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两三千家盲人推拿店,很多推拿师按摩师,都有两个身份。
仅我认识的,西城的推拿师朋友,是证券公司员工,此前任职网约车平台;丰台某乡社区卫生站里的理疗师,是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的员工;正在给客人拔火罐的那位,说不定是移民中介。
盲人推拿师蔡师傅和我唠着平行世界的光彩履历,前台喊他:
上钟。
他所在的顺义推拿店只有几十平,晚上按摩床一拼,就成了宿舍。既是庇护所,也是地下网络,将北漂的盲人笼络在内。
在这里,他们朝10晚11,每个月休息四天。没有劳动合同,没有底薪,更不会有五险一金。
但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另一份工作就简单得多,只需要一张残疾证,和他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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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屋吉屋融资3.5亿美金,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每个角落都有人立志把行业O2O一遍。
京城有位记者,也攒了个APP,他想做正经的O2O推拿。2015年,21页PPT点完,他和俞敏洪盛希泰合影,从洪泰基金抱走800万,公司叫:
宜生无忧。
800万的天使轮融资,夏天刚过基本烧完了。日单量宣称2000,但团队算了一算,在北京,要盈亏平衡,每天得有10000单。
上门推拿是项容易变味的服务,规模没做大,风险已无法忽略。日子一天天变冷,公司开始欠薪,快要吃散伙饭了。年底,他们所在孵化器的一位产品负责人突然问:
你们有没有残疾按摩师?
他指的,是当年9月财税第72号文——《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征收使用管理办法》。
残疾人就业保障金,简称残保金。2016年,宜生无忧时任COO相国良,给北京一家房产中介的人力总点开另一份PPT,《XX公司零成本福利及公益计划》,狂敲黑板:
残保金,就是国家对没有安置残疾人的企业,征收惩罚性费用。
残保金是1995年第一次出现在文件里,是为了倒逼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民办非企业单位安排残疾人就业,比例不低于1.5%。不过开始20年,钱基本来自于体制内的单位,征收也很松散。
中国有8500多万持证残疾人口,去年,中央财政残疾人事业发展补助资金34亿元,其中彩民贡献了21亿,但一个个省分下去,就只有几千万,摊到每名残疾人,只有:
40块钱。
2015年,残保金的计算公式发生了变化。残保金的设计,是想让有工作能力及意愿的残疾人,更容易通过劳动融入社会。它不是税,而是定向用途的政府性基金,残疾人用工情况由残联审核,残保金由地税征收。
征缴不分行业,意思也很好理解——企业可以选择在每一百名雇员中安排一两名轻残级员工,如果不愿意,就交钱,帮更多残疾人提升技能。
相国良拜访的这家地产中介,当年在北京的员工10000多人,其中残疾人0人。用10000,乘当年北京的缴纳比例1.7%,再乘以该公司平均年薪10万,等于:
1700万。
这就是残保金调整算式后,这家企业每年要交的费用估算。上述算式套在互联网大厂身上,随随便便就几千万几亿元每年。
至于1.5%的“按比例就业”目标是什么水平,它直接将小数点右移了一位。城乡持证残疾人就业人数,占全国总就业人数约1.2%,但是,残疾人就业数据里一半是农业种养殖,四分之一是灵活就业,“按比例就业”只占十分之一。


2016年至今,这个“按比例就业”人数增加了2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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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少交甚至免缴残保金,大公司就需要找到残疾人员工;遍布全国的推拿店,突然就成了人力资源富矿。
宜生无忧也开始转型。转型头三个月,宜生向企业推销匹配就业方案,想将盲人理疗师送进大公司做推拿服务。结果没人愿意买单。
企业只愿意当甩手掌柜,只管发放最低工资缴五险一金,跟缴纳残保金相比,能省一大半。宜生无忧再次转型,干脆搞个平台,以每人每年1万元的服务费,包揽:
残疾人招募和“风控”。
2016年4月,这套就业方案送到中介公司高管的案上,第一笔410万的合约敲定。这是业内第一单,签了50人。
一种全新的商业模式,开始了它的试探。
每年八九月前后,是各地残保金审核征缴时间。中介平台帮企业将一整套材料,包括残疾人证、劳动合同、工资凭证、社保记录打包好,送去残联窗口,或线上提交。
窗口审完,出示审核通知书,企业登录税务系统提交,实现残保金减免。
宜生设立了残保金团队,搬到上千平的办公室。销售扩招一百多号人,他们点亮绿色PPT,将零成本福利及公益计划撒遍东三环和西二旗。
2016年年审,是残保金政策收紧后的首次验收。宜生是市场的唯一一个玩家,所有人都盯着。年审前夕,宜生却跟一个渠道闹掰了,对方押下残疾证原件等材料。
那时候残疾证还不是卡片,而是盖钢印的纸质本。数名当时还在宜生的员工回忆,最后,两大箱崭新的红本本被抬进办公室,跟其他材料一起编排好,送去了残联。
证号姓名照片都对得上,技师在河北沧州,给北京打工人心灵按摩。
年审过了,意味商业模式通了,接下来事情水到渠成。宜生作为全国最大的残保金解决方案供应商,拿到世纪长河、中新基金的A、B轮融资。
业内老二叫如常,也脱胎自O2O上门推拿,原本想给宜生做渠道代理,发现不如自己干。两家大型国企人力资源公司和两家互联网招聘平台也跟上了,后者原本是宜生的残保金客户。
业务很快铺到全国,于是QQ上,多了很多“助残挂靠”的群,每天滚动着这样的消息:
现在需要视力肢体一二级的,不限户口,挂在北京/上海/成都,每月700;
宁夏和内蒙古户籍,精神和智力残疾除外,一二级,男50岁以内,女45岁以内,无低保,四大行卡,每月500元;
浙江省残疾证挂职,残疾一二级不限类型,不限银行,宁波社保;
陕西户籍,一二级,十一月入职, 挂西安……
3
亚洲最大的住宅社区的一条街上,隔十五米就有一个盲人推拿门店。
近来生意不好做。周末下午也没什么人。盲人推拿师蔡铭弓着腰,给一个男人按摩。他的手指关节变形发肿,上钟一小时,入账三四十块钱。
蔡铭是河北人,先天弱视,读完小学后帮家里种了几年地,然后上盲人中专学推拿。成年之前,他彻底失明。
2010年,中残联在老家发通知,在北京有个免费的阳光班。他想趁年轻到北京转一转,“农村养老金只够吃馒头”,不过,十余年后,北京仍未放开灵活就业人员参保的户籍限制,所以他还是“悬”在了外头。
后来,他听说残疾证竟然可以“挂出去”,换来四险一金。
2018年,交了一万块钱中介费,蔡铭点着盲杖赴约朝阳草房,和其他三位盲人一起办了银行卡,然后被领着去办公室签合同。
说是签,其实是摁。劳动合同,代签委托,离职申请,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摁起来都一样。
老蔡的全套资料,转头会被销售带进大企业的薪酬福利部门。销售们的推销辞是:
我们通过远程就业、居家就业、灵活就业、基地就业、社区就业等方式帮助残疾人真实就业。
销售小王是残疾证的销冠,卖过车,卖过房,卖过保险和央视广告,一年能卖500多个残疾人岗位。对于场面话,企业并不关心,对话直奔成本和风险。小王总结:
残保金节省比例能达到百分之六七十,这是我们存在的价值。
残疾证需要搭配销售,这里面全是技巧。除军残外的残疾等级分为四级,挂靠主要找一二级(重残),是因为在算式里,一个一二级,抵两个三四级(轻残)。全是重残也不合适,得用轻残“搭配”一下。
算式得出的残疾员工人数往往不是整数,比如12.225人,这时小王要奉上最优解,不是签13个人,而是用人数乘12个月得出需要的“人月数”,将残疾员工的在职时长,恰到好处地,像乐高一样掰开、重组。
在职时长十分灵活,因为老蔡们的离职申请,也早早就摁好了。
总有临时抱佛脚的大客户,比如突然崛起的在线教培企业,10月才签约,当年共需要140个“人月”,那就找70个残疾人,“集中安置”两个月后清理掉。
也会有残疾人不配合、闹事,小王就会提前通知客户社保减员。
但即便保持安静,不确定性还是会一次次降临——刚“挂”上两个月,又掉了。于是一次次摁手印,交出残疾证。
中国最大的教培公司、最大的零售商、最大的保险公司、最大地产半国企、最高学术机构、三大航、红圈所、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地方官媒、德国车企、日本车企……都成了小王们的客户。
小王记得,为宜生工作的四年里,有一家深交所上市的IT企业,面对他拿出的虚构就业方案,对方竟然说想要真人:
同岗同筹都可以。
这个要求让小王犯难了,他的工作从不接触残疾人。
还有某搜索引擎大厂,面对各大残保平台的攻坚都不为所动,选择掏几千万的真金白银出来——而不是真实雇佣残疾人。
4
深圳一个关爱基金的秘书长,每个月都接到几通电话,想把她发展成“渠道”,也就是提供残障人士资源,推荐挂靠获得分成。
她患罕见骨病,病友们八成以上都有残疾证,主要是肢体、言语或听力障碍。
她说,他们把残疾人收来,挂靠到企业去三个月或半年,按人头收钱。残疾人不用上班,有的给发一点点工资,有的不发:
底层运营逻辑,就是把这个人卖无数次嘛 。
但这种买卖又是你情我愿。好些城镇户口病友,一到18岁,父母就给找了挂靠。“他们觉得挺合算,工资几百块,白给的。”
“其实大家都挺想上班的”,她说。目前残疾人服务资源,集中在两个方向——要么彻底治愈的病友,要么直接补贴,两者指向隔离而非融合。难怪企业怕麻烦:
街上都看不见残疾人,要如何在职场见到他们?
2018年,盲人推拿师蔡铭通过老乡,终于挂上一家莆田系医院,2020年初掉了。他再想挂上,中介费已经翻了一倍,到两万。
这就是平台和渠道们博弈后的结果。渠道不向平台收佣金,相反,他们还要给平台返钱。
这笔钱,当然是残疾人来掏。
残疾人交中介费有两种模式,蔡铭这种一次性的;介绍阶段只交一两千,每月工资到账后给中间人返还。来自多个渠道的转账和聊天记录显示,北上广的最低工资2千多,到残疾人手里,剩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扣得狠的,只剩500元每个月。
我看到有份表格在大小渠道、平台,及挂靠群间流传。类似于在残保金界滚动循环的失信人黑名单,上面有姓名和身份证号:
不返钱、不配合年审、双挂、威胁企业……
2015年,宜生无忧的团队测算过利润率,80%到90%。那时只算了企业端的服务费,没加上从残疾人工资里回流的部分。
从一道缝隙滋长出的暴利行业,已经自由生长了七年。
大小人力资源公司基本都提供残保金业务,有民企也有国企。像宜生这样宣称“服务”16000名残疾人和500多家企业的头部中介,全年仅企业端的服务费1亿起步。年会上,宜生合伙人说,创业一年,顶之前给海航打工十年。
巅峰期的海航,曾是中国薪酬待遇最好的公司。
如果无病无灾,蔡铭干推拿一年,大约能攒下四万块。他说,岁数大了,人家不要了。攒够钱回老家开店当老板,几乎是每个推拿师的念想,有的甚至想把店开在北京,开到纽约——真的有盲人做到过。
谁不希望像中介平台的口号那样:
通过劳动获得有尊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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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良是“公益”计划最早的设计者之一。离开六年后,系统达成新的平衡,他说他感到不安。
“国家出台残保金政策的核心的初衷是啥?是希望让残疾人有技能提升,适应更好的岗位,获得更好的生活。实际操作是什么呢,就是变相租赁残疾证,给残疾人发最低工资,比如北京就 2420 块钱——
谁规定的残疾人群体必须拿最低工资?
我说你忘了,这方案是谁最先向企业推荐的。他说只要客户提一句,中介平台也不会从残疾人手里扣这么多钱啊。这是剥削。
但模式跑通那刻起,事情的走向就已经不可逆转了。
宜生无忧的创始人孙金政对我说,他觉得这份事业非常有价值意义。乘着这几年政策支持,实实在在地帮助了一些残疾人就业,通过就业赚到一定收入,改善生活。至于“有没有残疾人没有给企业提供服务,可能会有一部分……什么叫真实就业?劳动形式是多元化的。”
有位朋友长期参与精准扶贫项目,他介绍了几个残疾人真实就业案例,比如浙江电商平台的客服,上海快递公司的分拣员,外资咖啡店在北京雇佣了几百名聋哑咖啡师。企业主动使用残疾人劳动力,不只因为能胜任,还因为更便宜。
但这种就业,大部分是按时长结算的劳务关系,反而不能抵扣残保金。
一项旨在促进就业的设计,只促进了企业向残疾人现金“转移支付”。这位朋友说,中间人赚得盆满钵满,残疾人服务机构能不知道吗?但得有更好的规则,才能改变现有规则。研讨来研讨去,就是没有一个不降就业率的规则。
据说大销售们已经瞄准了下一个市场。
以前,央国企事业单位不介意交钱,百亿级残保金存量池,它们贡献了大半壁江山。但到2025年,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未按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且未采取缴纳残保金的,不能参评先进单位,其主要负责同志不能参评先进个人。
(蔡铭、小王为化名)
(本文从法律定义角度出发,使用“残疾人”称谓;但从社会文明角度出发,建议使用“残障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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