Seasons in The Sun”)、《美国派》(“American Pie”)、《滑坡》(“Landslide”)、《往日时光》(“Those Were the Days My Friend”)、《通向天堂的阶梯》(“Stairway to Heaven”)。奇怪的是,就属彼得·萨斯泰特(Peter Sarstedt)这首《亲爱的,你要去往何方》(“Where Do You Go to my Lovely”)我听得最多。
我会在早晨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玛丽不知何时已经帮我盖好了毯子、摘下了耳机,把我从酒后的时光旅行中抽离出来。
我们结婚才六个月。在一段正常的婚姻里,现在应该是蜜月期:平安幸福的日子,没有哭闹的孩子,没有夫妻之间的吵架,每周末都会去迷人的欧洲小城度过放松的小长假。我们本来的计划也是这样的。我们两人的“新婚”手册里也是这样写的。但是现在,我们婚姻的托盘里放着的是恶性胶质瘤四级,以及一个正在崩塌的家庭。我向玛丽承诺了各种美好的愿景,但是她在我们婚姻开始时没有过“同甘”,全都是“共苦”。
整个过程中,我依然尽职尽责地从我们的癌症病房向外界传递出积极的信息,强调我们是多么乐观,妈妈是多么坚强。但真实的情况完全相反。妈妈的症状从确诊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恶化。不论我多么希望能有转机,从来就没有过好消息。我会把接到的坏消息像橡皮泥一样捏一捏,改造一下,然后违背它的意愿,强行把它变成好消息。我想尽一切办法拒绝接受现实。
妈妈经受了一系列痛苦的调强放疗和化疗。我觉得她所承受的,能让一辆小型邮轮沉没。而且,就像理查德说的,她正在服用的药物比巡回演出时的基思·理查兹吃的药都多。
在一个湿漉漉的掉满落叶的阴天,我回到家,妈妈刚接受完一轮放疗和化疗,正在静养。她躺在床上,背靠着几个软垫,在看电视,而她惹人喜爱的黑色西班牙猎犬小墨,正趴在她的小腿上。小墨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身边,一次也没有。除了我父亲把它带到外面解决生理排泄,这只懂事的小狗,我家的小小南丁格尔,总是陪在母亲的病床边。即使是灵犬莱西,在小墨面前都显得没心没肺。小墨让我们想到了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一首诗,在几个月后在妈妈的葬礼上,我们也朗诵了这首诗。
日复一日,一整天中——
每当道路开始倾斜——
四脚兽说:“我跟你一起去!”
小跑着跟在我身后。
现在我必须去向别处——
我再也不会找到——
这里没有
四脚兽在身后小跑的声音。
在过去的六周,妈妈经历了极其艰难的治疗过程,然后是第二轮。在此基础上,现在要做第三轮了。治疗癌症,或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尝试控制癌细胞扩散的问题是,治疗比癌症本身还要难熬。这好比用机枪取出嵌进身体的小碎片。碎片是会被取出来的,但你的手臂也被炸没了。事实上,治疗才是压倒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健康严重受损,不仅是化疗和放疗,还有几周前进行的脑部手术,让她有了一些不良反应,医生后来用冷冰冰的术语向我们描述为“一次发作”。实际上,她已经开始有规律地“发作”好几次了。就在这个尤其阴冷潮湿的下午,她又开始了一次发作,而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上一秒她还清醒着、能够连贯地说话,下一秒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被一场凶恶的高烧扼住生命的脉搏。
我连忙跑去隔壁房间叫救护车,然后回去照顾母亲。她的状态非常不好。最让人不安的是,现在床上躺着的妈妈,和几分钟前与我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真让人惊诧,病痛能让人们变得那么陌生。在这紧急关头,当她的身体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时候,我熟悉的老妈去了别处。我很害怕她再也回不来了。
再说,爸爸到底去哪儿了?我的老天爷。我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一直转到语音留言。更糟糕的是,我爸爸的语音留言是妈妈帮忙录的,因为他技术上比较落后。于是,在我拨出的每一通电话最后,都是妈妈开朗的声音。“这里是彼得的电话,请留言。”她的声音属于在电话里听见仿佛就能看见她笑容的那种。但是当她说出这些话语,从电话里冲我微笑的同时,妈妈就在我面前,“面目全非”地躺在那里。
“上帝啊,这该死的救护车到哪儿去了?”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我感到很无助。我打出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接,救护车也没有要来的迹象。终于电话打通了,记得是理查德接的,他说他会立刻赶来。这多少给了我一丝安慰。接着,我看到窗外有一辆神圣而美妙的救护车打着灯开进车道。但它突然不动了。恐怖的是,它顺着来路又回去了。我崩溃了。我不理解。我抱着怀疑的态度打电话到医院。当我终于连线到可以帮助我的人时,他们说救护车很有可能是被调去处理更紧急的情况了。更紧急的情况?有什么能比我的情况更紧急的呢?我恨自己没有在叫救护车时表现得更强硬。我应该明确地说明我这里的情况很危急,迫切需要第一时间救援。我成了自身家教的受害者。那种从小根植在我心中害怕小题大做、强人所难的感觉。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最该大发脾气,在电话里大吼、强烈要求立刻救助的时候,我却退缩了。最讽刺的是,我这种“不要小题大做”的基因可能就是从妈妈那里遗传来的。
我熟悉的老妈去了别处。我很害怕她再也回不来了。
等到救护车再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而此时妈妈的情况已经恶化到需要紧急救护的地步。这是最后一程的开始。我永远无法真正原谅自己没有做更多,没有追上那辆开走的可恨的救护车,敲打着车门直到他们掉头回来。我才不管其他人呢。妈妈后来住进了南安普敦综合医院(一个永远刻在我们一家脑海里的名字)的 4C 病房。她再也没能在家里度过一晚。
内疚将我吞噬。当你的至亲受苦时,内疚便成了产生压力的机房。内疚让你日日夜夜都在医院度过。内疚偷走了你的睡眠,内疚迫使你屈服。内疚成了你的主人。
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确保妈妈在加护病房中永远有人陪着。晚上也是。爸爸每天都在她的床边陪夜,没有一次缺席。凯蒂每周会从爱丁堡进行两三次(往返整整 1000 英里)的“通勤”,同时还要照顾她年幼的孩子。
理查德永远在 4C 病房的走廊里晃荡,他会用岳父农场的新鲜培根和香肠贿赂护士,确保她们给予妈妈必要的关注。我们还给护理人员买了超大装的咖啡和茶,竭尽全力讨好她们。真是疯了。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对不对?我们只能竭尽所能。但这些努力似乎永远不够。而我只是一个无助的旁观者。
我觉得自己没有尽孝。我责怪自己不是一个更懂事的儿子。不只是妈妈需要特别护理的现在,而且包括我的整个童年和青年的前半段时间:我调皮捣乱的学生时代,闷闷不乐的青春期,以及不在家的二十多岁,当时我要做的只是给妈妈打打电话,告诉她我的生活近况。但我几乎没怎么打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当然,我应该做的是充分休息和锻炼,这样才能真正帮到妈妈。但我真正做的是自暴自弃,直到无法承受。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的异样。我不断想起我的祖父和他那一代人,他们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以及二十世纪的无数公私悲剧,但他们还是挺过来了。我要向他们学习。他们的幽魂永远萦绕在我的肩头,穿过岁月向我低语。我不能表现出软弱。最重要的是,我得为了妈妈坚强起来。然后,不可避免地,我发现自己凌晨五点躺在床上,胸口重得像压着一架三角钢琴,在想自己的葬礼上该放哪一首圣乐。
白天和黑夜不再有边界。时间和地点的概念变得模糊。从我家到医院那条路仿佛刻在我的额叶皮层里,就算我蒙着眼睛、一只手绑在背后,喝着金汤力都能开过去。我甚至喜欢上了医院的劣质咖啡。尽管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让咖啡比岩浆还热,且持久保温。
有一天,我在医院附近散步,在 4C 病房度过分外煎熬的几个小时让我有些恍惚。就在这时,我遇见了一只欧亚鸲。这只小欧亚鸲住在铁矿泉巷,一条开着一家私人诊所的死胡同,离医院步行不到五分钟。在我有空或者压力太大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躲一躲。这是我的小小避风港,虽然我承认这里的混凝土和红砖墙不是特别吸引人,但我可以在这里散步、思考,偶尔抽支私烟。这里的一角还有一大片不规则的林地。我的欧亚鸲就在那里栖息,它就那样明目张胆地观察我——它是个好奇的小东西。我不能假装那天我的欧亚鸲给我带来了什么奇迹。它只是看着我。我抽着烟,也看着它。
每次回到铁矿泉巷时,我都会留意欧亚鸲在不在。随着时间流逝,它成了我可靠而沉着的朋友和陪伴者。它不关心我的困苦,但它是一个令人安心的存在:就像以前驻守在街角的警察一样。这只小鸟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它以一种积极向上的方式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这比充满一氧化碳的丝卡香烟有效得多。
而且,如果我观察得久一些,在铁矿泉巷,这个英国南部小镇相当单调、温和的角落,其他鸟儿也会逐渐出现在我面前:蓝山雀、大山雀,偶尔还有欧乌鸫。运气特别好的时候,还有难得一见的红额金翅雀叽喳着掠过。红额金翅雀有一种惊人的美,红、金、黑三色制服和温和的叫声,你绝对不会认错。以前,有些地方会把红额金翅雀叫作蓟雀(因为它们喜欢吃蓟)。而在我看来,“戴红帽的国王哈里”这个名字更加合适。在维多利亚时代“国王哈里”特别受欢迎,以至于捕鸟者会踏遍全国捕捉它们,当作宠物鸟出售。事实上,到 1860 年代,红额金翅雀濒临灭绝。我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这种说法早就作废了,现在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都能听见许多红额金翅雀清脆的叫声。
但是,在这群欢乐小鸟之间,占据中心位置的还是我的欧亚鸲。它像一个守门人。是它的存在提醒了我,比起掐灭烟头一头栽进 4C 病房的混乱之中,停下脚步观看倾听可能更有好处。
有一次在铁矿泉巷,我和那只欧亚鸲靠得特别近,以至于我可以看到它鸣唱时胸前羽毛的颤动。它好像完全不在意我离它这么近。听着欧亚鸲的歌声,看着它那小小的橘色胸脯随着优美的旋律起伏,我甚至可以看到每一根羽毛的颤动,我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4C 病房,我努力同时应付工作、家人和朋友,时速一百英里的生活;所有非理性的愧疚,甚至妈妈和癌症,都默默退居幕后,那一刻,我躁动的内心安静下来。我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欧亚鸲是为数不多全年鸣唱的鸟类之一。大多数鸟类只有在春天繁衍的季节才会用鸣唱的方式捍卫自己的领地,但欧亚鸲的领地意识极强,以至于它们一年四季都会自信地宣告自己的存在。与大多数鸟类不同,雄性和雌性的欧亚鸲看起来完全一样,而且在冬天的几个月里,它们都会鸣唱。人们认为欧亚鸲的歌声带有金属感,是忧郁的,这和我在铁矿泉巷的感受十分契合:“欧亚鸲又唱起秋日之乐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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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亚鸲会在各种地方筑巢。长篇累牍的论文都致力于讨论欧亚鸲筑巢的各种不寻常的地方。除了在树上,它们似乎可以在任何地方筑巢,比如棚屋里倒空的油漆桶、废弃的蜂箱、旧帽子,甚至有一回,在某人的床上。
我觉得能够如此接近这种野生小动物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它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创造的奇迹,小巧、比例完美又凶猛。我喜欢欧亚鸲和其他野生动物,单纯因为它们是野生的,和我们没有感情。它们既不会问问题,也不会回答。有时,这正是我们人生所需要的。
欧亚鸲带来的宁静让我醍醐灌顶,以至于我决定斥巨资购入一整套野鸟喂食器。我想把铁矿泉巷的平静带一点儿回家。以前,我觉得野鸟喂食器是小老太太和寂寞单身汉的专属,但这次消费改变了我的想法。成功饲养一群野鸟的过程就像服用解压药,只是用鸟儿代替了药物。自从喂食器安装完毕并开始吸引访客后,我每天都痴痴地望着:蓝山雀、大山雀、麻雀、、苍头燕雀、欧金翅雀、红额金翅雀、欧乌鸫、鹪鹩,偶尔有黄雀、欧亚鸲(当然有它们),还有好多其他的鸟。每天它们都在提醒我早已忘记的一件事——我们有幸生活在如此多样的鸟类中间。我可以一连看上几个小时。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在温暖的厨房里观察野鸟喂食器。说到这个,有个邻居每次碰见玛丽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在我看来相当不公平):“查理最近还好吧?还在看他的鸟吗?”
据说诗人 T. S. 艾略特(T.S.Eliot)可以听见绿草生长的声音。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说法。它让我想起我听过的最好的建议:如果想要理解和热爱自然,你要做的非常简单,那就是找时间静坐。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在树荫下休息,坐着看周围的一切,让自己沉浸在景色之中是什么时候。不是繁忙中抽出来的几分钟,而是一段持续的时间,甚至一个小时。置身于自然之中,什么也不做。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阅读二十世纪伟大的作家、博物学家丹尼斯·沃特金斯皮奇福德(Denys Watkins Pitchford)的书。他写下了许多自己带着狗和枪在北安普敦郡的乡村散步时,大自然中发生的日常事件。在每本书的扉页上,他都会引用在坎布里亚郡的一块墓碑上发现的铭文:
世界的奇迹、美与力量,事物的形状、颜色、光与影,这些我都看到了。人生短暂,你也应该看看。
我下定决心要找到符合这段话的标准的一种安宁,即使当时我也意识到这是有点矛盾的。这听起来多容易啊。写一种“静坐观察”的生活态度是既简单又深刻的。写诗人听见草长的声音,建议大家与自然平静地相处交流,告诉大家“你也应该看看”。但我发现,现实情况大不相同。事实上,当我开始在大自然中实行我的树下独坐计划时,我发现与自己的思绪独处不仅令人气馁,而且有些恐怖,并且一点也不平静。
我本能地想要逃离(或者通过喝酒度过)这些无声的时刻,害怕我在寂静中的发现。我尝试过很多次坐下来,观察、听草生长的声音,都以失败告终。手机就像我口袋里的一个电子警报器,只要有一条我无法忽视的工作信息,或者一条不立刻回复就很不礼貌的来自朋友的好心关怀的信息,我就会被召唤过去。有时在我发呆的时候,一些阴郁的想法会像午夜小偷一样偷走我的平静。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在大自然中独处。一动不动。有时候我还是做不到。但当我真的做到了,一切都不同了。其他事情都变得不重要。我获得了一些读书或者看纪录片时不会注意到的小小的兴趣点,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这变成一件很私人的事,而鸟儿变成了我的日常叙事的一部分。
观察喂鸟器让我深入了解了鸟类的等级,字面上说就是它们生活中的啄食顺序。我发现麻雀是出现在喂食器上的最主要的品种,体型较小的大山雀和苍头燕雀耐心地在后面等待。在等级的底部是精致的蓝山雀和煤山雀,大自然中漂亮的雾都孤儿。我们不要忘了不起眼的林岩鹨,一种身上穿着棕灰色条纹制服,有点腼腆、谦逊的鸟。它们可不能被低估。雌性的林岩鹨总是会和两只雄鸟交配,谁都不知道雏鸟的父亲究竟是谁。在繁衍季节,两只雄鸟都会照顾林岩鹨夫人和雏鸟。这太聪明了。
不同的鸟会在不同的时间来到我的喂食器:一家会在上午 9 点左右出现,就像钟表一样准确。然后是几只欧金翅雀,有时是黄雀。黑白相间的大斑啄木鸟是山雀和雀中的巨人,它们的到来会引起四下惊慌。这是个大恶霸。我还发现,如果我把小油菊种子放在一个喂食器里,肯定会吸引红额金翅雀。我可以随意召唤红额金翅雀!一想到这里,我就浑身发热。
光有铁矿泉巷和喂鸟器是不够的。在被搬钢琴的胖哥折磨了几天和几周后,我需要更多的排解方式。即便我倾力研究,我也从来没有完全弄清楚那个令人不安的早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有人向我提示这可能是一次轻微的由压力引起的心绞痛。但不管是什么,它都吓坏了我,我决定为自己创造时间。我可以在一天中挤出几个小时外出,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散散步。在老橡树下休息一个小时左右。如果幸运的话,我能抽出时间摆脱困境,然后小心地放下我的内疚,把手机放在家里,把自己带到有野趣的地方。我知道如果我等待下去,我不需要找到大自然,大自然也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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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很长的路,但我已经认真地开始了。我开始想有一天可以像艾略特一样,聆听小草的生长。它帮助我逐渐形成与周围野生动物重建联系的理解力,与季节也是如此。那是秋天。秋天的特点是内在的平静。盛夏和假日带来的巨大压力过去了,世界又回到了它的日常。大自然伴随着一种幸福的叹息开始慢慢衰落至冬天。八月酷热难耐和暴雨雷电的日子过去了,我们还没有进入暴风雪的冬季黎明。包括大自然在内,每个人都能喘口气。我也一样。
多年来,我第一次意识到,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大自然发生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壮观的。有时也会给人启迪。但往往都被忽视了。现在是我们的鸟类朋友在世界各地迁徙的时节。当一群群鹅从北方飞来,天空变得黑压压一片。每一个河口和海湾都站满了留胡子、戴便帽、拿着高倍望远镜的男人,他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稀有的迁徙动物。他们这样兴奋是有道理的。鸟类大规模迁徙有种远古的神秘感,非常震撼人心,不只限于春季从非洲返回的夏季迁徙动物。从九月开始,天空又变得生机勃勃,北半球的鸟类向南迁徙,以迎接更暖和的冬天。
如果你有幸目睹过一次迁徙,它会让你心跳加快。几年前一个凉爽的十一月夜晚我就遇到过。我和玛丽及她的母亲在暮色中朝海边走去,去一个海滨处纪念玛丽外祖母的地方。我们陷入沉思,默默无语。然后,我们听到了一种独特轻柔的雁鸣声,嘎嘎,雁逼近的嘎嘎声。突然间,空旷、泛红的天空一片漆黑。一支黑雁的空降部队从西伯利亚飞过来。这是 3500 英里长途旅行的最后一站。这些了不起的生物一波又一波地从我们头顶的空中掠过。它们不断飞来。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的脖子抽筋了。当欣赏这大自然的奇迹时,我们嘴巴有三十秒合不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然后,当最后一个 V 形波浪升空时,我的岳母转向玛丽说:“四十几年前,离这个地方很近,你死去的父亲向我求婚。那天晚上,黑雁也是这样飞过。”我们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在妈妈生病期间,散步变得不可或缺,它能缓解压力,以及让我悸动的心平静下来。不仅仅是风景带给我安慰,气味也一样:气味激发了我的感官,像箭一样带我离开充满痛苦的当下,进入更快乐、没有压力的时刻。我知道这已经成了一种陈词滥调,约翰·济慈(John Keats)将秋天描述为“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时节。
这些秋日的散步复活了我平静的童年记忆。远征队在灌木丛中寻觅黑莓和榛子。事实上,这是妈妈病得走不动之前,我和她做的最后一次户外活动。我们和玛丽带着狗一起到小时候去过的农场周围的老地方四处转悠,为周日的黑莓和苹果酥皮水果甜点寻找黑莓。腐烂的树叶散发出浓郁的胡椒味,这让我想起了慵懒的星期天烟熏和烤牛肉的味道,闻起来有一股父亲在弗格森拖车上穿的沾满油污的破旧夹克的气味。这辆破旧不堪的拖车上装满了苹果(还有凯蒂和理查德)在路上颠簸前行。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在一位朋友的花园里找到七叶树,或是当我和妈妈从学校回来时夜幕降临,从我们家窗户里发出的温暖光亮。这是我曾经熟悉的生活,每天都那么忙碌。这个季节还有那些鸟儿不断提醒我,我也许有一天还会有这样的生活。但我必须调到正确的频道把它找出来。
随着阴影变长,空气变得凉爽,大自然都沐浴在一种棕褐色的微光中。鹪鹩和叽喳柳莺在晚秋的旋律中胜出,燕子和西方毛脚燕聚成一大群在空中跳舞,从电报线上俯冲下来,准备迎接它们再次南下的长途旅行。我想,这就是我想象中一年某个时间段天堂的样子。如果不是,那我可不想去天堂。
我开始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沿着布满树叶的小路蜿蜒而行,田野里结满了果实,矮树篱里充满了生机。我发现这样做可以没有任何内疚感。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周围四季的变化和鸟儿上。周末,玛丽会加入进来,和我一起走进大自然的友好与和谐,并沉浸其中。
欧乌鸫会对我们的接近发出愤怒的叫声,然后带着勃然大怒消失。成群的北长尾山雀会与玛丽和我并排沿着矮树篱顶向前行进。一只不起眼的小戴菊(最小的一种鸣禽)尾随其后。多疑的欧亚鸲会从邻近的树枝上疑惑地盯着我们。就像读一首感动心灵的诗。它们停顿了一下,让我在更深层次上进行评估。或如约翰·济慈曾说过的那样:
在园中
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我那时便意识到,这是宇宙的声音。它是免费的。它就在我家门口。从那之后,无论我的生活压力有多大,哪怕像这个季节一样,我即将进入我生命中一个更黑更冷的时期,但那个搬钢琴的胖哥却再也没有压在我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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