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期间,参加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组织的赴日教育考察,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参观了东京的2所小学,3所中学,3所大学,与著名教育家佐藤学座谈交流,和一些旅日朋友见面等等。自觉获得了对日本教育初步的认知。我当然知道,真正了解外国教育是很难的,既需要对对方教育的历史和学识储备,又需要超越本国固有文化的视野,同时,还需要在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大局中看待教育。 
对我而言,内心最感震动的,是日本没有重点学校,所有学校一视同仁。严肃规整的百年老校,进校脱鞋,不许面向学生拍照,甚至不许拍摄教室外的宣传图文,应有的教学设施一应俱全,包括漂亮的游泳池。超出我们预期的还有泥地操场,没有看到一家小学的操场是塑胶的,什么原因?没有原因,过去就是这样的。全部中小学实行就近入学,家长不得接送。教师、校长实行公务员制,6年调换一次。这是日本公立学校的常态,没有什么“窗口学校”、“特色学校”、“五朵金花”、“八大金刚”之类。哪怕是有130年历史、有昭和天皇题词的王子小学。
日本小学的教室
小学教师基本是全科教师,教授3门或更多课程。以前只知道在中国农村,由于教师严重匮乏而有一种“兼课教师”,以及“一人校”,一个老师承担所有教学工作。其实,全科教师是世界各国小学教育的基本制度,对于低年级学生十分重要,因为他们更习惯家庭式的环境。从另外一个方面说,全科教师可以融会贯通不同学科,对提高教学很重要。我自己总结,在中国它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各科的学业难度不至于特别高,作业和考试也无需争夺学生的时间。中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分科教学,是不是苏式教育的产物,待考。但它割裂了各科之间的天然联系,割裂了手和脑,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儿童的头脑是不分科的!
日本的小学不怎么强调学科、课业,没有什么严格的作业和考试,当然,也没有“三好学生”和“差生”,没有什么评比、排名之类。如同多数发达国家,义务教育阶段是低竞争的,竞争性的学习是从高中开始。许多中国妈妈不了解这一点,经常抱怨日本小学“误人子弟”。
那么,日本小学真正关注的是什么呢?是俱乐部活动,简称“部活”,我们叫“社团活动。”但这在走马观花的浏览中是看不到的。留日家长谭琦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日本公立小学的365天》,非常深入详实地介绍了这一制度,回答了为什么在日本小学学业成就是不重要的。人人会唱的《上学以后》是一年级学生的学习目标:上学以后,能交上一百个朋友吗?中学阶段,大多数学生都比学习更热衷于“部活”,主要分为运动和文化两大类。“儿子所在的大泉中学的运动部有排球、篮球、羽毛球、棒球、垒球、足球、田径、乒乓球、剑道、游泳、竞走,文化部有美术、吹奏乐、手工、花道、志愿者、电脑、科学、合唱、茶道、读书、园艺、木工、交际舞、障碍学生跑步会。”日本没有少体校,专业运动员都产生于中学的俱乐部中。因此,如果参加“部活”,就得一周集训三四天,外加自己每天练习,以参加全国大学生比赛为目标。
我们的参观中的另一个明确感受,是日本学校的教学设备比较常规和陈旧,老师主要在黑板上手写授课,“没有看到哪一间教室有一体机。部分教室也只有投影仪,有些教室甚至还只有黑板。一些教室里也用的是电风扇,没有安装空调。”大多没有从事音乐、美术、表演等的多功能教室。与中国的城市学校相比,差别明显。
日本的中小学分为三类:公立、私立、国立。公立私立之外,为什么还有国立呢?国立学校系国立大学的附属学校,由于国立大学通常设有教育科系,因此国立小学、中学的重要功能,是作为教育改革的试点学校。此外,还有一类“特别支援学校”,是为残疾与智障儿童开设的学校。
2022年,日本的各类学校统计:小学校总計1916所,其中私立占1.27%;初中总計10012所,其中私立占7.79%;高中总計4824所,其中私立占27.36%;大学总計 807所,其中私立 620所,占76.82%。可见,在强调保障性和公平性的小学和初中,私立学校的比例极小;而在注重竞争性和多样性的大学,私立学校的比例相当高。
小学生课间帮助整理体育馆
比较重要的问题是课外补习班。
在学校系统之外形成的另一个教育系统,在日本称为“私塾”。它与体制内的学校泾渭分明,各行其是。普通学校是绝对不谈分数、考试、升学率的,只说学生的发展;只有私塾才能谈分数、排名。2022年日本的小学中学高中共计3.3997万所,私塾则达4万所以上,所以多数学生都上过私塾,成为他们的“第二课堂”。至于私塾的发展是否健康、过度,它对日本学校和学生分层的影响,那就不是一个外国人可以轻易回答的了。就我们接触到的旅日华人,似乎是接受这一安排的(也许是由于国内的参照系)。私塾提供的服务很多,收费不一,学生可以各取所需,有很大的选择性,通常每年收费在50万日元左右,相当于2.5万人民币。当然,“一对一”的私塾收费会高一些。这与大学的收费水平相当,日本国立大学一年的学费大概50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2.5万元。
通过学生家长了解私塾,是一个简易的办法。总体而言,旅日家长对日本私塾的评价较好,出乎我们意料。事实上,日本私塾已经广为社会、家长接受,成为教育的有机组成部分。对于中国家长普遍担心抱怨的唯利是图、漫天要价之类,他们认为基本不存在,那是由于市场竞争机制不完善的问题。一位华人教授说“日本的教补机构基本上做到以质定价、收费公道,而且在教材开发、因材施教、开发学生潜能方面做得比公立学校好。有一批立志于改革文部省国家教育体系的人,投入献身这个领域。可以说私塾等教育机构为日本教育改革注入了活力。”其实,在中国前十年的教育发展中,我们也不难感受到市场带来的教育活力。然而,由于过度资本化、监管乏力,终于市场大乱,导致玉石俱焚,全行业一举倒在了政府禁令之下。
由此,可以讨论中国和日本谁更“卷”的问题。据一位在日本工作的中国朋友所说:“我根据孩子在日本读小学、中学和大学的经历判断,日本也卷,但比起中国来,卷的面积更小,也就是说卷的人更少,约5%-10%左右。不参与卷的人,社会为他们提供了相应的职业,收入也不少。”这一评价已超越了单纯的就事论事,引入了社会经济的因素。简单地说,日本的教育公平做得更好,体现在硬件标准化和师资标准化。所有学校按照统一标准配备硬件,不存在城乡差异。公立中小学没有重点和非重点之分。培训机构在怎样影响教育分层和教育公平,是一个需要专门研究的主题。
日本学生相对不那么内卷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文化上的。日本的私塾和高校采取的是“偏差值”(标准化值)评价,根据考试分数的绝对值加以处理,可以看到你在人群中的实际地位。它导向的是一种与自己比的“自己轴”的评价,反之则是“他人轴”的评价,在意他人的眼光和评价。时间长了,这种“自己轴”的评价会形成一种“各安其位”的心理,例如你的偏差值才6.5,绝对不要去想东大。在少子化的大背景下,高等职业岗位待遇又不输东大,因此何去何从,就有的选择了。
日本教育还存在一些突出的问题,比如性别平等,还有校园霸凌。据文部省2022年的调查,总计68万1948例,比2021年度增加逾6万件,创历史新高。其中小学最多,达55万1944例。这的确令人震惊,但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些数据竟然是官方公布的。中国的数据在哪里呢?
这次参访的重头戏,是与佐藤学教授的交流。佐藤学在中国教育界可谓如雷贯耳,家喻户晓,他曾任日本教育学会会长,他的著作《学校的挑战——创建学习共同体》,《静悄悄的革命——课堂改变,学校就会改变》等等如畅销书,后者已经印刷了200万册以上。他所倡导的那些理念,如实现“活动的、合作的、反思的学习”、教师作为一种“合作性同事”等深入人心。他真正的传奇性在于作为一名东大教授,他身体力行,走遍日本的上千所中小学,开展和指导“学习共同体”的研究。在中国同样如此,每年要来几次。他激动地赞誉山东“杜郎口中学” ,认为杜郎口中学是中国大陆第一所堪称世界级的学校,它绝不仅是中国的,一定是世界的!”但我相信,在场的中国教师中没有几人知道或去过杜郎口。然而,他的做派为人却出人意料地低调平和,有求必应,全无一点大教授的架子,他的人格魅力、平易近人是无与伦比的,是我在国内也很少见的。他的签名,也极具创意。
然而,谈起教改,佐藤学的态度尖锐起来。他认为全世界教室没有变革的地方,仅日本、中、朝、越南等少数几个国家,即还是课桌对黑板,“秧田式”以讲授为主的模式。他认为日本中小学教师的学历水平不高、待遇不高,感觉颇为失望。
向佐藤学教授赠书
“中国革命给亚洲带来希望,尤其经过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得以腾飞,将来将是领导亚洲的力量。现在中国日本关系不太好,我个人非常希望中日关系良好发展,并愿意为此尽我最大的力量。”他对学校教育的现状表示遗憾:“现实的学校并非如此。很多学生放弃学习,很多教师也很累,放弃了努力。很多家长市民对学校抱有不信任感。这到底怎么解决?这需要哲学、教育学相结合的体系。”为此,他提出了三大哲学:“首先是公共性哲学。学校必须是开放的,教师也必须是开放的,让学校成为大家的学校。其次是民主主义哲学。我这里的民主指的不是投票,而是一个都不能少地都成为主人公的学校,孩子们是学校的主人,教师也是学校主人,家长也是学校的主人。不管有多少的声音都能发出,并被人听到。第三,卓越性追求的哲学。教学要追求最高水平的质量,让孩子能够通过跳跃达到这个高水平。”
他说中日教育同样落后了30年,但原因是不一样的。中国当时是由于经济落后,而日本30年前是经济最强的时候,但完全没有危机感!“如果中国现在不进行改革,将发生和日本现在一样的情况,一旦发现应该改革了,却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就来不及了。但中国班级的人数太多,中国是45人,日本是40人,而世界平均每个班级的人数是20-25人。”他说“小学有单独的学科教师,世界上只有中国是这样。我觉得小学教师还是应该是全科教师。中国学校规模大,是世界上最大的。欧美学校规模都是130人以下的,这是因为校长可以了解每一个人,学校规模的极限数字就是130。日本是150人,中国是几千人甚至更多。”
佐藤学还批评“中国的个人主义是世界第一!”当然无法澄清,无法展开,但我大致还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转换为“利己主义”,就更为准确了。
我提了一个问题:“课堂的革命”无疑很重要,但是我们在中国的感受,学校的革命、教育的革命也许同样重要,否则课堂的作用难以体现。也就是说,既要自下而上,也要自上而下,不知日本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这种大而无当的问题其实是不好回答的,佐藤学还是很真诚地说:“我全世界跑下来,我播下种子的地方,一路都在发芽,让我们大家都来播种吧!”
日本教育还有许多可以讨论、可以争议的地方。譬如关于“日本几乎每年一个诺贝尔奖”的事,日本学者的回答,那是几十年前的教育成果了。那个时代整体已经成为过去,留学欧美的潮流也成为过去。现在的情况是大多数理工男“宅”在家里,除了东大哪都不去。截至2020年底,日本的留学出国率只有2.5%左右,远远低于其他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是这一代人价值观最突出的反映之一。
日本的正规学校教育与培训机构各行其是,“协调发展”,在中国学者中很有争议。放弃分数和成绩,与我们主张的“全面发展”理论相悖。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教育制度。但是,如果它能够在一个社会中正常地生长起来,并取得社会的认可,那么,它是不是事实上已经取得了某种合理性?也就是说,它不完全是由教育理论裁断的。
日本小学的泥地操场
联想到媒体热衷于报道的日本教育畸形、学生躺平或者自杀等等,就可以看到日本教育与中国很不相同的面貌,处于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中国家长的内卷,大多是被考试制度和学校制度逼出来的,不得不卷,而日本并不是。日本学生的学业负担、学习竞争究竟是否激烈,这其实是我们认识日本学校、日本教育最重要的方面,但它是看不见的,学者和媒体的观点也各异。在高度信息化和少子化时代,当今日本学校、青年学生的种种表现,诸如躺平之类,或许是教育竞争已经相对减弱的外在表现。有一说法,东大教授的工资与一个熟练技工的工资是差不多的。可见,在教育资源匮乏与相对丰裕的阶段,社会公平与教育公平的内涵可能是不同的,需要更为深入的研究。
超越资源的因素,总有一部分人保持激烈竞争、舍我其谁的姿态,只可能是来自文化的原因了。如同中国,确有一部分家长是“自卷”,想方设法地卷,已经内化成一种行为方式、生活方式,而且具有可怕的传染性、杀伤力。近闻著名的内卷高手“海淀妈妈”已进入日本,她们会对日本形成怎样的影响,值得拭目以待。
如同佐藤学的忧虑,日本教育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对于教育创新、对未来教育的迟钝。这个议题似乎明显被漠视和搁置了。与北欧国家相比,这一反差格外明显。这是曾经出现过黑柳彻子的《窗边的小豆豆》和小林宗作的巴学园的国度,是什么原因使它失去了鲜活的理想,失去了挑战未来的活力和生命力?在这个意义上,日本教育的确是有病的。
(鸣谢:文中部分内容得到李镇西的帮助)
202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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