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格吉乐图,音乐人。
对我来说音乐是身体的一部分,是每天的生活里感受到的东西,你的身体里装了什么,你就呈现什么。
还童
2023.09.17 上海

▲ 现场演唱《故乡》
大家好,我叫胡格吉乐图,来自内蒙古扎鲁特,是个音乐人。
2005年到2009年,我从内蒙来到北京,开始了我的第一支乐队——杭盖乐队。之后2009年到2019年,开始了我的第二支乐队——阿基耐乐队。
▲ 杭盖乐队(左)阿基耐乐队(右)
我很开心我的这两支乐队受到一些关注,那段时间里我们能够到世界各地到处巡演。这15年间,北京对我而言就像一个中转站。我就像迁徙的鸟一样,在国内、国外随着这两支乐队巡演。
2019年年底,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新的想法。这个舒适区我已经待了太久了,我想要开始新的旅程。所以在2020年1月9号,我们做了一个叫作“再见阿基耐”的演出。
之后我就从北京的二环搬到了燕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然后开始在郊区每天用即兴的音乐方式去记录自己的生活。与此同时,我也碰到了一些新的搭档,我们组建了一个乐队叫GAAL。
GAAL在蒙语里是“火”的意思,就像你无法捕捉火的形态一样,GAAL也是这样的,我们希望可以做出一些风格不受约束、像火焰一样变幻的音乐。
▲ GAAL乐队
我们不会提前定一些基调或者是框架,就用当下的感受来交流,是一支纯即兴的乐队。
在即兴音乐表达的过程当中,我也感受到了很多过去的路在我身体里积累的一些经验。好比有一次我在波兰的一个音乐节演出,在演出之前去调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个非洲乐队的乐手在拉一个一根弦的乐器。
一根弦能演奏的音可能特别少,就那么几个,但是它在音乐里的那种自由地转换节奏和表达,瞬间打动了我。
▲ 一根弦的琴
那一刻让我突然醒过来,以前我有一种执着,马头琴要买就要买最好的,要买最好的匠人做的最贵的琴,而那一次直接打破了我的这个认知。
因为那个乐器非常简陋,你都能看到皮子上的铆钉,但是它那么地丰富,所以还是在于人。乐器不应该有高档、低档之分,你可以用任何简单的乐器去表达自己。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疫情期间,我就在家里改造我的乐器。大家都知道传统的马头琴有一个大大的马头和大大的琴箱。但其实我思考后发现,乐器的那个马头跟演奏毫无关系,它只是个装饰。马头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两根琴弦发出的声音。
▲ 传统马头琴
之前没有疫情的时候,我想定做一个乐器很方便,因为有很多的匠人,你可以告诉他:师傅,我要定做这样的琴。但是我之前的几次定做都很失败,最后做出来的乐器是师傅想要卖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
疫情期间,我就说我要自己做。我开始在五金店买各种材料,包括学习拾音器的电路焊接。我就做了自己的一款电马头琴,它非常轻便小巧,那些装饰我都不要了,琴箱也变小了。
我在琴马上装了一个拾音器,拾音器就把琴弦的振动转换成信号,传送到效果器。它就可以变得更丰富,时而像合成器键盘,或者是像吉他,当然也保留了马头琴原有的音色。
▲ 胡格自己做的马头
对我而言,这期间不只是在音乐上开始探寻一条新的路,包括乐器上我也在探索一些新的可能性。当然失败了很多次,弄坏了很多东西。
我还有好几把五弦吉他,这边也有,家里也有一些。我是一个马头琴民乐出身的人,我不会弹吉他。
吉他是六根弦,六根弦有很多指法和和弦是定死的。我在大学的时候试着学过那个系统,但是我学不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不适应,非常不适应。
后面有机会,北京有一个大哥他给儿子买了琴,他儿子不弹就扔到了我家里。我就用各种自己的方式调,后面发现五根弦调弦弹得很舒服。
▲ 胡格自己做的五弦吉他
最后我发现五根弦的来历是:上面两根弦是我从小拉的马头琴,下面三根弦是我会弹的蒙古三弦。我把我会的两个民乐放到一个琴上,就有了这个Style的吉他。
当然我也用生活当中的一些废料,比如说饼干盒或者是其他东西,来做一些乐器。
▲ 饼干盒做的琴
饼干盒特别好的原因是它是铁做的,完全不受气候影响。下着雪,下着雨,我都可以在外面弹,因为它不会受干湿度的影响,很适合在户外玩。
▲ 胡格用饼干盒琴在户外唱歌
在过去的漫长的随乐队去世界各地巡演的路上,我开始认识到,音乐不只是完成好你准备好的作品。当然那也很重要,那是你要传递给大家的想法。
有一次在墨西哥的一个音乐节时,我在酒店午睡,突然听到酒店大堂里有特别大的鼓声。我下去一看,是一位西非的非洲鼓鼓王,还有一个印度的传统乐器塔布拉的鼓手。
两个人在大厅里用鼓对话,排山倒海一样的,是那样的自由,用节奏说话,用各种方式在说话,根本就不用舌头。
▲ 胡格和“非洲鼓王”
我当时特别震惊,那一刻那个大厅的空间里,看他们的有墨西哥人、白人,还有我们中国人。我们都没有受到语言的限制,没有任何种族、民族、国家的限制,那一刻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沉浸在他们对话的那个氛围里。这让我意识到,真正的即兴音乐它是自由的。
因为这些经验的影响,我就不停地在生活里尝试各种方式的即兴。我用这些乐器即兴演出,对我来说音乐是身体的一部分,是每天的生活里感受到的东西,你的身体里装了什么,你就呈现什么。
下面我就用我的迷你马头琴,用我的音符带着大家去远行。
▲ 现场即兴
疫情的三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变,疫情期间我做了一张专辑叫作《还童》。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外面做乐队,想要追寻内心的音乐,但我却是一个家庭里的逃兵。我的父亲叫劳斯尔,他是一位四胡说书人,唱乌力格尔。
乌力格尔这种艺术形式是讲故事,演奏者需要很成熟的四胡演奏技法,需要演奏大量的曲子。还需要记大量的故事,把它们编辑成你要表达的方式。
在我的老家扎鲁特地区,我们是与汉族文化最早融合的蒙古地区,是半农半牧地区,所以我们那边的乌力格尔说书人的故事里,不只有蒙古人的故事,也有其他民族的故事,有格萨尔的故事、《隋唐演义》、四大名著等等,非常有意思。
劳斯尔,四胡说书乌力格尔大师,也是蒙古族第一批函授大学生, 蒙古族第一本书面《乌力格尔艺术教程》的编写者。
小时候我的父亲在老家非常有名,我印象里和奶奶去别人家里做客,我们都会坐到最重要的位置,还会给我们很多吃的。后面我才发现,这是因为我是劳斯尔的儿子,她是劳斯尔的母亲,人们很尊重这样的艺术家。
但是随着我开始上学,我觉得父亲的这种名声对我来说是一种压力。为了逃避父亲带来的压力,我开始叛逆。我开始逃课,偷家里的钱去游戏厅打游戏。因为学校的老师、同学,很多人都会拿父亲的名字来和我比,我觉得我做不到,所以我越来越糟糕。
后面父亲发现我有这样的状况,他就把我送到了离扎鲁特稍微有点距离的一个地区,叫锡林郭勒。锡盟地区虽然也是蒙古族地区,但是文化不太一样,他们那边的人不怎么听说书,所以对我父亲的名不是很熟悉,我就有了新的一个天地去生长。
再加上教我马头琴的老师是我父亲以前在乌兰牧骑工作时的一个朋友,他也很认真地教我。我离家远了,当我思念奶奶和家里人的时候,我就把思念全部寄托到练习马头琴上。我开始主动地学习,花大量的时间去练习马头琴,在那个阶段我开始有了一些新的突破。
我父亲留有很多老的磁带,疫情期间我在整理一些磁带的时候,在里面发现有几个录音和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经历很像。比如说其中有一个好来宝,好来宝就是说书人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是指在传统的曲牌上即兴地说和唱。
▲ 父亲的老磁带
其中有一个录音就是他唱到了酒,他用诙谐丰富的语言说到了酒的好与坏,“酒能让骑摩托的公子撞倒他那破房子,酒能用看不见的绳子绊住脚,让你满地打滚”之类的。
我听到这些忽然觉得很亲切,父亲唱的这些因为酒带来的不好的行为,我基本上都有过。这幅画就是我画的上大学的时候最重要的三个东西,酒只要2元,磁带要4元,还有老师们整天都说着要改革的马头琴。
我和父亲的关系慢慢缓和,就是2005年我到北京做杭盖乐队之后。他就觉得这孩子开始做正事了,他也认可了我的一些成绩,然后我也对他有所求。
我就经常跟他学习歌曲,或者传统蒙古音乐的一些内容。只要没演出,我就回老家跟他学,拿着乐器和他一起弹。我们俩和谐了那几年,是特别美好的几年,但是很短暂。
▲ 2006年,劳斯尔来北京看胡格演出
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因为有脑血栓,意外地摔了一次跤就离世了。父亲教我的最后一首歌叫《四季》,它描写的是游牧人随着四季的变化转场,跟着大自然的呼吸和节奏生活。
这首《四季》也被收录到杭盖乐队的《introduce杭盖》,还有我的新专辑《还童》里,所以有两个版本。
除了《酒》和《四季》以外,我在新专辑里还用到了父亲的另外两首作品。一首作品是《恩师》,是他的老师却吉嘎瓦老师去世的时候,他为老师唱的一个作品。
另外一个是我妹妹出生的时候,他给我妹妹唱的一个好来宝,叫《赞童》。
我的搭档爱德华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键盘手,他是我的制作人。我让爱德华放出这些磁带的录音,然后用电吉他、电马头琴和潮尔进行缩混编曲,像是和父亲通过音波跨越时空进行了一场对话。
我们可以简单听一下《赞童》。
对,就是这样的一个合作。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听到那个乐器是低音四胡,是我父亲拉的。
我的母亲因为成长于特殊的年代,营养不良导致她的大脑发育没有跟上,所以她的智力停留在了十岁小朋友的阶段。所以说她是个拥有60岁的身体、10岁的智力的一个可爱的老人。
▲ 胡格与母亲一起在北京看展
在我做乐队的这前面十几年,我都是疏于对母亲的陪伴和照顾的。那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很忙,有很多音乐上的抱负想实现,有很多朋友要常联系,现在想想忙碌也不过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2020年疫情开始后,因为回家看望母亲变得格外地艰难,于是我把母亲接来北京和我一起住。
▲ 胡格与母亲一起即兴
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她画画、我练琴,然后我们在山里面遛弯遛狗。因为我住的村子周边住着很多画家,会有很多展,我就会带她去看画展。
她对颜色非常敏感,我们在山里面,她会捡一些树叶拿回来贴到纸上,然后在上面画画。
▲ 胡格母亲的画
她有着这种简单的单纯,还有对颜色的敏感。甚至我有的时候会佩服她对颜色的勇敢,但那就是她的本能。她的这种单纯的方式影响着我,我的作品也开始出现一些比较简单的表达。
专辑里有一首我写的歌叫《大雁》。其实《大雁》这个歌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开始上学,在学校里就学到了一个蒙语的儿歌叫《大雁》,“咕嘎咕嘎”这样唱。
我那时候还小,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只记得“咕嘎咕嘎”。而我跟母亲在过这样的生活的时候,唤醒了我的一些特别小的时候的记忆,于是就有了这首《大雁》。
这首歌描述的就是那个时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牙牙学语,懵懵懂懂看世界的状态。下面我给大家唱一下这个歌。
最后我想说一下,我的这张专辑内页里的插画都是我母亲画的。对我而言,《还童》意味着一种回归,真正地回归家庭,回归孩子的身份。
这张专辑里有父亲的说书和母亲的绘画,是我们三个一起完成了这些作品,所以它们是关于时间,关于自然,关于成长的。这张唱片的制作过程中,我有很多收获,最重要的就是学会了接纳。接纳完美的父亲,接纳有缺陷的母亲,接纳当下的自己。
以前我会有一个想法,我是蒙古人,我不论走到哪里都要用蒙古的方式去生活,用蒙语去创作。但是尤其这几年,我有时候有一个感觉上来,我想要表达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是汉语。我就开始接纳这些,因为我在北京生活了快20年,这些变化是环境带给我的。
只有真正接纳此刻的自己,你才能完整地表达当下的你,不然的话会很痛苦。也希望更多朋友可以真正接纳当下的自己,不论他是完美的或是有缺陷的。
谢谢。
策划丨小瓜
剪辑丨大凯
设计丨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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