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距离震中仅仅25英里、一座叫塞戴夫的小岛上亲历了一次强震。那次地震中,他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的地方都被摧毁了,他写下了一批文章,感叹我们除土地外无处可去的境况——

“看到那个在街头隅隅而行的人,我不禁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人们不能够离开此地。”
2012年,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任悦发起了名为“还乡计划”的项目。她改编来自美国FSA纪实摄影项目的罗伊·斯特莱克(Roy Stryker)撰写的“美国小镇纪实摄影研究”提纲,邀请参与者趁春节返乡之际,拍摄自己的还乡之旅。此后的每年,任悦都会发出“还乡任务书”,陪伴很多人回到故乡、记录故乡,并与之建立联系。

到2023年的春节之前,持续11年的“还乡计划”共得到170多个人的参与。从田埂山脊到海岸线,从学生、爱好者到建筑师,许多人拍摄了自己小城小镇里的怪诞,也有许多人拍摄了自己出生之土的民俗与温馨。有人拍下葬礼,有人把镜头对准父母,还有人拍下蜿蜒过城的河流、踩过故乡煤堆、第一次走进老家新城区的烂尾楼。
无论是连接在地情绪,为自己的来处与去处寻找一个理由,抑或是在一个七天的假期里找到休息的空间,还是仅仅为完成一个学生作业按下几次快门,“还乡计划”都累积了中国故乡的很多影像、情感和思考,推动人们重看自己和地点、时间、他人的关系。一个个有名或无名的故乡,是世界上最大人口“迁徙”里的一缕残片,也是中国人在回家这一巨大情绪行动里的具体化呈现。
时隔三年,许多人再次在春节回到了故乡。对故乡的反刍也往往在此时才会变得强烈。以下是我们在“还乡计划”11年中挑选的一部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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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新周刊》对任悦的专访。

还乡计划发起人任悦。
《新周刊》 :在“还乡计划”举办的11年里,你觉得还乡的意义在变化吗?
任悦:“还乡计划”的第一年是最成功的,当时最难解决的是到底拍什么的问题。我们列好提纲,交给每个人回家乡创作。当时做了很多放映活动,一些摄影师的作品投影就在这个空间里,最多的时候,七八十个人,每个人打自己的片子,然后大家来点评,很激烈地讨论照片拍得怎么样。
回到了故乡以后的那种差异,它不仅仅是空间性的,也是时间性的。春节是个传统时间。天南海北,我们每一天都有每一天要做的事情,初一要干什么,初二要干什么,初三要干什么,它和你在现代的城市里的时间完全不一样。这也反映了中国城镇化的过程,每次回家都会发现小时候的东西变了又变,产生很多情绪是自然而然的。
最开始的时候,“还乡计划”是一个很强烈、很有表达意愿的项目。许多人并不是在家乡的时候开始思考,而是春节回城市工作后开始不断地反刍。最近的几届也是因为受疫情影响,还乡的物理意义消失了。因为差异不大,传统没有了,鞭炮不放了,回去也是在家懒那么几天。这时候故乡的概念漂移了,然后我提出做“赛博故乡”和“比特故乡”,去想象线上生活是怎样重新改变了人对地理和历史的态度。
我不知道这是新冠带来的结果,还是生活空间自然而然被网络空间替代了。故乡与异乡在时空上的同步,也让还乡的意义变弱。到底是因为我做了10年做腻歪了,还是回乡这个事情本身就变淡了,我自己不能把握。这几年参与的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一个项目持续太长的时间,可能会产生一种疲倦感。
2012年,还乡计划第一季作品展览《故乡,房间,目的地》。
《新周刊》 :有一种观点是,中国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导致了城乡在时间上的倒错。许多App功能的开发,从以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为中心转向了受众更多的“故乡”。许多你家乡的人比你更会使用和熟悉这些平台,故乡的时间走到了大城市前面。
任悦:但我不相信这件事。因为我始终觉得中国的多样性是难以想象的。这也是“还乡计划”开口很大的原因。不会有太多的筛选,什么人都可以来,因为每个人回到的地方是未知的。
的确,我们想象中传统的故乡很少了,互联网下沉改造了我们的现代生活,人和城市景观的变化走向了趋同性。所以“还乡计划”从原来的“一定要拍故乡”成为了“为了拍故乡而拍故乡”。很多人回到了故乡,但没有那么多强烈的情绪。
所以“还乡计划”很多时候是在帮助大家去发现故乡。我会觉得“植物与故乡”跟“景观故乡”那两期特别好,因为很多人会认为自己要回到一个没有太多变化、没有太多情绪的地方,但却发现了故乡中丰富的肌理。
2016年的“景观故乡”鼓励大家从故乡建筑的样式上,去了解它的历史,比如南方老家里的小村、祠堂和围龙屋。当然,我们那时候还出了很多书单,以剖析和研究性质,去看待这些建筑。哪怕只是痕迹,去追寻一下它的历史,这样才能够回到原点,看看这个地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来去。
2018年的“植物与故乡”也是这样的。我当时要求一定要叫出拍摄的植物的名字,所以很多人会发现原来老家的很多植物只有音而对不上字,太当地了。需要去找当地的老人或者父辈请教,它会形成一个沟通。如果只凭表面,那就只能看到你要看的东西。所以要通过摄影构建一种关系,讨论后找到你故乡独特的地方。
2013年,还乡计划第二季展览《故乡书》。
《新周刊》 :或许正是时间的跨度和诸多的参与者,让“还乡计划”变成了一个近乎社会学、人类学的项目。
任悦: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是“还乡计划”的一个缺陷。我曾参加过一个社会学的学术活动,里面有很多人类学家,他们都很喜欢“还乡计划”,但仍然觉得它阐释度不够。因为它没有人类学研究的目标跟框架,也没有后期的呈现。最重要的是,它缺乏解释。项目中的文字很少,图片就是全部,如果想对图片做解释,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只是一个视觉项目。但是视觉的问题就在于它的概念跟意义没有那么明确,人们会觉得不稳定。并且对不同人来说,他的获得度不同,这本身就是图片的特性。一定要让这10年来100多个人的回家有什么结论吗?其实是没有的。这是还乡的本质,也是还乡的问题,它始终是一个比较松散的形态。
《新周刊》 :最开始,你的项目是“记录下故乡的表面”,后来发现其实能更进一步,到现在,更多的现实状况将它稀释了。这会不会让谈论还乡变得更加艰难和形而上?
任悦:最后可能就变成了一个哲学里人本主义讨论的概念性的故乡了。所以我今年回到了一个很具体、很真实的世界里面(注:“还乡计划”最新一季的主题是“寻人启事”),去找一个人物跟着讲述他/她的故事,我还是希望最后回到一个你不知道它是什么,但要去讨论它的过程。不要你什么都知道了,建立一个概念,然后再去这样做。
前几年好多东西都不是特打动我了,是大家拍的东西太职业了吗?阐释的太多,然后行动太少了。
视觉虽然不一样,但是它很范式。故乡的面貌可能变得趋同,但更多的是对故乡的理解也变得趋同。
除了展览,每一年的还乡计划
还会以摄影书的方式呈现。
《新周刊》 :文字中的乡愁可以被制造,图片里也是同样的。
任悦:如同段义孚说的“恋地情结”,人文地理不仅仅是个地理,你需要产生一种感情。我做这个项目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故乡感,因为从小我们全家人就到处搬家,哪都待过,宁夏、陕西、天津,然后到北京,哪个地方我最依恋?我想不出来。所以人始终还是想寄托于某一地方的,希望有一个地方是最放松的、最感觉不到危险的。
《新周刊》 :简·莫里斯说过“灵泊之地”,总有人处在边缘和流动中。精神性故乡的讨论也很多。有人曾分析,金庸的主角总会“认贼作父”,是因为作者指认他乡为故乡的心理。又比如写下《鹿港小镇》的罗大佑,他是台北人,但用自己在城市里的迷惘,再造了一个“没有霓虹灯”的故乡。
任悦:正是因为人的流动性,什么都是不成形的,所以什么都是可能的。一个地方的某种生活能不能构成你的故乡更应该被讨论。
我也想把猎奇的态度去掉,不要说到还乡就是回到一个村,城市也好,乡镇也好。许多参与人想象中自己的故乡都是偏自然性的、田园牧歌式的,这里又出现了城市跟乡村的现代化对立感。
2018年5月还乡计划第七季植物与故乡展览现场。
《新周刊》 :这算不算老生常谈?国外国内谈论了上百年,还是没有结果。
任悦:在文化层面确实是这样。我在第一年写招募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怎么在讨论一个如此“老旧”的话题。所以在我们的春节还乡里面你还会接触到一种变化。
《新周刊》 :这可能跟你从小生活的环境有非常强烈的冲突感,这个时候你的思考会非常多,想的东西就会更强烈一些。
任悦:这正是“还乡计划”里面一个隐藏的线索。每次还乡的距离看似很远,但内核上是一件不过两三代人的事情。很多人认为我的故乡就是我的家或者父母的家,跟这座城市没有太多关系。
2017年的“重写家庭相册”就基于此出发。家的记忆是什么?就是相册。但是相册这个东西实际上是家庭最表面化的东西,都在宣传家里最美好的故事。把家庭相册拿出来重新去看,有人讲自己父母离婚的故事,还有家里亲戚失败的故事。所以我们叫“rewriting”——再写。再写的时候就在美好的表面之下,用家庭相册的照片,讲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去年的“比特故乡”里,有一个令我触动的项目。一位学环境工程的参与者,老家在云南。他的乡愁很浓,回到云南以后,他把自己父亲、母亲和妹妹的手机里的照片收集起来,然后重新编辑,手缝了一本小书。这些图片只是手机拍的,大家没有什么意图,全家可能只有他自己比较抒情。但一个在字节中传输、流动的故乡就被体现了出来。
《新周刊》 :今天每个人的手机相册里似乎都存在一个“数码废墟”,如果不去重建,这些照片就会丧失意义。而重新回看“还乡计划”时,似乎非审美性的照片会更触动人?
任悦:因为审美性的照片排除了很多东西,失去了偶然性。回家应该是要有点偶然性的,有的时候就是一些不期而至的东西。
2021年10月还乡计划第十季赛博故乡展览现场。
《新周刊》 :对还乡,可能每一代年轻人都有同样的困惑。“还乡计划”一直在向前走,是不是带来另一种矛盾?毕竟不能要求所有人一直在跟项目成长。
任悦:所以我对“还乡计划”的结果一直没有太多期待。一定要拍出来什么成果吗?谁参与这个项目多,让谁成长,或者对故乡有新的认识啊,想来想去好像没有。
从我自己的领域出发,我是想尝试一种视觉教育,不是摄影教育,而是聚焦在观看这一行为上的东西吧。视觉是个方法,怎么去用观看来发现更多深层的东西?第一是让时间去发展,第二就是要有行动。
行动就是你回家,然后你去拍摄、梳理、整理、沉淀,去认识故乡和故乡的人,跟故乡的土地发生关系,最后回来分享的过程。可能我们都在这个时间里,真的没有观察出什么入木三分的东西,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浅薄了,但摄影就是这样的东西,“咔嚓”拍下一张照片,你会发现没看到的现实,而过一段时间你再看这张照片,会有更多的感受。
本文部分图片来自“还乡计划”的公众号OFPiX,如果你也想了解和参与“还乡计划”,请搜索并关注公众号OFP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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