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晚聊昨天上映的国产新片——
《无价之宝》
这部片比我预期好很多,这种好还不是单纯质量上的,而是它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上映前粗看物料预告,感觉这就是一部单纯的商业喜剧片,导演张大鹏成名作是广告宣传片《啥是佩奇》,拍了一系列短片和广告之后,才来了这么一部真人剧情长片,这种完全商业体系的出身,让你很难把作者性安在这个导演身上。
再加上这部片从故事简介看,又是一部关于“爹”的故事——一个叫石振邦的东北男人去要债,结果债没要到,对方把自己6岁女儿托付给了他,便失踪了,他们俩就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过了大半辈子。
今年我们已经看了太多爹长爹短的叙事,我对其本身就有些恶感。
但是等我真的看完,这两点居然都反过来了——
是一部商业喜剧没错,但导演编剧在里面塞了大量关于下岗的往事以及时代的“秘密”,甚至在后半部分直接把男主角隐喻作了那片地区,去赋予悲情。
另一边,是一部关于“爹”的电影也没错,但编剧在里面把张译这角色直接写成了“男妈妈”,消解了不少本身这套叙事带来的不适。
光以上这两点,就让它和当下绝大部分国产喜剧片都不太一样了。
-----以下有剧透,建议先看片再阅读-----
顺便说下,我们周日在杭州做了这部片的放映,
映后我们会和大家闲聊,目前还有少量余票,
想来的可以点这里
正文
先说第一点,片子的商业喜剧属性依旧还是很强的,但张大鹏在之前的短片里淘洗出来了一套独属于他自己的底层喜剧风格——
在悲苦里玩烂漫。
我不太同意很多人说的这部片是浪漫,而是烂漫,浪漫是需要编剧对桥段进行设计的,但烂漫是人物表现出来的,虽然也是编剧的设计,但观众看起来就是人物“自发”的,和浪漫的区别是,后者是一种苦中作乐。
他的人物都笨拙得要死,我举个例子。
有一个非常小的细节,是张译演的石振邦回农村的家,临要走的时候,家里妈妈知道儿子下岗困难,想要抓家里的老母鸡给儿子带去,儿子没要,拿了俩白萝卜直接就走了。
这时候镜头回来,看到妈妈因为腾不出手,下意识拿老母鸡在给自己擦眼泪。
我看的时候观众这里都笑了,这种苦哈哈的笑点,在电影里到处都是。
每个人物都存在于现实困境里,但有烂漫的一面,就像当年导演爆红那部《啥是佩奇》里的爷爷一样,留守老人,却想着给自己孙辈做一只小猪佩奇,以为这样孙子就会回来了。
他们最后往往会用带着瑕疵的朴素道德,换回观众的赞美和感动,这是成功的。
当然,苦中作乐的前提是不回避苦。
这部片的故事发生在1995年的东北,下岗潮发生的时代,这就是这部片里最前置的“苦”。
它不参与叙事,但在这部片里无处不在——
首先是作为“因”的存在,电影里一切故事的开头是石振邦借钱给别人,这是石振邦用来创业开五金店的钱,结果要不回来了,对方直接跑了,对方老婆为了还钱出国淘金,才把孩子留给了他。
卷钱跑路,下海经商,出国淘金,这背后指向的是同样的一件事,就是下岗。每一个人都是被抛弃的,而时代发生的大事就是这些抛弃的“因”。
其次,是在电影各种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里,意外拼凑出了当时下岗潮的社会样貌。
我举个例子,开头有一句很不重要的台词,是以前厂里的人嘲笑石借钱给销售科的人,说“销售科有好人吗?”
这话背后说的是那个时候下岗潮来临前,大厦将倾之前厂区私下倒卖厂属物资的现象,当时销售科是最便利、也最严重的,这个事情我记得《漫长的季节》里也有体现。
还有一处,厂区的混混王宝嘲笑潘斌龙演的杨武“整天这样,难怪厂里让你下岗呢?”杨武赶紧解释,是自己自愿下海,不是被迫下岗。
这是当时很多下岗工人,尤其是男性,提到下岗时的普遍反应,他们还没有准备好,铁饭碗不再意味着稳定永久的变化,所以对下岗抱有羞耻感,会下意识强调铁饭碗没变,是自己主动想要离开的,下海光荣,同样可以参见《漫长的季节》里的范伟。
澡堂那段戏还出现了“承包”,也是在一段无关紧要的戏里。
澡堂老板说自己承包了澡堂,让没买澡票的人滚出去,这个澡堂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这种民营澡堂,而是本身厂区的公有澡堂,下岗潮来了之后,出现了承包制,很多国有厂都成了被承包的私有资产,连带里面的澡堂都给了那些有点权势和关系的人。
也应了石振邦那句话,那个年代“好人最吃亏”。
这点不止于此,编剧还拿石振邦这个角色完成了一个很惊人的隐喻——他们把他当做“东北”这片地区,让他的遭遇和东北的往事重叠,来写了电影后半部分的故事。
在电影里,石振邦对于养女芊芊来说,是在后者最无依靠的时候,施以援手养育了她的人,但在电影最后,石振邦因为过失杀人的经历,成了已经成为大明星的芊芊身上的污点,被掩藏,牺牲,不被承认。
这就是东北在上个世纪和国家的关系,在新中国刚成立的初期,全国物资匮乏,东北对各处的支援,不管是粮食,木材,还是重工业资源都是贡献最大的地区之一,也是最早实现工业化的地区,被称为共和国长子。
但在90年代最终牺牲的也是东北,自然环境,下岗工人,都成了代价,就像电影结局里的石振邦一样。
不信的话,你可以再细看男主角的名字,石振邦。
振邦,振兴国家,这是那个时代东北的使命,也是如今回看的悲情。在这一点上,电影没有背叛时代,也不剥削东北的伤痕,只是去呈现一种悲情,这点很难得。
最后再着重聊聊石振邦这个角色,和张译演出的“男妈妈”感。
石振邦这个角色本身是一个非常让人讨厌的男人,算是那个年代非常普遍喜欢窝里横的“大男子主义者”。
在婚姻关系里逞强要面子,对前妻是呼来喝去的粗鲁,满口不尊重女性的话;意外当了“爸爸”后,最看重的也是“非血缘关系”的女儿终有一日能叫自己一声爹。
好在,可以看出主创对这一点是有着提前的认知和考虑的,因此从两个方面,促成了对这一点的消解。
一方面是编剧技法的功劳,对石振邦和前妻、养女这两条关系线,都以不同的方式去塑造。
先说石振邦和前妻吧,看起来石振邦总是声音响、威风大的那一个,实际编剧很有意地去让石振邦在每次说不尊重前妻的话之后,变成一个丑角,下场屡屡吃瘪,也就是俗称的“吃了吐”,先立后破。
电影开场就是石振邦开车载妻子,妻子因为一直没有孩子而哭,他虚张声势说“不就是生不出孩子,那就离”,“离婚妇女没人要!”
结果真离了,他立刻蔫了,去哀求妻子别走,妻子毫不拖泥带水地把离婚证扔到了他面前,还回了他一嘴,“死老光棍”。
还有后面石振邦为了给养女办户口,想到和前妻复婚,那段对手戏也是如此,他说“你都这么胖了,我不嫌弃你。”
前妻直接掏出B超记录,“我怀了,不是你的。”
这一下就把他的话都给驳了回去,把石振邦外强撑面子的虚弱给点破了。
你说我胖了,实际是我怀孕了,而且我们刚分开我就怀上了别人的,可见是你不行。这对于石振邦这样的男人大概率能带来击溃程度的挫败,让他在这一幕就是一个纯粹的笑料,丑角。
这样观众就不会感觉那些不尊重女性的话是主创对自己说的,是冒犯。
但这同样带来一个问题,一个爹味十足的人如果在故事还要给人当爹,要怎么写不让观众讨厌?
编剧很聪明,把张译写成了一个大众刻板印象里的“母亲”。
有一幕很有意思,孩子被人欺负卖去了KTV,张译冲去救人,闯进包厢的那一刻,芊芊正在被人要求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正好唱到“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张译进来了,芊芊一边唱着这句,一边盯着进来的“妈妈”。
和芊芊的互动上,编剧剔除了口头的关心,也不说教,而是去写他对孩子好的实际行动。
比如知道孩子擅长跳舞,就花大钱请私人舞蹈老师;工作时给客户装防盗窗,听到客户是老师,主动提出承包客户的门窗和维修,好让没户口的孩子有书可念。
在把孩子带给大爷后,他不厌其烦地给大爷留下的号码打电话,发传呼,第一次发还超了字数。
后面在孩子学舞蹈的时候,他捧着西瓜在旁边,不时给孩子喂一口,就像追着挑食孩子喂饭的那种宠溺。
以此突出了那种细腻而有点过度的关心,固然是讨巧,但确实有效,让父亲形象融入了更多柔和的线条。
除了这些文本功夫,演员也提供了加成,张译把握住了这个可能是近年最适合他的角色,把一个小人物所具备的多层特质,拿捏得自如。
我最喜欢的是孩子考试那段,他给孩子送衣服,想要给孩子一点鼓舞,手上拿着一件,身上还穿了一件同款,等孩子出来见他,他把衣服上的“舞”字一亮,脸上是一点小得意,期望孩子夸他。
但随即他神色凝住,因为孩子的神色并不开心;再看到孩子向周围一撇,并没有父母来送这个,有点埋怨,他的得意就立时敛去了,低头把外套拉上,再抬起来已经收了眼神,抿出一个有点歉疚的笑容,问她考得怎么样。
神态的过渡变化之间,完全是一个不太适应世事变化,但又充满慈爱的“老母亲”样子了。
甚至单张译的表演,就足够值回票价了。
配图/《无价之宝》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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