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陈崇正的小说,很容易被图书编辑划归到“科幻”的分类中,可他自己却有些“心虚”。他常常写关于未来人的故事,只是从中虚构了对科技的隐忧。这样一层含义,要不是他亲口道来,别人或许还要受他迷惑一番。不过沾了“科幻”标签的光,也让他感到有些羞愧:“要是被发现货不对板,恐怕读者就要骂我了。”
真诚、务实,还有做事讲求效率,潮州人的性格在陈崇正的身上格外明显,以至于刚满40岁的他已经拥有了不少头衔。《广州文艺》编辑部主任、广州市作协副主席……每一个看上去都干劲儿十足。
今年6月份,陈崇正的长篇小说《美人城手记》一经出版,他就辗转找到了我。我收到这本名字听上去既古典又现代的书,一开始并未抱很大的期待。直到翻开后看到元宇宙里的“神秘的侠客”和“密室挑战”,被游戏触发了天性的我,读起来便一发不可收。实际上,不少人读过他的小说,都说里面有一种江湖气质,而他就是那个仗义执刀的侠客。
了解陈崇正的人或许都知道,十年前他还在东莞松山湖边一所中学里教书,除了写诗,他还会写点武侠小说。在此之前,他尝试过诸多网络“笔名”,直到他找到了“小说应该回到人的生存状态”,才决定还是用原名“陈崇正”来写作。
这十年来,他从小说集《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到《黑镜分身术》《折叠术》《悬浮术》“三部曲”,逐渐构建出了一幅独特的潮州文学地图:半步村和碧河镇、香蕉林密室和美人城,如今都成了“新南方写作”领域里无法磨灭的坐标。十年如一日,他自知已成为了中年大叔,但是好在还有一颗侠客心。
大概在陈崇正12岁那年,潮汕的夏天炎热蒸腾,当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他隐约听到邻居家的窗户里传来的收音机声——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讲着“像小李探花这样的绝世高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都会散发出一种杀气”。他也站在窗外听得一动不动,完全被吸引住了。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古龙和金庸,只知道有“小李探花”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陈崇正从小生活在农村,用他的话说,每天有大量的时间对着树发呆,看鹅群在池塘里洗澡。直到接触到了武侠小说,他便从此打开了他超越身体之外的想象。后来,他甚至还神经质地以为,深山中埋着武学典籍,数学老师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就连草木生风处,也有着充沛的真气存在,生活中平常不过的事情都变得不再无聊。武侠小说成了他的文学启蒙。
实际上,陈崇正出生、长大的潮汕,自古以来都是官员贬谪的地方,离所谓的江湖甚远,深处文化鄙视链的底端。当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那段贫穷、挨揍的往事,也仿佛一直是他想要告别的“南蛮之地”。
为了找到所谓的出路,陈崇正去考美术中专,家里人希望他考上以后,毕业了当个小学美术老师。当穿着人字拖、背着破画板,第一次走进学校的时候,他才发现别人的地板铺的都是砖块,而他却穿得像个游荡至此的浪子。这样的场合,令“少侠”不仅头一回露了怯,也落了榜。
直到上了高一,语文老师留意到了他,还经常在课堂上念他写的作文,满足了他小小的虚荣心。陈崇正意识到原来还可以“弃剑从文”,后来还发现,写作居然成了一件无师自通的事,这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也就是这段时间,一次偶然的遇见,让他在离学校不远的郊外,发现了废弃了的大型旅游景区“潮州美人城”,占地比学校都要大。白天有人在里面拍婚纱照,晚上城里住着乞讨的人,甚至还有运泥车开进去,挖一些可以用来制陶的泥土,有的地方坑坑洼洼,下过雨之后充满了危险和神秘。
从此以后,这座建于1994年的美人城,像一座城池,悬浮在了陈崇正的脑海之中。他被它深深吸引,也试图把它写成小说,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将其与现实嫁接的办法。如今,美人城当然已经不在了,原来的2000亩地变成了“恒大城”,这更加坚定了陈崇正想要在小说中重建“美人城”的决心。
“青春记忆”“想象力美学”,这些如今被陈崇正用来总结过去美人城的词,都无法完整地涵盖其对那时少年所产生的近乎灵魂撞击般的震撼。而后来,美人城也的确成为了他的“文学地基”,带领他从充满神巫之风的潮汕平原,走向了更为开阔的“科技祭台”,一直到对后人类未来的狂野想象。
“想要写一些先锋的东西”,是陈崇正一以贯之的趣味。近些年,在南方以南掀起的一番“新南方写作派”,把他推上了代表人物的位置。对“新南方”的重新审视,带给他的似乎是写作方向上的自觉,但是当下文学界的命名焦虑,并没有使他背上“拥兵自重”的嫌疑。
“新南方写作”始源于一场“客途秋恨”。2017年,34岁的陈崇正重返校园,入读了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作家研究生班,在那里结识了海南作家林森和广西作家朱山坡。三人经常把酒言欢、畅论古今,还自嘲为“南派三叔”,也不知道是谁先抱怨的:岭南作家为什么不能自成一派?
陈崇正作品《美人城手记》。(图/由被访者提供)
此时,初入“江湖”的陈崇正,终于写出了酝酿了十年的《美人城》。后来,小说没过两年便开始刊载,于当时“在南方写作”的当代文学热点中初露峥嵘。从北方回来南方的陈崇正,在经历了南北文化差异之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坐标。
沿着文学的南北之别来看,陈崇正习惯用金庸笔下的“北乔峰南慕容”来形容,乔峰豪气干云、广交朋友,慕容复出身名门、风度翩翩。
在陈崇正看来,北方到处都是宏大叙事,《平凡的世界》之后,文学的样板似乎是穿破时代的集体照,而南方以南的作家,更迷恋斑驳的想象。如果以武林江湖的概念来进行类比,北方是“剑宗”,那么南方就是“气宗”。
事实上,对南北文化的探讨,不只是文学风格上的切磋,过多地强调地域,也会走入画地为牢的桎梏。但专注于对文学地域的思考,也并没有让陈崇正忽视小说的本质应该是走向自由。
“我觉得这个事情(指‘新南方写作’)不要太认真,也不能不认真。”在他看来,如果单从作家的角度,为了某种标签去写作,是危险的;但如果从文化呈现的角度来看,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证明它确确实实存在过。陈崇正说:“所有标签都像叶子一样,到了秋天,或许就会从文学这棵大树上掉落,重要的是让人记住那个枝叶繁茂的夏天。”
陈崇正认为文学是标本,也坚信每个人都是时代的标本。就像他也习惯拿自己当作标本,看待生命的流逝,刀口向内、自我批判。正如南方的特质,也让陈崇正产生了新的思考:广东这片走出过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的历史土地和这片诞生过微信和华为的科技土壤,究竟还蕴含着什么尚未被察觉的力量?作为一名小说作家,又该如何去书写?
在时代的机遇面前,“小渔村”深圳带来的对外开放,横跨至几十年后的粤港澳大湾区。社会生活和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为“新南方”科幻文学的成长创造了土壤,但是对于科技的发展,陈崇正向来是悲观、审慎的,在他看来,人类没有选择,或者能够做的选择并不多,只能被历史的大潮无端地裹挟。
科技是一种需要使用说明的东西,科幻更多的时候也需要一些必要的解释,所以在聊到科幻小说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这个话题就像一个旋涡,不断地将陈崇正吞噬,就连他的语气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科技是最大的现实。”陈崇正说,它对人类生存的影响、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结构的改变,以及对传统观念的围攻,都是伴生式的。在他看来,科技与陆地的尽头、现代人面对宇宙的无垠和古人面对大海的未知,其实是一样的。“人类对生命如何延续的思考,一直都未曾变过。”如此,科幻成了一种方法,既要在小说中呈现城市与乡村,又要呈现传统与未来,科幻写作似乎成了一种必然。
近些年,在南方以南掀起的一番“新南方写作派”,把陈崇正推上了代表人物的位置。(图/由被访者提供)
实际上,大部分科幻小说都是通过对科技的想象,探讨以后科技将如何发生。陈崇正却恰好相反,他转而将未来科技当作一种现实主义的前提:当我们处在一种科技现实中时,它将怎样影响人。
在陈崇正的创作图谱中,他在《黑镜分身术》中讲欲望膨胀、提出人性的困顿,在《折叠术》中讲欲望塌陷,再到《悬浮术》《美人城手记》,又呈现了人类面对终极困惑的一种悬浮状态。
从中,我们不难发现,陈崇正对于科技的思考,似乎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修正而来的。更年轻的时候,人容易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但是越往后似乎也越接受了多元、接受了多面,甚至接受了模糊,而且在陈崇正看来,这种模糊是不可逆的,世界在不断地走向“分身”。
“科幻小说和几十年前的武侠小说,或许并无二致。”陈崇正说,武功所构成的想象,其实是对身体的一种夸大,就像未来的机器人,大致也是人类身体的一种延展。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希望做个侠客,在科幻文学的写作中找到更多可能性。“科幻提供了假设,而找到那些可能性的维度,其实与一场科技探险无异,也需要冒险精神。”陈崇正说。
   作者  段志飞
排版 
 李梦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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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越
监制 
 罗   屿
本文首发新周刊643期《马斯克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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