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自己,不失去奉献的能力,无论你是谁
——鸥鹭学社联合创始人·徐源若的成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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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马说想让我写写这几年的个人成长时,我很是兴奋。写作于我来说是一件感性的事:我从回忆中挖出事实,又带着审视批判地眼光将这些事实一一准备好。如同打开冰箱门准备晚餐,在保鲜的食材中找出需要的那几样。之后就是在脑海中排列组合的备菜、洗菜、切菜……最后,我将精心准备好的回忆不断翻炒,呈现出想象中的味道。
“个人成长”这道菜,我早已在心里炒了百八十遍。手机备忘录就是我的菜谱,我迫不及待打开它们,寻找这些年随手写下的感悟:
“我是一个经常感到愧疚的人,但是只有在感到生而为人时,我不抱歉,也不愧疚,我发自内心的喜悦。”
“心理医生工作的时间是早9到晚5。我时常在想,当我下班以后,来访者们的痛苦去哪里了呢?”
“人生仿佛一个慢慢不会好好说话的过程。”
……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我确实忘了。这些句子像埋在冰箱冷冻室角落的食物一样,忽然有一天被挖出来,不知道哪天买的、为什么而买,也不知到底还能不能再次加工上桌。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名临床心理学博士生,即将在未来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本就该拥有牢记每一位病人经历的能力。这样差的记忆力,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专业。于是自然而然,我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想学心理学?几年前,我抱着YOLO(You Only Live Once,人只活一次)的心态。起初我着急,觉得人来一世,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跳伞、旅游、纹身(到现在也不敢)……后来经历的事情慢慢多了,终于累了,明白世界之大,几十年是看不完、做不完的。
我热爱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私心也是因为在与病人的交流中,我通过共情感受到了他们的经历。这些情绪将我带到了他们的人生里,又带到更多人的人生里。好像我活了一次,却又活了平行的千千万万次。从这一点上,不怕大家笑话,我的职业给我的私欲带来了极大地满足感。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我的爱好、我的职业、我向往的人生方式,并不是“个人”的,而是“存在于关系中”的。也许这篇文章不该叫“个人成长”。回忆过去就如同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我思来想去,决定写下三个片段,就当是标记在船上的记号吧!
01
多年前的五月,我踏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支教”之旅。
那一年,我才15岁,充满激情与幼稚。那一年,《变形记》正火,深受综艺所影响的我,满怀着“拯救世界”与“改变人生”的宏伟志向,步入农村课堂。小学坐落在一个不知东南西北的镇子,大门用生锈的锁“假装”锁着。黄土地、炙烤的阳光、和只有三种颜色的粉笔,将我推上了讲台。我尽力讲完了四十五分钟的英文课。
讲课的内容平平无奇,无需展开。我想说的是课后发生的事。
放学后,我们一群志愿者聚在一起,与带领活动老师,也是当时的校长,讨论上课的感受。轮到我时,我认真的分享今天的教学进度:
“今天我们组设计了一节英文课。课上除了该讲的内容外,还增加了奖励环节。如果学生积极回答问题且正确,我们就会奖励ta一朵小红花。下课时,谁的小红花最多,就可以获得额外奖品。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奖励机制,鼓励学生们参与课堂。也希望他们在以后的学习中,能够更加热情,激发他们的学习欲望。”
你觉得长期下来,这样的教学方式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校长紧接着问。我讲话时没敢看他的眼睛,误把这句话当做对我分享的鼓励和认可。
“长期下来……我希望这种教学方式可以带给他们新的体验。成绩虽然重要,但热爱学习更重要。希望他们能对学习产生真正的兴趣,以后努力高考,去更好的城市发展。”
“这种热情和能力可以跟随一个人一辈子,不止是在学校。“我又补充了一句,想把内容抬到更高的一个层次。
同学纷纷点头认可,我很满意,也很高兴。
“你觉得,他们是喜欢学习,还是喜欢你发的小红花,喜欢你发的礼物?”
我猛然抬头,这才注意到校长早已忿然作色。那一年,其实他也很年轻,说话的时候藏不住眼里的审视与愤慨。
“你觉得,你来镇上一周,每天教三节课,可以培养学习习惯?可以改变他们对学习的态度吗?”
我又没有在看他的眼睛了。这时候他的语气和态度已经很明显,不需要再从眼神里分辨。
“也许过几个月,现在的经历他们就会忘了。最小的年级才6岁。你们觉得这一周可以改变他们的人生吗?”
我松了一口气,主语终于从“你”变成了“你们”。我承担的指责也终于分担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这时我才更好的用耳朵,而不是用眼睛,听清校长说的话:
我们来支教,不要抱着改变学生习惯的想法。区区几天的时间是改变不了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大多数学生就会把这几天的经历忘记,更别提你们教课的内容了。
“尤其是短期支教,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想要奉献的心以及做公益的满足感,很多时候都大于你真正付出的效果。”
“那这种支教还有什么意义?”这话我当然没说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敢,另一方面,我想了想,是因为我确实不敢。
校长仿佛听到了我的不敢:可是,如果这几天,你的学生们是快乐的。很多年以后,他们也许不记得你到底教了什么课,但他们会记得自己很快乐。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当年我才15岁,并未成熟到可以反思成长。之后的几天,我乖乖听话的取消了小红花奖励,但是又叛逆的把英语课变成了体育课。快乐嘛,小学的时候,有什么比英语变体育还快乐的事情呢?
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参与了许多支教活动。现在我明白和接受,短短几天的支教,也许过了几个月就会被学生们忘记,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段经历是没有意义的。我早就想不起来小学二年级数学课第一学期的内容了,但我还能闻到8岁春游去植物园时的迎春花。回到开头第一句话,“支教”之所以加了引号,是因为那年我支援了几天的快乐,教育了自己。
我喜欢卢梭的一句话:“不管你是在研究什么事物,还是在思考任何观点,只问你自己,事实是什么、以及这些事实所证实的真理是什么?永远不要让自己被自己所更愿意相信的或者认为人们相信的会对社会更加有益的东西所影响,只是单单的去审视,什么才是事实。
这种审视告诉我:不要逃避,要去真正看见。看见人们真正的需求是什么?看见自己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这也是我在支教和公益的路上不断鞭策自己的几个问题。
我在努力看见。高山路远,看世界,也看自己。
02
和许多我的病人相似,前段时间,我抑郁了。
我自我诊断了一下,莫名其妙的流眼泪、时常感到心情低落、偶尔觉得生活没有意义……嗯,基本符合轻微抑郁症的诊断。
生活上并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事故和创伤。只是在短视频刷到罕见病的孩子、被遗忘的老人、孤儿院的义工时,控制不住的想掉眼泪。
有时看到战争里的记者、医生、儿童……甚至不需要什么身份,“战争”两个字,就足以引起我的忧心忡忡。更别提读了《罪与罚》,看了《猜火车》,听了林俊杰的《孤独娱乐》。
“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
史铁生老师啊,我的双腿还在,怎么也变得喜怒无常,惘然若失呢?
过去的两三年,我在美国几所大学的心理咨询部门工作。来咨询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人经常对我说:“我不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即使想改变,也没什么用。”
有时我在诊断书上写“抑郁”,有时写“焦虑”。
更多的时候,我好像也不知道该写什么。
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词,叫“政治性抑郁”,意思是对于政治、社会、文化、群体习惯等种种综合因素造成的悲剧面前,通常感到个体之力难以与之对抗,并恐惧同样的命运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我不是很喜欢“政治性抑郁“这个名字,但对于它所形容的感受,推己及人,也许是很多人的感受吧!我把临床诊断书翻了一遍,还好,没找到这个诊断。但又心有余悸,没有诊断书,该怎么治?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老马,认识鸥鹭学社的大家。
起初,我带着那段时间自己的抑郁、不解与不忿。我常常问自己,心理学与鸥鹭学社想实现的目标有什么关联之处?在大家谈论建设、谈论解决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问题时,我把这些目标自动归为该由经济学、统计学、农业学去解决的问题。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的学生,心理学以及我的心理学知识,总感觉和这些目标相差甚远,也时常有种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不过,机会没有给我时间去细想,鸥鹭云课、乡土、“定心丸“项目,接踵而至。
还好,时间创造给我细想的机会。
图为作者与鸥鹭学社团队成员于四川泸州市白马村
某天阅读时,看到这样一句话:”是什么带来了繁荣、幸福的生活,使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有一种深刻的满足感?如果事实证明,相比更平等的环境,严重不平等的经济状况往往会让人更不快乐,那么这项研究可以帮助政府决定收入分配和税收政策。”这是一位社会心理学家在接受采访时谈论的观点之一,出自《心理学如何影响世界》。
这句话很好的解答了我之前的疑惑。我参与共同建立鸥鹭学社,正是因为作为青年的我有这样的目标:我希望祖国可以繁荣、强大、幸福。这个目标很宏大,坚决不是我一己之力就能完成实现的。但它无论是通过乡村振兴、普惠金融、亦或者是心理健康知识的普及,都必须有人来做这样的事。
直到今天,我越来越坚定我要成为这其中的一份子。
前几年不经意开了几朵迷茫的“朝花“,如今写下这些才终于感到“夕拾”,找回内心的秩序感。今天的我还没毕业,还只是个80%的心理医生。但治疗“政治性抑郁”,我建议:
(1)   对战争、灾难等保持一定的敬畏之心。这是一种个体与世界的分离,不能夸大个体本身,不能忽视世界运行的强大。
(2)   重拾对世界的确定感,从宏观世界回归到具体的日常细节。
(3)   加入鸥鹭学社。
图为作者与鸥鹭学社社员于贵州镇宁县茶山
03
读博前一年,我在纽约的一个NGO工作。工作内容是对曼哈顿地区65岁以上老人家访并做心理健康测评。大多数我的客户都在80岁以上,最年长的有过103岁。
当人到这个年纪时,不可避免的话题就是“死亡”。
我相信大家都曾在某一时刻想过,自己希望以什么方式死去呢?我的好朋友说,等她老了以后,因为非常热爱滑雪,所以希望可以90多岁再去滑雪,然后离开世界,这样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当我的一个客户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回答:我的愿望是在我快要100岁的时候,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坐在摇椅上,看着湖面,读着喜欢的书,打个盹,离开这个世界。
她笑了笑说,在过去的好几年里,她一直在问身边人这个问题,大家给的回答都是等自己老了以后,幻想以各自喜欢的方式离开世界。
她问我:“为什么大家都下意识地假设自己的离世是在老年时期呢?这好像也不是一件确定的事。”
家访是件有趣的工作,可以看到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家。有的家摆满艺术品、有的家堆满垃圾;有的家琴瑟和谐、有的家茕茕孑立。有一次敲开门,发现一位老人家里塞满了轮椅,就连天花板上都挂着数不清的轮椅,真是眼界大开。
我所有的老师都教给我生的教育,要救死扶伤,精进不休。而我曾对死亡闭口不谈,仿佛谈生死就会把死亡招来一样。可是这一份工作,让我不得不时常看到死亡。每一次家访的最后,我都会照例说:“Hope you have a nice day!”(希望你今天过得愉快)。
几乎所有的客户都会和我说:“Yuanruo, hope you have a nice life.”(源若,希望你拥有愉快的一生)。
我曾经非常悲伤,总想象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博尔赫斯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他们的祝福不再让我悲伤。我希望have a nice life(拥有愉快的一生)。也许是从我对抗“抑郁”开始,也许是从我意识到人生无常开始,也许是从那一天,我15岁支教时的学生在11年后联系到我,她说:“姐姐,我马上要结婚啦!”
“恭喜你呀!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你们来的时候,那几天我们特别快乐!”
图为作者在山东威海紫光实验学校
在这个世界里,在人的生命轻如鸿毛的历史中,不要失去奉献的能力,无论你是谁。这个奉献不单单是指公益,更多的是,对于世界的好奇和探索、阅读和写作、反思与善良,还有对于生活必要的仪式感,以及拥有对恶意的愤怒和反抗。我知道,与世界打交道这些年,也许你逐渐失去了耐心,身心偶尔劳累,精神尝尝疲乏。但这样不行,还是要坚守一些浪漫和奉献,要做一些非必要的事情来拯救自己。要一些快乐的支教日子,不想未来,不问当下,要一些迷茫和不解,最终茅塞顿开,要点燃一盏烛火,停止被这个世界融化。
要爱,要劳动。
希望你拥有愉快的一生:)
图为作者荣获2022年度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
文字|徐源若
图片|徐源若
排版|葛雪丹、马知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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