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和孩子讨论战争？——德国某学校致家长的公开信

/ 本文与2023年10月26日首发于C计划思辨教育/

在世界的变幻中，避免“非黑即白”的思维，“好或坏”的简单判断。

作者：罗洁琪

前“财新传媒”法律记者

哈佛大学尼曼奖学金获得者

“正午故事”非虚构写作者

目前在柏林工业大学攻读欧盟能源法和国际能源法硕士

带着两个孩子在柏林生活

在德国如何和孩子讨论战争？

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开始恐怖袭击。来德国后，这是我第二次感受到战争。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乌克兰的妇女、儿童和老人源源不断地坐着火车涌进德国，带着宠物和最不能割舍的家当。我在柏林中央火车站做过一天的义工，为刚到达的难民指路，领取免费的手机芯卡和食物，在结构复杂的火车站里找厕所。一张张疲惫惊恐、茫然，甚至来不及悲伤的面孔，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战争不再仅仅是新闻，而是真实的生死离别和家庭破碎。

（旧文《柏林中央火车站的乌克兰难民家庭》https://mini.caixin.com/2022-03-07/101851703.html）

/拍摄于柏林波茨坦广场/

哈马斯和以色列的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我的两个孩子问，为什么在加沙会发生战争？为什么不把那块土地分割成两半？是否一人一半，双方就停火，就没人死亡？

我缺乏关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历史和政治知识，没法深入地回答，更不能简单地回答。10月8日的傍晚，我们仨坐在电脑面前，一次又一次用“为什么、以色列、战争、专家”作为关键词在谷歌上搜索，有一些视频和照片，没找到很好的文章。我当时以为，让孩子看新闻，了解正在发生的战争，可以帮助他们培养更广阔的世界观。夜里，6岁的儿子趴在床头，透过玻璃窗看着昏黄灯下的大街，久久地静默不语。

我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觉？”

他回答，“害怕战争的炮弹会落到柏林，会炸到我的床”。

我安慰他，“加沙离柏林很远很远，最厉害的炮弹都飞不到柏林”。

“不，他们会用飞机运输炮弹的。”

后来，不知道我的小男孩是如何慢慢地进入梦乡，梦里是否有死亡和流离失所。

10月9日，我的女儿一放学回家就说，埃及的同学说以色列人很坏，支持巴勒斯坦，要把加沙夺回来。而一个俄罗斯的同学说，她是犹太人，支持以色列。对于那些立场，我没有评判，但是告诉我的孩子们，底线是战争双方都不能伤害平民，就算是战争也要遵守战争法，要有人道主义。

来到欧洲生活后，越来越觉得以往的人生是和世界脱节的，严重缺乏对中国以外的知识。于是，去书店买了一本欧洲历史简本，想在大脑里拼凑一个横向的欧洲地图和纵向的历史线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生活，毕竟不远处就是炮火纷飞的乌克兰，”犹太人“在当今的德国仍然是敏感又关键的政治话题。

当我这个外国妈妈无法厘清头绪的时候，学校在10月13日给所有家长发来了第一封公开信。

信里说，当前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在很多方面都令人痛苦。特别是对于学生来说，难以处理充斥社交媒体的新闻、图像和镜头。建议孩子避免广泛接触网络，但不幸的是，YouTube 和 TikTok 的算法可能会导致“兔子洞”，即基于搜索历史记录的自动推荐。如果没有家长的支持，孩子们通常很难找到摆脱困境的方法，会感到不安全，在脑海中重播可怕的新闻，并参与戏剧性、令人痛苦的对话，那些对话可能是基于不真实的事件描述。

/ 来自学校的公开信。因隐私原因，不在此注明学校的名字。/

学校建议家长与孩子进行适合年龄的讨论，在保持安全感的同时关注事实。如果在学校遇到令人不安的谈话，家长可以提请学校干预；如果孩子有心理不适，社会上有公益的家长热线或者消除青少年不安的热线。

在信的末尾，学校根据哈佛大学、联合国和育儿专家的建议，概括了和孩子讨论战争的指导意见。

对于8岁以下的孩子：

第一，等到孩子提出问题或者您认为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开始讨论；

第二，要让孩子们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们是安全的，冲突没发生在他的居住地。例如：“我们很安全，但是，是的，战争是一件大事”；

第三，以反映您的家庭价值观的方式来解释战争，例如：“战争是在谁拥有某些土地或谁应该负责的问题上不一致的国家之间发生的；

第四，提醒孩子要与值得信赖的成年人交谈强烈的感受，家长可以问询孩子，在何处获取了信息或如何经历了这些感受；

第五，避免“非黑即白”的思维和“好、坏、邪恶”之类的简单判断。

对于8岁到13岁的孩子，学校提供了另外的建议：

第一，询问孩子，他们已经听到或看到了什么，以便家长解决具体的担忧点并纠正任何误解；

第二，家长可以说，没有答案，然后和孩子一起仔细地查找一些事实；

第三，让孩子放心，让他们感到安全。如果他们感到悲伤、愤怒或苦恼，请强调这些感受是合理的，但他们现在的生活中也有很多美好的事情，考虑积极乐观的事情也很重要。

那封信是对重大意外的应激反应，紧急提醒家长对孩子的情绪进行安抚，保证安全感。收到学校的信，我心里甚是感激，毕竟此前忽略了孩子的安全感，并不知道在讨论战争的时候，会让孩子产生那么严重的不安。

/10月22日，柏林的周末游行日，警车驻守在波茨坦广场游行人群的外侧。德国警察有责任保护游行的自由，也提防过激行为。/

一个星期后，10 月20 日，学校又发了公开信。第二封信显然比第一封有了更加明确的立场，也有了更加具体和深入的内容。最重要的是，对战争的描述有了新的措辞，“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的恐怖袭击“而不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战争”。信里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民的苦难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学生发现对冲突进行分类越来越困难，更不用说理解它了。即使我们作为成年人，也只能进行有限的了解。我们对媒体上看到的图像感到愤怒，悲伤和绝望。

/ 来自学校的公开信。因隐私原因，不在此注明学校的名字。/

学校转引了柏林参议院的信息函，“鉴于柏林学生群体的种族和宗教多样性，宽容和接受多元化意见是柏林学校教育使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学校认为，在私人聊天中，一些孩子显然非常没有安全感，因此可能有意或无意地散布偏见、谎言和煽动。如果孩子在社交网络（WhatsApp、Discord 等）中发现同情、美化或者轻视恐怖组织的信息、图片或视频，请让您的孩子离开这些群组，并向所有其他成员表明不支持此观点。家长需要和孩子谈论如何在社交媒体和生活的对话中防止传播仇恨和错误信息。

最后，学校声明了立场：继续坚持我们的价值观：“差异”使我们成为了校园，所以我们尊重差异；我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针对他人的煽动或偏见！我们主张开放的心态和相互尊重！

/10月22日，柏林的周末游行日，警车驻守在波茨坦广场游行人群的外侧/

在柏林，关于战争的声音是多元的，没有唯一。10月22日下午两点，我经过了柏林的波茨坦广场。很多警车停在四周马路边，警察驻立在各个路口，荷枪实弹，背着灭火器，戴着防暴头盔，一群人在广场上重复高声喊，“让巴勒斯坦人自由！”挥动着巴勒斯坦的国旗。而同一天，相隔几公里，在柏林的勃兰登堡门，另一群人在游行，力挺以色列，摇动着以色列的国旗。

作为主流声音，德国的政客是坚定支持以色列反击哈马斯的恐怖袭击。德国总理朔尔茨在前些天访问以色列的时候，立场非常明确地说，“这是危难时期访问朋友。以色列和其国民的安全是德国的重大安全问题。”

作为中国妈妈，对于战争的讨论和这里的民主生活方式，我毫无经验。事态的变幻像一个又一个的冲击波，幸好，学校的来信提醒了我，警惕传播仇恨，避免“非黑即白”的思维，“好或坏”的简单判断。在这片异乡，我在努力地生活着，学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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