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论的十大猜想与中国学者的贡献
舒德干
主讲人简介
舒德干,男,1946年生于湖南湘潭、长于湖北鄂州;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古生物学专业,1981年获西北大学理学硕士学位,1987年获中国地质大学理学博士学位。德国洪堡学者博士后,中国长江学者。现任西北大学地质系和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教授。对进化论感兴趣,主持重译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并在译本中撰写“导读”和“附录:进化论的十大猜想”,共7万余字。长期致力于早期生命和澄江动物群研究,以第一作者在英国《自然》(Nature)和美国《科学》(Science)杂志上发表论文11篇,不仅发现和创建了后口动物亚界中的原始类群“古虫动物门”,而且还发现了人类在脊椎动物大家族中的最古老祖先--“天下第一鱼”昆明鱼目。提出了“三幕式”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新假说。昆明鱼目及其它一些重要研究成果已作为经典被收录进我国及美国、英国、法国、日本等国的大学教材、百科全书、科学辞典。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长江学者成就奖一等奖”、“陕西省科学技术最高成就奖”等;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
主要研究领域和具体研究内容:  进化论、进化生物学、早期生命、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澄江动物群、高肌虫化石研究。
主持人:欢迎舒老师来给大家做讲座。舒老师是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古生物学专业,然后分别于1981年和1987年在西北大学和中国地质大学获得硕士以及博士学位。舒老师是德国洪堡学者,中国长江学者。
在科研上,舒德干教授是成果斐然,他以第一作者在Science Nature杂志上发表论文11篇,并首次构建了寒武纪大爆发动物树的模型,提出早期后口动物亚界的谱系演化假说,而这些研究进展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认同,他的许多标志性成果被收入中、美、英、法、日等国的教科书、百科全书、科学年鉴以及科学辞典等;同时舒德干教授还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他指导的博士生中,有两人的学位论文被评为全国百篇优秀博士学位论文。那接下来我们首先邀请饶毅院长再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他所了解的舒老师。
饶毅院长:请舒老师来讲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心愿,我自己很想听。十几年前,我还在美国做助理教授、副教授的时候,回中国来,看到当时中国的科研条件与水平还相当差,但是就在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背景下,舒德干老师的工作非常突出,所以我知道舒老师不是因为我认识他,不是因为有其它任何个人原因,我的专业与他不一样,我上过的学校、到过的地方都与他不一样。舒老师64年来北大读书的时候,我还只有两岁。舒老师后来待的地方,做的专业都与我有很大差别,我之所以知道舒老师,完全是因为舒老师在国内靠自己的实际学术工作树立的国际声誉,是因为舒老师发了那么多NatureScience, 我经常看到,所以想这个人真是厉害,然后试图去了解他做什么东西,尽管我了解的也很有限,可能我对古生物学的任何了解,都来自从他文章摘要中得到的一点皮毛。
所以我去年就告知学工部,说我们得请舒老师来做讲座,我自己是非常愿意听的,后来我再了解了一下,舒老师的背景跟我们现在的同学不一样,跟我自己也不一样。舒老师毕业以后,去做中学老师做了很长时间,他最宝贵的年华并未用于他的学术发展,然后还能做得这么好。所以如果你一定要类推,舒老师活在我们现在的时代会怎样?那他可能要发几百篇Nature了。我觉得舒老师的人生对我们的教益会比明星来得更大,所以我自己非常希望听舒老师给我们讲一些,还希望舒老师不要这一次来了以后不来,以后要多来一些次数,我们希望提倡我们的学生里面,有一部分人以后能像舒老师这样,成为在一个特定领域的智力领袖,而不是做其它的事情,谢谢舒老师来。
舒老师:
同学们,大家下午好,谢谢饶老师刚才说的溢美之词,实际上我离他刚才说的差得很远。我以前也不认识他,但在网上看到相关资料,开始心里很敬佩他。他不仅在国外学术界做得好, 而且还要奉献自己的青春和今后的金色年华在国内教育界。科研做得很好的人投身到一个困难重重的教育界,决心做几件事情,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这是令我这个年龄比较大的人非常感动的事情。前一阵比较忙,而这一阵我有些空余,所以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母校、母系来做一些汇报。我之所以说这里是母系,是因为1964年到1966年之间,除了数理化、外语、政治课之外,我们相当多的课程是在生物系学的。我希望今天的汇报能让大家满意。
我原是想来汇报些科研工作,但是饶老师出的题目“展望事业,探讨人生”把我吓住了。说实在的,我在外面也做了一些学术报告,但都限于学术。如果要谈事业,我这个人好像说不出来;谈人生呢?我觉得自己太平淡,不像饶老师胸怀大志,在国内国外都是叱咤风云,办许多事情都能成功。我呢?就是在那个小学术圈子里面做了一些事情,对事业、人生的体会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学术上还可以多说一点。但后来又想,我不交这个差也不行,所以我想要谈事业和人生,不如借另外一个话题来说。因为今年是进化论年,是达尔文年、拉马克年,我想用这样一些我了解的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讲述他们做过的事业,他们走过的人生,会给我带来的一些感悟,下面我开始向大家汇报。
大家都知道,在人类一两千年的科技发展历史中,出现过许多创新思想。但一般认为,影响最大、影响面最广的只有这么两次:一次是无机科学界的哥白尼革命;另外一次是有机科学界的达尔文革命。达尔文革命应该更深刻一点。这两次革命相差三百多年。从科学思想革命史上说,哥白尼与达尔文是两位超级伟人。我本人对于达尔文的理论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1964年在北大上学的时候,生物系给我们开了一门专门讲授达尔文主义的课。我记得总共是三十六节,老师给我们讲十八节,让我们再讨论十八节。这后十八节是吵得一塌糊涂,同学们争得面红耳赤,尽管没有得到统一答案,但是激起自己很多想法。我那时想,今后如果有机会,我要好好把它继续学下去。如果里面有些跟古生物学相关的实际问题,也想做一些探索。所以在1998年,在剑桥工作三个月的时候,我还抽时间看了达尔文学院,看了达尔文学习过三年的基督学院,最后还看了他老家党豪斯Down House,达尔文在那里住了整整40年。
今年是2009年,是很不平凡的一年。之所以说它不平凡,除了跟进化论相关外,还跟其他学科,跟四位伟人相关。这四位伟人,是达尔文、拉马克、林肯、伽利略。1609年,也就是整整400年前,伽利略利用荷兰人首先发明的一些透镜,制成了自己的天文望远镜,第一次望向了浩瀚的天空,导致一系列的重大发现。这些发现使第一次思想大革命,即无机科学界的哥白尼革命取得了重大进展;他发现的很多东西支撑了哥白尼思想。在那个时候支撑哥白尼是很危险的。哥白尼等到1543年去世,才发表他伟大的著作《天体运行论》,巧妙地躲过了活着时被宗教迫害的厄运。过了六十多年,才有伽利略发明天文望远镜。伽利略当时发现的天文现象,经过自己的数学计算发现与哥白尼的理论推导很吻合,觉得哥白尼太伟大了,必须支撑他。但是哥白尼的矛头指向神创论,这就闯了大祸了,后来他遇到了很多很多的麻烦,以至宗教法庭要审判他。
伽利略后来被迫宣布要放弃信仰哥白尼学说,但是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哥白尼,最后写了一本书《对话:托勒密与哥白尼的对话》,很意外地把一些教父们都糊弄住了。当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祸得福,还是因福得祸,走了非常曲折的道路。我个人觉得伽利略非常伟大,不仅因为他重大的科学发现支持了哥白尼,更重要的是他那种革命精神,沿着哥白尼开创的路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所以他才被尊称为“近代科学之父”。
第二位与2009年相关的伟人,非常凑巧,竟然跟达尔文同一天出生。这个人正是我1998年在华盛顿访问的时候亲自去拜谒过其雕像的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他生于1809年,起先是一位律师,然后成为美国总统。我看到这样一个资料,说1962年有一大批历史学家,除了美国之外,还包括西方其他国家的历史学家,他们对美国自开国直到1962年的所有三十一位总统进行综合比较,按照伟大、比较伟大、次伟大、不伟大、很差劲这五个档次评分,就像我们上大学五分制评分一样打分。其中有五位总统得五分,林肯排在这五位里面的第一位;这非常了不起,给他的定语是“伟大的解放者”。我以为,要当政治家,就要当伟大的解放者,而当科学家则要当影响深远的发现者。在他雕像旁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很高的塔,是纪念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的。这个塔高达500多英尺,但心理感到还没有林肯坐着的雕像那么崇高。这使我联想到,尽管华盛顿很伟大,开国元首嘛,但还是没有林肯伟大,就是因为他要在更高层次上解放人类,具体来说是解放黑奴。能排除各种阻力开第一炮,解放世界上受人欺压的黑人,我觉得这在人类史上太伟大了,值得佩服。
我今天主要汇报的内容是进化论中的几个猜想。八月份的时候,我在上海大学自然杂志上写了一篇文章,论述与进化论相关的几个学术猜想,当时写了八个,后来我觉得不太全面,缺少实证进化部分;现在我把它补充成十个,今天向大家做一汇报。之所以要这样汇报,是出于两点,第一点原因是要叫我谈事业与人生,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借用伟人的事业与人生,有可能给大家一种启发;第二呢,就是在今年我个人比较系统地学习、思考了进化论的来龙去脉,觉得有很多思想还比较混乱,或者说得直白一点,是有很多人把它说乱了。我想乘着这样一个机会,和大家共同讨论进化论中相关的几个伟大思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由于时间关系,我今天只能说得很简略,不对的地方和大家共同来讨论。顺便说明一下,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物种起源》,刚刚完成了第11次印刷,并将我写的“进化论十大猜想”作为《附录》收入了,请大家批评指正。
第一个猜想是渐变论,这一伟大猜想是拉马克提出的。我觉得十个伟大猜想里面有两个应该归功于拉马克。之所以这样强调,是因为我今年看到很多文章在纪念达尔文的时候,说达尔文的第一个功绩就是提出了渐变论。其实,了解进化论历史的人知道,拉马克比达尔文早整整半个世纪就提出了渐变论。他的进化论是典型的渐变论,而且已经自成体系了,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面正式提到过这一事实。拉马克以前被人误解过、否定过,在达尔文成功以后,大家才觉得拉马克功不可没。但后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因为他的用进废退理论,尤其是获得性遗传,没有得到生命科学界实验的认同。于是有不少人觉得他整个学说很糟糕,是一个假进化论者,后来学术界便渐渐把他忘记了。但我想,有两点大家不要忘记,第一点,他是渐变论的创始人;当然他的老师或者他的前辈布丰早就提出来了,但那只是臆测,还谈不上猜想,谈不上是idea。而拉马克已经有一个完整的学说,就是《动物学哲学》,他是在1809年,也就是达尔文刚刚出生的那一年,就完成了自己的著作。我想大家不应该忘记他,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拉马克提出的获得性遗传猜想,近100多年来尽管一直遭到否定,但到最近两三年,似乎在学术界已有转机。分子生物学和发育生物学做得很细,特别是分子发育生物学,其中一些发现让大家反思,获得性也有可能真的能被遗传。尽管它不是进化的主调,但有可能它会成为自然选择学说的一个重要补充。分子发育生物学我不大懂,我只看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章,特别是现在表观遗传学,即epigenetics,里面讨论得很热烈,就觉得也许拉马克的第二猜想还是真实可靠的,所以我把它放在接近真理这个范围里面。今后到底是什么样,也许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会有一个比较准确的结论。
第三个是自然选择猜想。现在几乎众口一词认为这是达尔文的功绩,而且认为只是达尔文一个人的功绩。我觉得将它归功于三个人比较合适。其中,达尔文是主要的,但与他同时代的天才的猜想家华莱士也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至少在文字上,他是早达尔文一年提出了这个自然选择猜想。这个故事不用我说,大家可能比我更了解。达尔文在1858年收到华莱士那封提出自然选择猜想的信的时候,感觉非常诧异,觉得就像是他自己写的一样。所以当时在林奈学会宣读论文的时候,是将他们两篇论文合在一起宣读的。当时的学术界,已经认为自然选择学说是达尔文与华莱士两个人共同提出的。现在如果单单提达尔文,我觉得恐怕与历史事实不太符合。还有一点,就是我们仔细读《物种起源》的时候,会发现前面有一个引言,这个引言不是在第一版中写的,是在第三版加进去的。《物种起源》一共有六版,在第六版的时候有一个重要的增加,就是加了第六章,其内容是在有人给自然选择理论提了很多问题后,他来解答这些疑问的。在第三版引言里面有这样一段话:“1813年(达尔文《物种起源》是在1859年出版),威尔斯博士在皇家学会宣读了一篇论文,在这篇论文中,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然选择原理,这是对这一学说的首次认识。”我想达尔文都承认,我们不妨也承认,在达尔文之前还是有一些先哲已经认识到了自然选择作用。所以我以为,自然选择猜想的学术优先权同时归功于三个人比较合适,当然达尔文功劳较大,他系统地论证了自然选择,威尔斯谈得比较局限,局限于对人类的讨论。
第四个是达尔文的核心猜想,生命之树猜想。这一点我可能与一部分人的想法不完全一样。有些人认为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就是自然选择理论。实际不然,他的核心应该是生命之树猜想。我们学院有一个很优秀的老师,十年前故去了,叫张昀,他写了《生物进化》,这是一本很重要的教材,实际上还是一本著作。不同于一般的教材,这本书很有思想创见。它里面就提到,现代进化论的核心就是万物共祖、发展和分化,说透了就是生命之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也正是拉马克的一个缺点。我个人觉得拉马克最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个问题上留下了缺陷,他原本能够万古留名。当然,这个缺陷可能也与时代局限性有关系。拉马克生活的时代早达尔文半个世纪,那时很多人相信最简单的生命可以自然而然地产生。拉马克接受了这个观点,认为在地球十亿年或二十亿年的历史中,总是在不断地产生新的生命。而所有的生命又都是在渐渐地变化,造成的格局就是现在所有的生命是由不同的起源而产生的,然后再平行发展。有人把它叫平行演化,也就是说所有的生命并没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也不是几个共同祖先,可能有几百几千几万个不同的始祖。这样他就与万物共祖或生命之树猜想失之交臂了。我想这是他个人的一个最大的学术遗憾吧。过了半世纪,“生命自发起源”已经不大吃香了,于是达尔文就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科学界已经不再接受“自发起源”,他就可以重新考虑新假说了。所以他五年环球航行回来后,在他的记录物种起源思想的笔记本上偷偷地画了这么一个图(图一达尔文记录物种起源思想的笔记),这个图现在已成为一个标志、一个思想的转折点。他做这个笔记是在1837年,他于1836年航行归来。
图一 达尔文记录物种起源思想的笔记
现在大家都认同了这是生命之树或者万物共祖思想的早期萌芽。到现在,大家完全接受了这个思想。这是古生物学家,现代生物学家,发育生物学家,分子生物学家共同绘制的整个生命的全树-----Universal tree of life。(图二生命之树)
图二 生命之树

现在学术界都认同,生命之树应该是真理或者接近真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像欧洲和美洲在本世纪初启动的两个大的生命之树项目一样,让分子生物学,当然也包括古生物学,共同构建整个生命的演化历史。分子生物学和古生物学各有优势,分子生物学利用现代科技能获得非常庞大、真实的数据信息,再借助计算机来构建生命之树;古生物学呢?尽管只能利用在地球历史上有幸保存下来的零零星星的化石,但是它借助很长的历史积攒下来的东西也能构建一个真实的生物演化之树。希望两种方法构建的生命之树能够整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在生命之树分化的三大支里面,真核生物这一部分中有一个小分支,就是动物这一支,它是在544个百万年,也就是5.44亿年前后快速形成的。我个人对生命之树研究比较感兴趣的一个部分,就是动物树怎么成形。因为它恰好就是寒武纪大爆发那么几千万年间形成的一棵树,其人文意义在于这颗树上有人类祖先演化的足迹。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准确地说是在1972年,两个美国人提出了“间断平衡”进化理论,他们一个叫尼尔斯·埃尔德里奇,一个叫斯蒂芬·杰·古尔德,都是古生物学的研究生,很聪明,两人凑在一起,评论达尔文的渐变论。他们从古生物学事实,就是进化事实中发现生物演化并不是均匀地渐变的,而是快速地成种,接着长期地不变,然后又短期快速成种,接着又长期不变,这就是所谓“间断平衡论”。这在古生物里炒得很热,现代生物学家尤其是遗传学家还不大认同。但是已经开始有相当部分地认同了。现在看起来,这个理论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但我个人不同意埃尔德里奇和古尔德的地方是,他们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把自己抬得太高,把达尔文贬得太低,说达尔文是一个绝对的渐变论者,自己才是这个间断平衡新理论的创造者。我觉得这不符合历史事实。有可能的话,我建议大家还是认真读《物种起源》。你如果仔细读的话,会发现有三个地方达尔文谈到物种的形成速率问题,还有一个地方谈到亚种的形成。他是这样说的,这三段话几乎是一样的,他说:“每一个物种,当然也包括亚种,它形成的过程,要用年来计算的话,可能几千几万几十万年,可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与这个物种形成以后长期保持不变那样一个时间段来比较,又要短得多。”显然这个思想跟现代的间断平衡论是一样的。也就是说,物种是快速成种,当然之前有一个量变的积累,但形态上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然后在较短的时间,可能是几千年,也可能是几万年,当然不会是几百万年,就形成一个新的种了。形成新种以后,又长期不变。
后来古尔德等人将这样一个说法放大,用来解释寒武纪大爆发,这可能就有些问题,因为间断平衡论原本是用来解绎种级形成方式的,而寒武大爆发是门级创新。现在,大家觉得埃尔德里奇和古尔德讲的“间断平衡论”还是比较符合古生物事实的。但是最后一查,创新思想根子还不在他们那里,根子还是在他们批评的达尔文那里。原来达尔文早就表述过这种思想。那么达尔文为什么给人一个误解,他是绝对的渐变论者? 我想,这要说透了还是达尔文聪明之处,达尔文明确看到成种过程中存在间断平衡式,即成种很快,成种以后长期不变。我们设想一下,在达尔文那个时代,如果他要说成种是间断平衡的话,那神创论很可能就把话接过去说,那还是上帝快速创造一批,然后好长时间不变,再给歼灭一批,接着再给你创造一批。那跟神创论的斗争最多只能打成一个平手,很难战胜神创论,说服中间派。所以达尔文在整个《物种起源》里绝大部分篇幅用来论证渐变,慢慢积累,基因慢慢变、积累、再变,量变一定程度突然质变,产生一个新种。达尔文很明智的地回避讲这个间断平衡。我觉得仔细品读中,我能体会达尔文既看到这一点,但又聪明地不留给神创论以口实。达尔文批评神创论只有臆测,没有事实支撑,神创不是科学。所以我觉得,准确地说,间断平衡论在某些方面更接近科学,接近事实。但这个思想的根子在达尔文,不要把达尔文的功劳给抹杀掉了。
达尔文提出的另外一个猜想是人类的自然起源,这也是神创论的要害了。达尔文写物种起源的时候,还不敢明确讨论人类起源,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智慧的起源在这里面可能得到某种启发”。如果他一开始就说人类起源也是由自然演化出来的,那就麻烦了,所以他隔了12年之后才写出来。实际上,关于人类的自然起源思想还不是达尔文的首创,在更早之前,比拉马克还要早,是在拉马克的老师布丰那里。布丰写了四十四卷的“自然史”,里面有一篇就专门谈人类的起源,尽管布丰只是臆测,纯属猜想,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给布丰一定的地位的。在那么早的时代就敢谈这个敏感话题,十分不容易!
关于《人类的起源》这本书,大家都很熟悉了,达尔文在这本书里还讨论了性选择,这本书的重要性仅次于《物种起源》。这本书认为人是由某种低等生物演化而来的。如果跟他的生命树思想结合起来,那么系列性低等生物一直可以追溯下去,一直追溯到地球上最早期的某种单细胞动物。在这里,我建议不要把布丰忘掉了,布丰已经明确地说出人类不是上帝创造的。当然他不是一辈子都说这个话的,他早年的时候,还是个神创论者,到54岁的时候,由于研究了很多东西,写了大部头《自然史》,论述了他对太阳系、地球、生命、岩石等的观察与思考,所以凭借他对自然认识的广泛,自然思考会有一定的深度,认为人跟其他动物也没有本质的区别,很可能是由动物演化而来的。我想布丰产生这种思想萌芽,也应该是人类起源学说或猜想的一个先驱吧。不过,他到晚年六十岁的时候,又回归神创论去了,这会让人感到很奇怪。可是你仔细一想,也不奇怪,可能这正是由于“贵族阶层固有的软弱性”所致。这个贵族阶层不一定就是他那个国家特有的贵族阶层,我觉得世界各国可能都有这种贵族阶层。一旦人处于很高的地位,给你很多的金钱,会把你捧得跟一个学术国王一样。而另有一个真正的国王,他是神创论者。如果你想要保你这个学术国王地位,你就必须向那个掌权的神创论的国王和真正的有武力的国王投降。布丰在法国的地位太高了,他在世界上至少有在十几个科学院当院士。法国把他抬得高,世界上都抬得很高,我想到那个时候他只好屈从地说,人类还是上帝创造的。…
饶毅老师: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参选总统的人否定上帝。科学家也不敢说没有上帝,主要是为了维系道德。因为在西方,道德存在的关键是上帝存在。所以导致人类是由低等动物进化而来的这一事实只能科学家之间偷偷地说,不敢公开地说。
舒德干老师:
你这个补充是很有道理的,我后面还会提到,有人对进化论战胜神创论的前景很乐观,觉得一、二百年内,或者几十年之内,进化论会完全战胜神创论。但从历史来看,宗教是人类社会不可替代的东西,你再怎么说它唯心,但它没法替代。人类在不如意时还是需要精神按摩的,它在西方还是有某种稳定社会、建设和谐社会的功能,还是有存在价值的。既然有宗教作为载体,所以神创论一时半会是不会彻底倒掉的。
我之所以说布丰是因为晋升到贵族阶层后会向神创论投降,是因为世界上还有许多类似例子。科学家居了高位,如果你还坚持否定神创论,即使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会沦为平民。例如居维叶,他是解剖学的鼻祖,在古生物学也是开山鼻祖。本来凭借这两点,他就应该是进化论的第一发现者。他跟拉马克是同时代的,但他坚决反对进化论,因此也非常反对拉马克。可以说拉马克就死在他的手上。要是没有居维叶,估计拉马克可以生活得潇洒很多。居维叶之所以会这样,部分原因就是他地位太高了。所以不论是你说是道德也好,是宗教也好,或其他因素也好,如果布丰要坚持进化论,坚持向神创论开战的话,他的社会地位就不保,他的贵族地位很快就崩塌了。前面有伽利略,还有布鲁诺,命运非常悲惨。如果你回到那个时代一想,有些事情还是容易悟到的。
谈到人类的进化,现在大家很熟悉牛津大学一位叫道金斯的科学讲座教授,罗伯特.道金斯出名是因为他写了《自私的基因》。他前几年写了一本《人类祖先的故事》,书里完全赞同达尔文的观点,认为人与现代的黑猩猩,大猩猩和长臂猿是近亲,同属于灵长类的范围。他在这本书里对人的起源从人科、人猿超科、灵长类、哺乳类,这样一代代追下去,可以一直追到地球的单细胞起源,总共有三十九代。对这样一个基本思想轮廓,我想还是合逻辑的,古生物学也是很支持的。在人科的祖先系列,找到了三百万年前的南方古猿Lucy。说到这一点,大家不要忘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发现“北京人”,对支持人类的自然起源是有贡献的。大家知道有个“爪哇人”,比发现北京人还早三、四十年。有个荷兰的青年医生,在爪哇发现一个猿人的头盖骨,他把它寄回西方去,西方学者们说你太张狂了。而且,你的矛头敢针对神创论,敢说人类是自然起源而不是上帝创造的。所以很快爪哇人就被扼杀了。而北京猿人的发现把爪哇人又“救活了”。所谓“救活了”我是指它在科学界里面取得应有的地位了。所以说,北京猿人在实证人类起源方面是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在这里面做出贡献的专家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地点是在我们的周口店。但现在人类“单中心起源论”认为,北京猿人不是中国人或者东方人的祖先,因为这个四、五十万年前的直立人,可能被后来走出非洲的真正的智人所排挤,非洲才是人类起源的中心。生物遗传学比较支持这个观点,我个人也觉得这个观点可能比较合适。目前“多中心起源论”证据稍微少点。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对于研究人类起源,北京猿人的发现做出过重要贡献。过去讨论人类起源,多限于目、科、属种级的近期起源。但在生命之树思想下,我们还必须在亚界、门、亚门级框架下研究人的远古起源。在那里有希望发现人的头、脑、脊椎等基本构造的源头。
道金斯的书里面还引用了我们发现的“昆明鱼”“海口鱼”。 他图文并茂地展示了三十九代祖先里面第十八代,就是“昆明鱼”-----“天下第一鱼”。(图三“天下第一鱼”)
图三 “天下第一鱼”
他给了一个评语,感慨道“我们从没有想到最早的脊椎动物会有这么早”。“天下第一鱼”有三种,其所处时代是一样的,它们的化石在我们1999年写文章首次报道的时候发现得还不多,到了2003年又找到了许多。而它的祖先是谁呢?是类似文昌鱼的无头类,只有脊索,没有头,因为它的脑还没有发育出来,其背神经索在前面是尖灭的,尚未变成三分脑或五分脑。动物有了脑之后,才有脑的延伸,以形成眼睛。在解剖学上,眼睛是间脑的外延部分。即是说,如果有了大的眼睛,那该动物肯定有脑了。所以,昆明鱼目是后口动物里面是最早的有头类。当然这不包括并行演化的原口动物。原口动物亚界里面的苍蝇、蚊子或者章鱼也都有头,但那是另一个分支。所以要探讨人类的起源,要探讨智慧的起源,我想把它放在这是最合适的。现在,还没有找到比第一鱼更原始或者更早的有头、有脑、有眼睛的后口动物。
自然有人会问的第二个问题是,智慧之前是什么?那些无智慧的、无脑的动物有何重要创新?在生理结构上,比脑更早的一个重要创新,应该是鳃裂。鳃裂在所有的脊椎动物,甚至是脊索动物都能找到。比如说人的胚胎,长到1/4英寸到3/4英寸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样的鳃裂构造。鳃裂构造就是动物消化道前段与外界相通的裂口。它们是动物在吸进水,然后吸收水里面的营养物、氧气,进行了取食和呼吸之后将废水排出的一个孔,非常简单的孔。就这样一个孔,引起了动物界一系列重大的创新。我有个体会,动物的进化常常不完全是在入口,或者在其他器官上改进,常常取决于一个很不起眼的出口。比如说肛门,大家觉得它有什么重要?双胚层动物进化成三胚层动物后的一个关键创新,就是产生了肛门,你说它重要不重要?双胚层动物是没有专职肛门的,像珊瑚,水母,食物从口进去也从口出来,如果另有一个专职出口的话,那新陈代谢就利索多了、高效多了。这个鳃裂与肛门的功效是一样的,只是具体的内容不一样。它使得取食和呼吸一体化、高效化、连续化。那么最早的鳃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在澄江动物群中发现就这么几个低等后口动物:地大动物、西大动物、古虫,还有北大动物。它们两边有五对鰓裂,这是目前在地球上发现的最早的出水孔,这个出水孔不是肛门,不在消化道末端,而是在消化道前段,在咽腔的两侧,是呼吸和消化后废水排出的地方。所以在动物进化上是具里程碑意义的。
在讨论从单细胞生命到人类的进化历程时,我们且不说三十九步,就说简化后的七步吧,最后的两次,一次在灵长类,或者范围再小一点,在人超科里面产生了人;另一次是脊椎动物登陆,由鱼变成四足的两栖类。这两个问题从逻辑上和在实证层面上都基本上解决了,当然这个成绩主要是由西方人做出来的,连化石材料也是西方的。感谢大自然赐给了中国的宝库,那就是澄江化石库。我想澄江给人类知识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使中国学者能够率先认识到“天下第一鱼”,使我们能够对人类早期祖先的追溯一直到最古老的由无脊椎动物向脊椎动物的转化,由无头类进化成有头类动物,还有最早出现鳃裂从而引起新陈代谢革命的古虫动物门。
这第七、第八个猜想我想大家比我要熟悉得多,也不必在这卖弄了。孟德尔猜想太伟大了,使得对于进化的研究可以从表型描述深入到基因层次。尽管他那时还没有基因这个概念,但他明白颗粒遗传了。后来进入到分子层次研究,木村资生便提出“中性演化”猜想。这个革命的意义更大,大家比我了解得更深。但是,在这里我想说一些体会,第一个就是坚持科学实验至关重要。实验中孟德尔非常之严谨,中学教材里有很多介绍;第二点,我非常赞同饶毅院长在一篇讲话里面讲到“生命科学院的学生要多学一点数学,学一点深的数学”的建议。这个神父孟德尔就懂得较多的数学,尽管不是很精深的数学。经过长期的实验统计,得出了著名1:3:3:9的遗传比例,这就很不容易,这就是伟大创新。恰好是在这一点,给达尔文造成了遗憾。达尔文在自传里面说,他的数学逻辑很差,想在数学上发展是没门儿。我见过一些资料,说达尔文其实见到了孟德尔寄给他的论文。只要稍微懂一点数学的人,对孟德尔这个东西是不难理解的,所以才把它放在中学课程里面讲授。达尔文那么聪明的人,数学要是好一点能不懂吗?正因为他没有懂,所以他还不能理解颗粒遗传,始终把自己禁锢在当时流行的融合遗传假说里面,使得他的学说缺少了遗传学内涵。对于进化原因的猜想,尽管达尔文比较接近真理,但仍比较肤浅,这是达尔文一个很大的遗憾。大家都知道,他那个时候不懂遗传是他的很大缺陷,我想这很可能跟他不大懂数学有很大的关系。数学的重要性还体现在分子生物学。这个木村资生先生大家都知道,提出“中性学说”,主要是靠数学计算出来的。所以,我也想附和饶院长的这种呼吁,希望大家重视数学。以前我们这个生物系和地质系都不大重视数学。我们在北大,学数学是分等次的,数学系、物理系是一等数学,我们是二等或是三等数学。当时的学校管理者觉得,你们这些专业学数学好像也没用。现在,我觉得是很有用的,至少高中阶段学好数学,学得很扎实都是有用的。我举我个人的例子,也许有点参考价值。我是在硕士生的第二年,发现古生物里面好像有些化石的形态演化与数学有些关系,于是就利用对数螺线将那些等速生长的化石生物归成一个类别,写成一篇中文和一篇英文文章,跟我导师合作将它们分别投到国内学术杂志和美国国际数学地质协会办的杂志发表。两家杂志都评论这类文章很有点创新。在古生物学里面,由于大家都还不太懂数学,不太投这个稿,所以他们认为这类研究有创意,决定录用。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数学还是蛮重要的。我觉得,与数学交叉,许多学科还会出一些重要的成果。恩格斯也说过“任何一门学科,只有成功地应用数学以后,才能达到其完善的程度。”我觉得能考到北大,尤其是考到生命科学学院来的学生,都是相当高才的人。数学底子本来挺好,千万不要把它丢了。有一些中等数学,甚至是初浅数学,如果你能用得好,在某个方面也许就会形成比较重要的创见。
最后两个进化论猜想是我最近的补充,不知道对不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整个进化论基本上都是哲学思辨和纯理论推导,实证不足。六十年代以后,分子生物学和古生物学开始兴起与复兴。古生物学的复兴,使得进化生物学由理论推导慢慢变成重要的实证科学了。现在要搞生命树重建更是这样。我想,在论证整个生物进化过程中,肯定存在许多新猜想。你看,一个属种怎么演化成另一属种,可能就会有一个猜想;一个门怎么演化过来,也可能有一个猜想;或者一个超门的演替更会有一个猜想。但是,我以为,最重大的生命实证演化猜想应该是这样两个:一个是真核生命的起源,另一个是动物树的起源。重建或者实证整个生命之树的工作,应该是我们今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需要着力去做的。假如这样一些工作进行不下去,则进化论会始终停留于粗像的理论推导。如果能将分子生物学、古生物学证据结合在一起,当然也包括发育生物学,那我想进化论就不仅仅是传统的进化论,它应该发展成非常完美的进化生物学了。所以,我想这里面有两个大猜想,其中之一是关于真核生命起源假说的主流学派----内共生学说。大家对此都很清楚吧,是由美国生物学家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提出来的,我不多说了。
最后一个关于动物树起源的假说,今天我想多说几句,因为我对寒武纪大爆发与动物树的起源关系思考了20年,产生了一些想法。过去有很多大学问家做了一些前期工作,包括从十九世纪的帕克兰一直到后来的达尔文和华莱士,再到后来的古尔德,很多人都接触到寒武纪大爆发课题,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智慧都放在这上面去了。当然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多种多样的,我也不完全认同。客观地看,寒武纪大爆发可能应该是一个连续的幕式事件。它是一次真实的事件,但不是一次间断的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连续的事件。如果将动物的起源和早期地质事件演化联系在一起看,就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到它的内在联系,下面我做一个简要的汇报。
日本有一本叫《牛顿》的科普杂志,说寒武纪大爆发像宇宙大爆炸一样,许多动物门类突然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产生出来。短得有人说是几天,有人说是几万年,几百万年。纽约时报曾夸张成overnight,一夜之间就形成了。2003年,由于几十个人共同做了近20年工作,结果由其中三个代表获得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当时媒体宣传的时候,用了这样一个句子,就是通过寒武纪大爆发研究,使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的动物门类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如果将这句话转换成学术语言,就是说所有的动物门类都近乎是在同一时间起源的。然而,这个句话实际上是错的。当时我就觉得有炒作之嫌,曾表示不同意这种夸张性提法。
我们研究的结果显示,寒武纪之前震旦纪末期的一两千万年与寒武纪之初应该是连贯的。但以前不少人认为它们是分离的,是两次完全不同的生物过程。我之所以能这样自信地说,主要是因为别人的一些实际工作和我们的一些调查研究工作都支持这一结论。我2006年就在寒武纪初期的地层发现了寒武纪之前特有的文德生物。原来学术界认为,前寒武纪生物完全绝灭了,是不可能延续到寒武纪来的。如果前寒武纪生物真的完全绝灭掉了,那么说它们是被上帝消灭了也可以。由此,许多人附和着说这是两次完全不同的生物事件。但我们的探索结果认为,寒武纪初期的东西是从前寒武纪演化而来的,演化是连续的过程。也就是说应该把寒武纪大爆发事件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于是,我就提出来一个寒武纪大爆发三幕式演化假说。文德动物时代之后,即第一幕之后,就出现了小壳生物,即产生了大多数的原口动物门类,这是第二幕。然后再隔了几百万年,产生了后口动物主体,而且是绝大多数的后口动物门类,使后口动物亚界的几个门类近乎完全出现,至少从数字上看是完全的,这就是第三幕爆发。下面我要做一个图示:(图四寒武大爆发三幕志)
图四寒武大爆发三幕志
这是动物树的三个亚界,澄江是最后一幕了,即第三幕。产生了所有后口动物门类。寒武纪大爆发不仅指第三幕,还应该包括前两幕的内容。从这幅图很容易看到它的全貌,这是前面两次爆发的产物,留存下来并有发展。这前两幕都看到了;以双胚层动物为主体的基础动物亚界位于树干处;树冠左边是原口动物亚界,因为原口动物多有硬壳,容易保留化石,如大家熟悉的各种三叶虫,还有腕足类等;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在澄江研究的前十年里,后口动物亚界中连一个属都没有被发现。没有报道,不是没有见到。有人见到了,但不认识,错把它放在原口动物亚界里面,比如说古虫。后口动物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人类也在这里边,如果早期后口动物化石找不着,就不可能探索人类的早期起源。进化故事说到这里就没得说了,反而用神创论来解释就变得通畅了。如果你有真凭实据的化石,就能证实它们是怎么演化过来的,并跟现代生物学中分子生物学、形态生物学、发育生物学的研究结果能够相互佐证,进化论在这里就得救了。1995年发生了一个大的转机。那时我们比较幸运。我特别感谢北京大学生物系教给我许多现代生物学知识,在野外找到一些化石以后,便产生了跟别人不一样的看法。我们能够认识到,原来被解释成原口动物的,其实它的本质是后口动物,因为我们从中解剖出鳃裂来了。此后,好化石、好运气更多了,一个接一个的,我这段时间非常intensive study, intensive investigation , 也常excited。之前搞了十年,结果一个后口动物也没有找到,现在好结果一个个冒出来,你试想,Nature, Science能不感兴趣?如果你把这些新发现解译得合理,故事编得得体,自然都可以发表,所以我们十来篇文稿都被他们接收了。在这些文章中,我们不仅是第一作者,而且还是通讯作者。科学时报上有一篇饶毅先生的讲话,讲得非常深刻,题目就号召“要做有长期影响的工作”。我想,做科学家就应该有这样的目标。前面我提到,如果要做政治家,就要有解放人类这样的雄心壮志;而做科学,就要做好一点的,要做有长期影响的工作,而且还要有广泛影响的工作。哥白尼的工作,牛顿的工作,达尔文的工作都是有广泛影响的。NatureScience发表文章有一个要求,它要求投稿的论文要有一个很广泛的读者群,当然在学科内部还要有很广远的延伸力才行。
这些文章发表的结果如何呢?就使得在早期后口动物亚界原来的这个空白地区,现在发现有六个类群。这六个类群我把它叫做5+1,不是中央电视台二台那个李咏主持的“非常6+1”,我是叫5+15+1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现代后口动物亚界中,学术界公认有五个类群:脊椎类,头索类,尾索类,半索类,棘皮类,过去,这五大类群被认为起源于4亿年前或者约5亿年前,结果被我们在5.3亿年这一源头找到了这五类现存后口动物的祖先。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类绝灭的后口动物门类,就是古虫动物门,这样就构成了六个类群,正好是5+1。加上前面两个亚界,这样三个亚界都完善了。后口动物亚界是在最后一幕

出现成型的,画成谱系图就是这样的。(图五寒武大爆发动物树)
图五 寒武大爆发动物树
这个蓝色代表的是以双胚层动物为主体的基础动物亚界,其最下边表示它们出现得比较早,即在前寒武纪就出现了,后来一直延续到现在,包括水母,珊瑚等,它们的body plan,即躯体的基本构型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构建了。稍晚一点,小壳时期就出现了各类原口动物,它们大都也一直延续到现在。再晚一点就出现了后口动物亚界的六大类群。从这图示中看得清楚,这三个亚界并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面的,它们至少分三步辐射或爆发。如果分得更细的话,也可能有四步。我想,动物界最初形成的基本框架至少有这么三大步吧。这些发现如果概括成一句话,就是说寒武纪是多幕式爆发,不是一次性爆发,也不一定是在爆发之前有很长很长的引线。(图六 动物界形成的基本框架)
图六 动物界形成的基本框架
有些做Hox基因研究的人发现,进化顺序是,先出现了“原始Hox基因”,接着是“拟Hox基因”,最后才出现真正的Hox基因,叫Hox gene,它们起源进化的时间是先后不一的。它们很可能分别控制了整个基因组的表达,才使得各大生物类群分步地演化出来。结构基因的形成可能比较早一点,但是基因的调控启动和表达很可能比较晚一点。
除了上面十个猜想之外,我想还有很多其它重要的猜想。例如像综合进化论,新灾变论以及关于生命起源的RNA世界猜想等等。但相比之下,可列入二级猜想。我就不一一地讲了。
最后,我还是得谈一点自己的人生体会。前面讲的是一些别人的间接体会,当然也包含一些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个人的人生体会如果要概括成一句话,就是“身内之物必须要认真对待,要好好呵护它,培养它;但对身外之物要淡然处之”。身外之物包括金钱,名誉,地位等。说实话,要做到第二条非常之难。每个人都有身内之物,大家都想将自己身内之物呵护好,获得最高的人生价值,能有很完满的幸福。我个人没有完全做到,或者做得不是太好,但是我有点体会跟大家共勉吧。首先,身体很重要,这是自己的body,这是真正的身内之物,不是虚的,是由蛋白质做成的,这个大家千万不要忽视了;尤其是年轻人,要吃好一点,锻炼身体更要坚持。我不是吹牛啊,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我就爱锻炼身体,每天在操场跑三千米。后来文化革命没事干的时候,我就绕校园跑一圈,一圈是五千六百米。从我们住的三十七楼出去,再转过来。我跑步锻炼一直坚持了四十多年,只是后来体力差了,每天跑的距离少些了 ,改成了两千米、一千五百米。现在我六十多岁,尽管不能够跑那么多,但是至少还能跑上一千来米吧。我建议,锻炼方式根据各人特点可以不一样,但贵在坚持。我觉得我的身体需要,所以我还是愿意跑。有人开玩笑,说我好像显得年轻,不像有六十多岁的人。我的体会是要关爱自己,要坚持锻炼,不敢疏忽了。
第二点呢,我同意饶院长的意见,要把知识掌握好,特别要培养创新精神,要有intellect。要使得自己知识广博。同学们到北大来的时候,都是很优秀的。而且,能进生命科学院可能还是优秀里面更优秀一些的,至少我知道大学录分还比较高。你要想真正实现自己更大的价值,我个人想,你一定要有广博的知识,要保护、培养自己热爱科学的精神,不要勉强自己,而是自觉地培养。要如何培养呢?就是找一件自己爱做的事情做。可能这个分子生物学你不爱做,你爱做发育;你不爱做植物,而是爱做动物。那么,你应该赶快转专业,如有机会就转到你非常非常喜欢做的事情上。要爱到什么程度呢?我觉得要做到你爱这个专业就像热恋情人一样。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如果一天见不到面,那样会感到度日如年。爱读书的人也是这样,他要是见不到书了,他就觉得很难受,总想见到书。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也都是从热恋中过来的。我夫人是我的大学同学。这说起来可能是笑谈,我们那时候约着一个星期见两次面,星期三一次,星期六一次。女孩子可能还好一些,男孩子可能刚过了星期三,就盼星期六。当然,读书的时候我们也希望自己能够钻进图书馆不出来。如果有这种精神,老想着自己热爱的事业,你会觉得很快乐。
达尔文能够成功,跟他的知识广博有关系,人们只记得他是一个生物学家、进化学家,实际上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地质科学家。另外,跟地质和生物不沾边的书他也读,例如马尔萨斯的《人口论》。那些书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了消遣,他就读。他除了工作,还懂得消遣,消遣的同时还能获得知识,最后他还从该书中悟出生存斗争会导致自然选择的大道理。有些知识你初看起来觉得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只要你博学,善于联想,长此以往,你就会触类旁通,会有所创建。当然,你读一大堆,灌一脑子,不善于思索,搞成一锅糨子也不行,还要善于联想。学而不思则惘。
达尔文自己很注重动手做实验,他在南美洲考察了两年,收集很多标本运回来继续观察研究。大家都知道,五年环球航行过程,那是非常枯燥无味的。达尔文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而且还晕船晕得很厉害。但是,他当时下定了一个决心,要当一名大科学家。就像孟子的经典名言,老天要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他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整个航行期间,竭尽全力收集了大量证明生物变异、进化的标本和资料,最后才由此产生进化论思想。顺便提一下,其实他刚开始上船的时候并不是博物学家身份,按照英国的规矩,船上只许有一个医生兼博物学家。在“贝格尔”号上,已经有了一个正式的医生兼博物学家,而且他以前已经航行过一次了。那个人年龄也不大,并未退休,所以达尔文还替代不了。但是船长有一个权力,就是可以找一个陪侍,或找一个人陪说话的人,这个人应该是一个绅士。因为按照英国的规矩,船长与下面的工作人员或者船夫是不能直接沟通的,必须找一个与自己志趣相投的知识分子进行日常交流。于是,船长就找到剑桥大学,达尔文的导师亨斯洛就推荐了他,说他很热爱自然。他去的时候,身份只是高级陪侍,就是陪读、陪吃、陪聊。船长承诺,你可以做一些你爱做的事情,达尔文说他很喜欢收集标本。船长说那可以,但是没有工资,no pay。搞了大概一年左右吧,原来那位医生觉得达尔文能力比他强,可能产生了一点心理障碍,就提前回国了。此后,达尔文才真正成为这个船上的博物学家,但刚刚上船的时候还不是这个身份。
大家看这张那时的一幅漫画(图七达尔文“画像”)。
图七 达尔文“画像”
其生活来源是达尔文曾用镜子测试猩猩与人类心理能力异同的实验。这幅漫画无疑对达尔文构成很大打击。一个名人叫人给画成这个样子,现在读来是歌颂,但当时负面压力一定很大的。达尔文的家庭很和美,他的夫人对他呵护有加,但她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当夫人埃玛看丈夫如此被人诋毁,这该是多大的刺激?这对达尔文本人也会产生很大的心理刺激。我觉得追求真理的人需要有达尔文这样的超群心理承受能力才行。
我摘录达尔文自传中这样一段话:“我一生的主要乐趣和惟一职业便是科学工作。潜心研究常使我忘却或赶走了日常的不适。 ”他觉得“我对科学是始终不渝地热爱”。始终不渝这个词常常用来形容爱情的。一个人能活到金婚,就算始终不渝。他还说,“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的成功取决于我复杂的心理素质,其中最重要的是:热爱科学----善于思索----勤于观察(他的观察能力强)和搜集资料-----具有相当的发现能力和广博的常识(这个发现能力就是你必须仔细观察,你才能看懂;不然你就熟视无睹,虽然看得见,但是理解不了)凭借这些极平常的能力,我居然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影响了科学家们的信仰。”“重要的地方”就是在自然观、世界观方面。这是他为人类做出的最重要的贡献。
我下面讲一点我个人的故事和感受。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是我们国家的灾难,但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会颓废、没落。其中有不少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仍然蓬勃向上。大家请看这个图(图八天安门宣誓),
图八 天安门宣誓
能看出什么吗?是什么地方?对,是在天安门,这是毛主席画像,这一群人,一共有十二个,背着很重的行李,全副武装。他们在干什么呢?时间是在文化革命开始后的半年。文化革命开始时很热闹,青年人激情满怀,要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但搞了半年后,才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所批斗的走资派啊,封资修啊,也不是心中想象的敌人。这些彷徨的年轻人要找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干。于是他们在天安门前宣誓,拿着红宝书在那里认真地读念,向毛主席宣誓,他们准备干什么?
这是他们转过身来的留影,(图九天安门留影)
图九 天安门留影
中间一个女的拿着毛主席相。我很幸运,她后来成了我孩子的妈妈。请大家看两个毛主席语录牌,左边那个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右边的语录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这是我们当时的决心。毛主席语录,跟孟子说的那个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涵义是一样的。说到这一点,我个人至今仍然自我感动。回忆起当年二十岁的时候,没有人给我们发钱,只有家长一个月给我们十三块五毛钱的伙食费,想以此做一件人生值得怀念的事。我们想干什么?长征!自己组织一个小红军长征队,没有任何功利,只是想锻炼自己。第一,我们觉得学地质,练好身体很重要;第二我们想学学红军的精神,不管以后做什么事业保留一些向上的精神总是有益的。那时,我们学会努力自己约束自己,一天伙食费只有四毛钱。当时大家对着毛主席相发誓,其实想得很单纯。长征出发的时候大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梦想着将来要做一点什么事情。现在,大家可能不一定理解我们心中怀有的那种流血牺牲的英雄精神。前几年拿出这些照片来看,我自己都深受感动,每看一回都掉一回眼泪。
从这幅图(图十“长征”出发)看得出来,是宣誓后的一幕,出发。
图十 “长征”出发
就是开始长征,朝井冈山走。还有一点,我觉得也很难得,就是在一起长征的是两派同学。大家想一想,当时不同派别之间的斗争是很激烈的。那时有井冈山派,还有文革派。两派的人居然能自觉地组合在一起,团结互助,自找苦吃,每天只有四毛钱伙食费,心胸的确宽广。但非常遗憾的是没有走完全程,当我们走到邯郸的时候,中央军委下了一个命令,北大清华的学生必须要按期回到学校统一搞军训。接着是一个更艰苦的事情在等待着我们,那就是上山下乡了。好在那次长征为我们做好了精神和体力准备。
几十年后,我们经常做野外工作,跟长征是一样的,也相当艰苦。但是苦中有乐,科研收获是最大的快乐。看看环境,(图十一昆明海口工作地)还是很优美的,至少比城市里开阔、清新。
图十一 昆明海口工作地
后面那个小岛像蓬莱仙岛一样,底下有一些我们雇的工人在帮我们采集化石。当然,我们一天要在那待十来个小时,要跟工人一起敲化石,而且还要动脑。我们那些化石图片展示得很精美,但那是从几千块、几万块中才能找出的。我们都知道,后口动物因为没有硬骨胳,很难保存为化石,而且那些古老的鱼还游得很快,巨大的风浪掀起的泥沙想把它盖过,进而把它埋藏起来的几率非常之小。所以,它们在大自然中形成化石并保存下来是很稀罕的。古生物工作做出成绩,需要艰苦的野外工作和室内细致地研究,当然野外是个基础。正因为有这些艰苦的工作,我个人才深切体会到科学发现是一种很好的享受。现在同学们在做实验、在学习过程中,应该是类似享受的开始吧。希望大家超过我们。我特别建议,一旦你有一些创新想法,就应坚持做下去。当你觉得能够形成自己学术思想的时候,也要勇于提出自己的思想,并努力用多种途径去论证它。
最后这幅图(图十二 智慧的起源)我个人比较欣赏。
图十二 智慧的起源
从这幅图中,可以看到我们在NatureScience杂志上的系列性论文使后口动物谱系被一步一步地勾画出来。这棵由三幕式寒武爆发形成的早期完整“动物树”的最后一幕,让我们清晰地读出达尔文当年十分期待的东西,一是地球上动物界刚刚成型时的门类多样性,二是让我们今天终于能看到人类智慧的起源始点以及始点前面的东西。---这常让我感到十分地开心。用了纳税人的钱,终于有些好成果向他们汇报,也感到欣慰。好,谢谢大家。
2011年 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展望事业 探讨人生》系列讲座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