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孩子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打瞌睡,有什么药可以吃吗?”一位妈妈问我。
我说,别着急吃药,得先找下原因。
接下来,我问了很多问题,比如孩子的作息,平时有没有什么躯体疾病,有没有其他心理压力,最近有没有吃什么药物或保健品,晚上睡觉会不会打鼾,等等。
我希望通过这些问题可以找到孩子白天上课打瞌睡的原因,然后针对性地制定方案。本来,我是更希望孩子直接回答的,毕竟上初三了,可以自我表达自己的问题和情绪了。
然而,整个过程中,都是妈妈在抢着回答。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我面前的这个大男孩是个哑巴,又或者,他的妈妈还把他当作不会说话的婴儿。
有好几次,我都主动看向大男孩,希望他多表达一点。而就在他刚刚张开口时,她的妈妈又是一顿语速极快的输出,而孩子的嘴唇很快又闭上了。
迫不得已,我问男生:你觉得妈妈的描述符合你的真实情况吗?男生迟疑了一会,语气淡淡地说:差不多,无所谓了。
此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我看向妈妈,想知道她对“无所谓了”这4个字作何反应,只见她侧头看着她的儿子,表情疑惑,然后说:难道不对吗?
好吧,我大体明白和理解为什么孩子沉默多过表达,为什么他会说“无所谓了”。
评估下来,我发现孩子存在一种昼夜节律障碍,叫做“睡眠-觉醒时相延迟”,简单地说,就是夜猫子节律——晚上常常要到凌晨才有困意,早上需要睡到9点甚至更晚。不过,只要按照这种自然的节律安排作息,醒后的状态也会很好。
然而,学校可不允许“夜猫子”这么任性。孩子早上6点就要起床——被闹钟强行叫醒,强撑着精神去学校早读。由于晚上睡着的时间晚,这就势必导致孩子睡眠时间不足,也就自然会导致上午精神状态差、犯困,对眼前的这位大男孩来说,就是前面2节课很想睡。
“医生,有什么药吃吗?吃了不打瞌睡的。”孩子妈赶紧问。
我有点惊讶,又有点难过。我以为,当我说孩子上学期间睡眠不足的时候,家长会问:有什么办法让孩子多睡一会;或者问:那该怎么调整孩子的节律。我没想到,这位妈妈第一诉求竟然如此“简单粗暴”。
我解释说,这种节律延迟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的节律和学校的要求不匹配。接下来最好的方案,是逐渐调整节律,每次移动一点,最后让自己的作息尽量符合学校的要求。
具体操作倒也不难:
  • 1、早上继续按学校要求的时间起床。
  • 2、起床后接触明亮光线。推荐使用一种灯箱,网上有卖。在灯箱前吃饭。
  • 3、课间10分钟时走出去,去操场活动下。
  • 4、晚上9点左右,吃0.5mg褪黑素。然后,远离明亮光线,最好不要接触手机。每次提前15-30分钟上床。
这种方法叫做“光线疗法”,原理是,利用清晨的光线暴露,加上晚上的褪黑素辅助,让昼夜节律逐渐向前移动。
我发现,当我说到第3条的时候,男孩貌似发出了一声冷笑。我赶紧问:关于这个建议,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的回答再一次让我吃惊。“我们课间根本就没有10分钟,而且就算有,我们也去不了操场。”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啊?”我着实是非常意外。
他又迟疑了一下,正要开口。她妈妈又抢先说:“哎,学校老师怕孩子玩耍时受伤出意外,干脆限制学生活动空间,就这样。”
我瞪大了眼睛。这时,男孩补充说:“而且,就算是去走廊,也不允许跑,只能慢慢走。不准大声说话,不准串班。上课铃提前几分钟打,这个时候必须进教室。”
“如果,我非要去操场,非要拖到最后一分钟进教室,会怎样呢?”我好奇的问。
男孩说,有同学巡查,会扣分,影响班集体。
听到这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孩子不是犯人,学校却变成了一个监狱。
我记得,从小学到高中,我那时的课间都是可以出去溜达的。小学和初中玩的最疯。男生“斗鸡”——单脚站立,一只脚架在另外一只脚的膝盖处,双手扶住脚踝,用膝盖去顶、去敲别人,谁倒地了或脱手了都算输,可以单挑,可以组队。上课铃响,记住双方的“剩余人数”,下个课间接着斗。
我知道现在的孩子学习压力大,“卷”的厉害,但我万万没想到,孩子们的课间10分钟竟然都被“撕”到这么“碎”的地步。
“那我们就在走廊上站一会,做下拉伸吧。”我说这句话时,胸口闷到发慌。
2
我想到一个数据,《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已达15%至20%,抑郁症患者中18岁以下占30%。也就是说,一个40人的班上,有12个孩子正在遭受抑郁的折磨。
这还不算惨,更惨的是,这些处在绝望悬崖的孩子,当他们的学习成绩因为抑郁这种疾病而下降时,得到的反馈不是“累了就好好歇会”,而是“你粗心了”,“你最近松懈了”,“忍住”,“加油”,“吃的苦中苦”这类口号。
我担心,我眼前的这位大男孩是否有抑郁。
美国预防服务工作组(USPSTF)推荐,对12-18岁的青少年筛查抑郁。筛查的方法是问2个问题。在过去的2周,你受到以下任一问题困扰的频率是多少:
  • 1、做事几乎没有兴趣或乐趣?
  • 2、情绪低落、沮丧或绝望?
每个问题的答案选项包括:
  • 完全没有——0分
  • 有几点这样——1分
  • 一半以上的天数是这样——2分
  • 几乎每天——3分
如果得分大于等于3分,那么应该进一步评估抑郁障碍。
我决定做一个筛查,于是问了他这2个问题。
男孩依然是迟疑着。而这个时候,妈妈又抢着说:“这个我家孩子不会有,不会有的。”
老实说,我有点恼火,我感觉我脑子里有一个小人,很想对这位妈妈说:你闭嘴。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让孩子多说点吧,也许,家长并没有想象的那般了解自己的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
也许是受到了我的鼓励,男孩拿起笔,在这2个问题上开始给自己打分。他在数字上画圈,但他画的极慢,就好像刚学会拿笔的幼儿那样,他画的非常圆。
6分。也就是说,男孩几乎每天都感到缺乏乐趣,几乎每天都感到情绪低落和沮丧。
这种抑郁是怎么来的?答案是多方面的。长期压抑的环境,长期被剥夺的睡眠,仅仅是这2者,就可以让抑郁风险升高了。
抑郁本身就会让人感到特别疲倦,此外,它还会进一步影响睡眠,进一步削弱对压抑环境的承受能力,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
此时的我,在斟酌该如何向孩子和他妈妈解读这样的结果以及表达我的担心。我该直接说,孩子当下很可能有抑郁吗?还是委婉一点,只是说这样下去,我担心孩子未来会出现抑郁?
正在我犹豫时,孩子妈妈说话了:医生,他现在主要就是上前面几节课打瞌睡,能帮我开点这方面的药吗?怕耽误学习。
我实在忍不住了,说道:打瞌睡是要解决的,但首先是要找原因,针对原因来解决,不是一上来就吃药的。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在发育当中,睡眠的重要程度比成人要大的多。如果是欠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孩子多睡会。而且,孩子现在可能都已经抑郁了,咱们能不能先把学习放一放。
说到“放一放”的时候,我双手掌心向下,朝着桌面的方向向下压。

说完后,妈妈有一阵没说话。同时我发现,男孩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里闪着一种稍瞬即逝的光芒,这种光芒,从他走进诊室到在此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从未出现。
妈妈说:可是,他总是笑啊,这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不开心。
我转头问男孩,你总是笑吗?
男孩听到我这么问,“呵”地发出了一个“笑声”,然后把头转向白墙。
我又转头问妈妈:他平时是这样笑的吗?
妈妈没回应。
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个方案,先用“光线疗法”调整节律,2周后复诊。复诊时,我们再次评估这2周的状态,包括睡眠,白天嗜睡,还有情绪。
咨询时间到了。孩子起身,跟着他妈妈朝门口走去,然后随手帮我关上了门。几秒钟之后,响起了敲门声,接着门又被轻轻推开,露出一条缝,男孩从缝里探出头,说了声:谢谢医生。
我很惊奇,因为我又在男孩的眼神里,看到了那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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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周伟

公众号:睡眠与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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