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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在 1990 年前出生的人,也许会对一张拍摄于安徽大别山的黑白摄影作品《我要读书》有一些印象。透过照片中乡村小女孩明亮的大眼睛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了乡村儿童对受教育的渴望,这张照片当年也成为了希望工程的标志。在当时 80 年代的贫穷落后的农村,失学仍然是乡村教育急需解决的最大难题。
而从这张照片拍摄至今,已经过去了 30 多年。
2011 年我国就已经完成了包含西部边远贫困县在内的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工作,义务教育的重点也开始从「保障入学」向「提高教学质量」转移。
在城市教育「鸡娃」、「双减」频频引发热议的另一边,很多人对乡村小学的印象还停留在贫困、救助,还有一座好像永远都走不出的大山。乡村教育正在经历什么,更加需要什么,也许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看得真切。
今天的讲述者陈小东就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在青壮年纷纷走出乡村的时候,他从城市走进了乡村,并且最后选择一直留在了那里。与很多从小就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九年前,他人生中第一次获得接触乡村小学的机会,也是从支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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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距离
大四下学期大家都要实习嘛,当时我学的是数学相关的信息与计算专业。未来要么是去软件公司,要么就是去当老师。但我本人对编程不是很感兴趣,我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干什么,我就想花一年时间去摸索一下。
我从小就很好奇农村教育是什么样的,就想到去大山里支教。因为想着选一个比较穷的地方,第一个就想到了贵州,现在想想也是一种刻板印象。所以当时就立刻寻找与贵州相关的各类支教组织,最后在中华支教网上找到了一个叫大山小爱的支教团队,参加了面试和笔试之后,就顺利去到了贵州。
陈小东去的那一年已经是 2014 年了。但支教小学的本地老师年龄都偏大,英语课一直以来都没有开起来。所以每年去支教的这些大学生,有很多都是去充当英语老师的角色,陈小东负责教的,也是当时五六年级的英语。
他没有任何教师经验,仅凭着一腔热情,换来的更多的是挫败。六年级的孩子因为对上一个支教老师的留恋而有些抵触他,会在课上直接对他说他们讨厌英语。五年级的孩子虽然比较安静,课堂上也非常配合,但每次考试也只有四个人能及格。
失落的同时,慢慢让陈小东感到不一样的是,在乡村小学里,孩子和老师们的接触,不仅仅只在课堂上。
■ 图 / 贵州阿依小学校舍(2014年)
因为那个村子没有餐饮店,一到周末校长为了照顾我们三个支教男老师,就允许我们在学校食堂做饭。但是我们都不会做饭,站在灶台前也不会生火。所以就经常饿得头晕眼花。后来有一个老师实在受不了了,他就到镇上买了一箱方便面,硬是每天三餐吃方便面。我觉得这种日子过得太难受,怎么在乡村,守着菜园子还能饿死人。
所以我和另一个男老师决定自己做饭,做的第一顿选的是简单的蛋炒饭,但是由于顺序都放错了,炒得黏黏糊糊,看着都恶心。我们就想着,这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就在我们很绝望的时候,看到食堂外面有很多个小脑袋探头探脑,我出去一看发现都是我们班的孩子,就跟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他们一听说老师是被做饭难住了,立马来了精神,马上说这顿饭他们帮我们做。
就这样他们切菜、切肉,最后给我们做了三个菜,炒茄子、炒西红柿鸡蛋,竟然还做了一个肉菜——炒肉丝。当时我们都惊呆了,他们也就 11 岁左右,做饭特别好吃。我们三个老师当时都快吃哭了,觉得这些学生真厉害啊。
当时我就问我们班的同学,你们平时在家做饭吗?他们说爸爸妈妈平时在田里干活,早出晚归。他们一般早上做完饭去上学,爸爸妈妈吃了饭再去干活。然后他们放学回家后会先做晚饭自己吃,然后给爸妈留下等他们回来吃。所以他们觉得做饭非常简单,看到老师们不会做饭反而觉得很搞笑。
从这之后,我和五年级孩子们的关系也慢慢熟悉了起来。
■ 图 / 吃饭的时候陈小东经常会坐在孩子们旁边听他们聊天
当时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学生往往成绩却都不好,属于是其他老师眼里的笨孩子,但在生活中他们与我就会很亲近。
当时我们班有个男孩叫小吉,他上课非常配合我,他真的是看起来很喜欢我的英语课,每次上课他都还帮忙调动课堂学习气氛,我就特别感谢他。但是一到写作业,他就写得乱七八糟,连字也不好好写,每次考试呢就啥也不会。
但在生活中,小吉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小男孩,我总喜欢找他玩。他算是一个孩子王,平时会有很多小孩跟着他,所以在我找他的时候我也就会顺带认识很多的小孩,我们会一起去爬山或者到处转转看看,他也会带我去其他小孩家里。
有次我和小吉在上山玩的时候,小吉跟我说,「陈老师,以后我也要当支教老师。」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一惊,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当支教老师多好啊,你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东西,教了我们很多。我表面还应和他,但其实我心里想着,我教了你很多东西,你考试还考成这样呢。他还跟我说,他长大了要挣很多钱,然后请他自己来教书,也请别人教书。他经常跟我说他要当老师,他还说他要去「很穷」的地方支教,这是他的原话,他自己竟然还要去「很穷」的地方支教,每次想到我都觉得很可爱。我想,其实可能就是因为孩子们对贫富并没有具体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很穷的。
个学期的支教生活很快过去虽然和五年级的孩子们相处的很好,但对于两个年级的成绩,陈小依然束手无策随着支教期的结束他就这样回到了大学。回到学校的时候,毕业典礼都已经结束,但是他还是不知道毕业后想去做些什么。取行李的时候,他看到西部计划正在招志愿者其中还有基层的支教岗位,他心想是不是换一批孩子,结果就能不同所以丝毫没有犹豫他又报了名。
2014 年我觉得还没有现在这么卷,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干什么,我就想大学毕业后可以给自己一个「间隔年」,花一年时间探索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因为我很好奇藏族的小朋友是一个什么状态,于是就报了西部计划的基层教育岗位。
当时我报的是日喀则下面一个靠近尼泊尔的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被留在了拉萨,分配到拉萨住建局的办公室里工作。那段时间每天的工作就是分发新来的文件给各科室,每天都差不多。
但是很好的是我之前教的那一批五年级的小孩,会经常给我打电话。这让我印象如此深,是因为当时长途电话还有漫游费,话费很贵。所以每次他们打电话过来,我就会先挂掉,然后再打过去,这样确保只扣我的费用。我记得我在拉萨的那几个月,每个月纯打电话就要花掉 300 多块钱,但即使这样我也很开心。
其实跟孩子们聊天很简单,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基本上就是问老师你那边怎么样,或者你现在干什么,这些孩子关心的问题都很小。刚开始我觉得跟他这样聊天,我也觉得有点无聊,到后来发现他们就是小孩,本来就也聊不出什么深刻的东西。我就每次都把我正在干什么、看到了什么讲给他们听。比如说今天去我去哪骑车了,我看了看他们那个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我今天爬了哪个山,山是什么样子,或者我去了哪个庙,那个庙是什么样子……
我发现和那些小孩聊天,我要一直找话题,他们才会说。但凡你放弃了找话题,他们时间长了就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就会想个别的话题来续上。为了维持这种联系,我就会不断地换话题和他们聊,所以他们还挺愿意和我聊的,就这样每天都会打给我。我突然发现我好想再回去,我好想念他们。
我觉得在拉萨这边工作好像也就是这样,即使以后转正了,我也不能转到别的单位,我还是在我们办公室,从办公室变成小小的科员,搞几年文件。当时我们办公室另外一个比我大的男生,他如果调走了,我就会接他的位置去写简报,或者再熬几年,熬到四五十岁就把我们主任的位置给占了,估计我以后就会这样了。当时我对拉萨生活就没有太大的期待,没有什么吸引力。于是我很就想回到贵州。
我当时那个班已经到了六年级上册了,马上就要毕业了。于是当时我想的是正好我就把汤吉他们那批小孩我把他们送毕业,我就结束支教,彻底结束。所以就抱着这么美好的愿望就想尝试一下。
在拉萨,我与大山小爱那些组织者联系的时候,发现他们当时已经招到了对应的支教老师。只差三四年级的英语老师了,这就意味着去我也教不了小吉和小楠他们,我只能教三四年级。我就有点犹豫。后来一想教不了他们就教不了,就陪他们一学期。等到他们毕业,也算是参与了他们成长的一个过程,于是我就回去了。
经过半年,原本的支教公益组织也在不断完善。它们意识到了这些非师范类的支教老师需要一些专业培训的问题。所以在这次返回贵州前,陈老师和其他的支教老师被送到上海师范大学进行了一段密集的培训。
在这段培训里,陈小东收获的最重要的一个启发就是——游戏化的方式,也许会提高孩子们学习的积极性和参与度。带着集训时候准备的方法和思路,这次重回贵州的小学,他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当时去学校的时候,学校老师和大山小爱组织者们都跟我说三年级不好教。他们本地老师和之前志愿者教得效果都不好。他们说的不好教,不是说这些小孩调皮,单纯就是觉得他们很闷。当时我想闷一点也行,总比上课吵闹要好。转念再一想,三年级有很多小孩是小吉的小弟,他们是我和小吉一起玩的时候认识的,就我想能教那些小孩也不错。
等我真正教他们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好像捡到宝了。
第一天英语课上互相介绍的时候,我就采取了一个开火车的方式。就像「Hi,I'm xx,what's your name?」这样的开火车游戏,一个小孩说完,另外一个小孩接着说,这样一个接一个的,火车越来越长了。他们都很着急上车,气氛很活泼,小孩们都很开心。
于是我发现他们班其实很活泼呀,一点都不死板。之后我在三年级就采取各种方式的游戏化英语教学,这在三年级非常成功。我不喜欢拿成绩做比较,但当时成绩上的感官确实很刺激。当时全镇英语平均分就 50 多分,我们三年级那学期英语平均分是 85 分,比镇上第二名的平均分要高 30 多分。
为什么说教三年级是捡到宝了,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学习充满了信心。他们会觉得英语很好玩,他们很喜欢英语,他们也敢说,哪怕是说着不标准的英语。
当时我刚进三年级那个班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些小孩确实很害怕,他们不是闷,他们就是怕老师。当时有个小女孩叫小云,让我印象很深是因为她总会在头上戴一朵花那样的头饰,还会蓝色黄色的一直换颜色。她刚开始看见我的时候都会躲,眼神都不会有太多的交流。
所以上课的时候我就会尽量逗她笑,会特意关注一下她,玩游戏的时候也会有意让她参与进来。她最开始是一个很害羞的女孩,后来她慢慢的就开朗一点了,起码和我说话没有任何问题,与同学相处得也越来越好。
支教的过程中,曾经有一个纪录片的导演曾经来到阿依小学,想在这里拍摄一些乡村小学的内容。但他们转了一圈之后觉得学校的环境好像还可以,教室里有班班通、电子白板也取代了黑板,这与他们想要找的小学好像不太一样。
相比于校舍、桌椅、文具,孩子们那些隐性的需求,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他们的害羞和怯懦背后。
■ 图 / 依小学校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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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起来的哭声

我们那个村叫阿依村。阿依村并不是都聚集在那个村落里面,它周围还有很多的居民点,包括像黑龙潭、木卡田……阿依小学以前是没有住校生的,全是走读生。从小学到黑龙潭走路要走两公里,但还不是最远的,阿依村最远的一个地方叫木卡田,木卡田离学校直线距离大概就有三四公里。但从学校回木卡田是要先走一段路,然后再爬山,先爬到一个山的半山腰,然后再翻一个山才能到。
■ 图 / 回木卡田的山路上偶遇的一对兄妹
那个时候要去木卡田家访的老师们,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做准备。需要换鞋换衣服装备一下自己,才能送孩子们回家。我当时家访的时候一路就一直在爬山,最后走到后半截都是穿树林的那种小路爬上去,很崎岖。这一路单程走慢一点要花两个小时,走快点的话也得一个多小时,他们家长小时候都是这么走的。
那个时候大山小爱组织觉得这些孩子太不容易了,就给他们在社会上募捐到了 5000 多块钱,做了三间像建筑工地上住的那种蓝顶的铁皮房,一间男生宿舍,一间女生宿舍,中间小房间就是支教老师的宿舍。
我有很多次晚上听见男生宿舍有小孩在哭,他们就在梦里哭,还不是真的醒着哭。于是我就跑到各个寝室跑到寝室门口听,我发现那个声音来源就是男生寝室,然后我就进去,然后就发现真有一个男生寝室的孩子在哭,你问他哭什么呢?但那个时候睡着了他也回答不了,那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就问他哭什么,他也不承认,其实他就是想妈妈了。而且不止他一个,很多孩子都想家人,这种情况的孩子村小要多一点。
班上还有一个小孩,他奶奶会跟我说这个孩子很不爱说话。但其实我觉得这个孩子并不内向,只是因为他生下来,他妈妈就走了,然后他爸爸就在外面务工,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他很怕这个世界。我把我的身段放低,再去跟他聊天,我就能感觉到他是很有自己的情绪变化在里面。
这个孩子我刚开始去他家访的时候,我怎么敲门,他都不敢给我开门。后来我发现他只是因为跟我不熟,他害怕未知的东西。上课的时候我会提问他问题,然后我会当面批作业,然后跟他反馈,我发现他其实就没有那么怕了。他就开始把自己的情绪往外展现了。
我觉得他未必是真的天生就那么内向,只是因为环境没有给他安全感,导致他必须封闭自己,这是他们的自我保护方式。我发现跟孩子接触是需要去倾听一些所谓的「无用的消息」,你需要倾听孩子那些很琐碎,很微妙的情绪。你都顾及到了,你才能走进一个孩子的心里。
并不是说今天老师往那一坐,孩子过来跟老师聊聊天,他就对你敞开心扉。你得花很多时间,找各种机会接近他,你才有可能去了解他。实际上很多时候你即使做了很多之后,你发现你还是无法了解他。但如果你不做,那就更没可能了解他。但你如果不做,就更没可能了。
当时我在教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还花了一部分时间精力和当时六年级的孩子们沟通。因为我没有忘记,我当时回去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小吉他们。但是很神奇的是,在电话里面跟我聊天非常多的小吉还有另外几个小孩,当我在学校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没有表现出很开心的感觉,就像没有跟我聊过天一样。
每次我去,他只会说一句「陈老师,你来了」,就表面上非常的冷淡。他好像不太希望让别人知道他曾经跟我聊过很多。我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情绪,所以我也没有说别的。我能感觉到小吉他们是觉得「你不教我们了,我们之间的纽带就没有那么紧了。」他觉得陈老师已经是别人的老师了。
所以我每次去找小吉的时候,他总会把他妹妹推出来,说「小欢,陈老师来找你了。」他妹妹当时就是我教的三年级班里的。所以说小孩儿的心理就很奇妙。
小吉他们的爸爸是常年在外面上班,让妈妈在家照顾小吉和妹妹。但自从小吉妹妹上了小学高年级以后,他妈妈也出去打工了。初中、高中这几年全是他跟妹妹两个人在家里过的。他爸妈只是每个月把钱打到他们卡上。
他们生活中真的就需要那样一个角色,一个始终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成长,他可以去依靠,可以去依赖的人。但他们始终缺少这种角色,所以在这方面会有点敏感。他们需要老师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可能就相当于父母给孩子带来的一种安全感。
我觉得乡村教师其实起到的陪伴作用很大。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挺想干的,我觉得这个角色始终是需要有人去扮演的。我自己的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我小时候也是极端没有安全感,非常渴望能有一个成年人或者什么人给我一种心理上的支持。而我生活中一直缺少这个角色,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理解这些孩子的举动,能够理解一些他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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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童年

因为当地教师的编制一直是满的,陈小东就无法通过报考成为一名正式的老师。想要继续教这些孩子,他只能以一个支教老师的身份坚持下去。
当年他的所有收入来源,就是每个月支教组织发放的 300 元生活费。一到假期他就变得完全没有收入,花销都是从上学时候奖学金攒下的钱里支出。
曾经设想的间隔年一再延期,父母非常反对他的选择,他们不理解,在乡村当老师究竟有什么让儿子如此留恋的。
当时就是因为编制满了,因为编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得等老教师退休了,才有空位让年轻人来顶。而当地的老教师很神奇,他们很多常年占着编制不上课。
每次学期结束后,孩子们都感觉陈老师可能不会再来了。我没跟他们明说过告别,也没有给他们确定的答复说我会再来。
其实我很害怕,如果未来真的收入很低,过得很凄惨,我也非常害怕过这种生活。我也知道如果你到了某个年龄,还不找个稳定的工作,还不成家立业,好像在这个社会上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我越来越感觉到人得有个身份,在你没有这个身份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口。
有时候在火车上或者在路上跟别人聊天,人家问「小伙子你在干什么?」我一说我是志愿者,在支教。对方马上就会说「你的收入是多少,你生活怎么办?你未来怎么办?」我很快就会被这种问题给淹没,被问得哑口无言。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很长时间里别人问我,「这几年你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别人。那几年我一直都陷入了思想的一个怪圈里面。
支教的时候真的只要一闲下来,就会被生活巨大的现实感压迫得很焦虑,非常焦虑。尤其是看手机看那些消息的时候就会更难过,会觉得社会都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人均收入都已经这么高了,大家好像都过得还不错,那几年还赶上买房的人越来越多,而自己一直在吃老本,确实很害怕。只要闲下来,看到相关的新闻报道,我的内心就会变得难过,就会恐惧。
我很想有正常的收入,哪怕每个月就两三千块钱吧,能达到一个稳定的收入就行。但是只要是上课,跟小孩相处的时候就没这种感觉。觉得他们真的是太有意思了,跟他们在一起生活就挺好。
当时我一直在算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看它能支撑我过多少天。我在想这学期结束了,是不是真的该去挣点钱,或者寒假不能再在家耗着,要干点什么挣外快,这样也能够让下学期过得更好点。
每当我情绪很低落,陷入到一种大的挣扎的时候,他们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找我出去玩一玩。每次想转一转的时候,他们总能及时出现。我经常跟他们一起去山上玩,经常去野炊。每到周五那些住的最远的孩子要走到木卡田,只要学校没什么事,我都会跟他们一起回家。
其他老师都觉得我有毛病,当地居民也会觉得不知道怎么说我好,那么远的路陈老师非要走过去,然后再走回来。反正每个星期五只要他们回家,我就跟他们约好说,「你们等等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我跟他们一起爬到木卡田后,我也不会去他们家里坐,就把他们送到木卡田的村口,在他们一个类似一口井的那种地方,看着他们各自回家。我在那会坐一会喝点水,然后我再往学校走。一般都是下午四点左右放学,我跟他们一起走过去。然后晚上可能天黑了,七点多钟或者八点多钟回到学校。
■ 图 / 孩子们坐在山上的大石头上眺望远方
跟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真的很有意思。路上我们一边走,一边看看花看看树。不同的季节,旁边都会有不同的果实,我们就会摘下来吃。到了桃子、李子都成熟的季节,我们就去扯桃子、扯李子。走的过程中我们会观察桃子什么时候熟,李子什么时候熟;哪家的桃子好吃,哪家的李子好吃,全干了这种事。
我觉得很好玩。作为老师虽然不应该鼓励他们摘别人家的桃子,但每次我们偷偷地摘,会说就只摘一点点,止止渴。遇到脾气特别不好的人家,我们就不去惹,我们就找那种好一点的、摘一点点别人不会说的家里,就去他们家摘。
每次去摘桃子的时候,一般男生跑得比较快,但是女生们也想上树。我就会鼓励女生想爬就爬,想尽量男女平等一点,我不觉得男女在小学阶段有特别大的差异,尽量男生能干的女生想干也都可以干。
■ 图 / 爬树摘桃子的小莎
我们一路上玩玩打打,每次回家都会这样过。他们每次都觉得很开心。在路上我们会聊天,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聊我自己的事情。我会把一些自己比较难过的事情跟他们讲,他们也会把他们比较开心或者难过的事情跟我讲,一直就这样互相聊天。
因为山路不好走,在爬山的时候,我们就会在山上乱喊听回音,玩着玩着就到家了。就跟小时候瞎玩差不多,但是想起来就觉得很幸福。一群小朋友跟你一路走,他们走累了,就休息一会让你等他们,你走累了他们也会等你。这种感觉就很好,像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小义他家住在木卡田,他是班上帮爷爷奶奶干活最多的。一到周末回家,他就帮爷爷奶奶干活。
他会帮爷爷奶奶种玉米、收玉米、种姜。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和小义闲聊的时候我问他,「你觉得你每天过得怎么样,累不累?」他跟我说,「我在家里每天都过得很好,很开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在家里很自由啊,漫山遍野地跑。」
他真的跑遍了木卡田所有的地方。他说他最喜欢的是山上,他在山上还发现了一个洞,他叫那个洞「扁洞」。站在那个洞里看远处的风景特别地好看,他特别喜欢。后来还带我去过几次,我发现真的是个好地方。
■ 图 / 小义正在抓泥鳅
小义很喜欢吃魔芋,他们家还会种魔芋。我每次看到他家的魔芋都感觉魔芋长得很奇怪,所以每次看到他我就会跟他开玩笑说,这是《海贼王》里面的「恶魔果实」。小义认识很多种植物,他也很喜欢那些植物。他一点都不讨厌农村生活,相反给我感觉,他很享受那种生活。
我小时候是在老人身边长大的。我爷爷奶奶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年纪大了,如果我惹什么事的话,他们真的没有太多精力去处理。所以他们希望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这样他们能省很多事。为了让他们更好的照顾我,我的小学、初中都很无聊。我以前从来不在外面玩,一定是按时回家。我不是不想玩,实际上我非常想玩,但我知道如果我玩太晚了,家里会有人担心我。我也不想让他们额外为我付出更多,所以我会选择做个表面最老实的人。
我跟这些小孩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好像又过了一次自己的童年,让自己再重新长大了一回。我觉得是因为我自己小时候没有很好的童年,现在我就很希望他们能有一个比较美好的童年,这样我自己好像也得到了补充完整的感觉。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年,陈小东还是没有等到 阿依小学的编制名额,他终于也下定决心要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结束这种月收入只有几百元的生活了。他报考了几个其他城市的乡村小学教师岗位。他和孩子们都非常清楚,如果考上了,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一次报考,他笔试就得了第一名,面试试讲的时候也非常顺利,台下都是评委的老师,但是过程中他脱口而出叫了班上一个孩子的名字,叫这个孩子起来回答问题。这尴尬又好笑的一幕让他感到遗憾,最后在招考老师让他加群准备后续体检政审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很激动,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放弃,又回到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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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道

就这样他以一个支教老师的身份,真的把这个班级从三年级一直踏实带到了小学毕业。
升学的问题,就成了他能为这个班孩子们操心的最后一件事,学生们毕业后,他还在贵州待了半年。
他们当时毕业的时候在当地挺轰动的,因为违反了就近入学政策。按政策要求,每个小学 70% 的小孩是要就近入学的。如果完不成这个指标的话,学校是要受处分的。所以当时我们学校确实受到了处分。
我们小学对口的中学是十一中学,像小吉他们上一届在十一中毕业的学生中只有四个还是五个考上了高中,其他全部都没有进入高中。这个升学率,当时简直吓到我了。一个年级有 100 多个人,里面只有四到五个小孩上了高中,还是普通高中。其他小孩居然都没上学,或者去了职校。没再上学的还是占大多数,我就觉得好可怕。他们如果上职校的话,我觉得也还好。但如果没上的话他们干什么,他们才 16 岁。
我觉得我们班的学生实力都还可以,他们完全应该去更好的学校享受更好的教育,这是我当时的浅显的想法。我跟他们讲没有谁能够剥夺你们求学的权利,去哪里上学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当然我也知道那意味着家长要付出更多的金钱,学生们要付出更多的劳动。
我跟家长们聊了,家长们都跟我说,「陈老师,只要孩子自己能考到那些学校,我们家长肯定支持。」所以最后他们参加各个学校的招生考试。
最后我们班上 35 个学生,只有 4 个人去了十一中学。其他的学生都分散去了别的学校。但我发现他们真正考出去以后,也只能保证他们现在都上了高中,如果他们十一中的话,他们现在可能上不了高中,也就是这个区别。但你说他们考上高中以后过得怎么样,那就是另外一种难过了。
我在那又多留了一学期就是这个原因。我很好奇他们进入初中第一学期有什么经历,有什么事情。我会经常和他们通话,还去学校看过他们。他们有一个校园通,一般就存爸爸、妈妈,还有我这三个电话。电话里我整天听他们说学习压力很大,学业压力突然间陡增,让他们有点不适应。
因为初中三年就抓得非常的严,对孩子们来说那种节奏太恐怖了,会压榨他们的每一分钟。我觉得一个小孩在一个环境里面,如果被压榨得太狠了,他真的要花很多年再来找到自己。我就开始意识到,原来学习这一块,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不是说你考到阳光书院你就怎么样了,考到一中就怎么样了,其实没有特别大的保证。
当地最好的初中叫阳光书院,最好的高中是八中,进了阳光书院的学生大概率会进八中。通过观察这些学生,你就能发现上了一中和阳光书院,你接触到的老师真的就不一样了。我感觉他们现在的差异非常明显,这点也让我觉得很遗憾。本来孩子们的天赋等等都差不多,但是因为去了不同的学校,经历了不同的事情,可能导致他们未来的人生完全不一样。
我们班当时有四个学生考入了阳光书院。四个学生里就只有小欢当时因为学习压力很大,状态不好,很遗憾没考上八中。其他三个全都上了八中。他们三个选的都是文科。我问他们为什么选文科的时候,他们就能给我讲出很多自己关于学科的看法,而不是单单只是说出于就业考虑。小春跟我讲了很多自己的看法,还讲了老师给他们提供的一些指导帮助。八中的老师就会站在他们的角度给他们规划、给他们提意见。而在别的学校是享受不到这样指导的。
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学生小莲是在五中学习文科。她的状态就非常不好,非常疲惫,这种疲惫是写在脸上的。我曾经开车带他们回去聚过餐,开车的路上小莲在车上直接就睡着了,她就是累到不行了。而小春就全程在跟我讲话、聊天,跟我分享她开心的事情。小春跟我讲,他们在学校开始看各种课外书了。但在其他学校是不让看课外书的,他们都觉得看课外书是在严重的耽误学生的学习时间。但是小春所在的八中的老师却不这样认为,会鼓励他们大量地阅读。所以我才感觉到他们踏入了不同的学校,享受到的教育资源真的就不一样了。有些学校的老师连课都上不明白,有些学校的老师能站在很高的角度来上课,这个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我真的觉得每个小孩在我看来都非常好,我很希望他们能够一直享受到同等的资源,让他们能够得到更公平的发展。但后来发现这个东西你错过就是错过了。好像只有踏入了某个门槛,才能享受到这些资源。未来他们上大学可能又要经历一波不同,我好像也能想象得到,所以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们还有小孩在打工,就每天在流水线上做鞋子,各个工种不停地换。有时候跟他们聊天,就会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打工的这种状态,已经在开始想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买车,他们就开始想这些问题了。他们的人生已经不太一样了。
我班上有的女孩在外面进了工厂打工,那些女孩在跟我聊天的时候,我就明显能感觉到她们经历了好多事情。小女生如果长得好看一点,就会遇到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流水线上一些相互之间的关系,还会有男生在语言上、动作上对她怎么样,我听起来就觉得很心疼。所以现在我跟班上的那些女孩聊天时,我就经常跟她们讲,一定要保护自己,要有意识的维护自己,要勇敢的说不。要表达自己的愤怒,不能想着我忍忍就过了。如果忍就永远都会一直有那些不好的事情。我真的特别担心她们。
我们班有些男生我也很担心。这些男生每天白天上班很累,晚上他们就在 KTV 抽烟、打麻将、打牌。他们经常会跟我说他们上班很累、非常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缓解疲惫,所以就选择了抽烟、喝酒,还喝白酒。把自己灌醉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继续上班。他们也会跟我开玩笑,说现在长胖了很多。
所以,学校如果只是为了考试、为了成绩教他们的话,很多孩子读到初中就到顶了。所以我觉得更多的应该培养更全面的教育。不能只是围绕着课本,得有一点生活的东西融进去,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面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才能更好地面对这个社会。
看到那些学习不太好的小孩,我就经常想,他们以后怎么办?如果说万一他们虽然很努力了,但学习还是学不好,他们的路该往哪里走?这个答案我始终找不到。
这些孩子如果真没走出去,他们以后生活怎么办?他们以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生活?我其实存在着很大的疑惑。
■ 图 / 「认真」写作业的小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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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去的理由

带着担心和心中的疑问,陈老师在半年后终于离开了贵州。当时他的一个在上海的朋友给了他一个在教育机构做老师的工作机会,收入很可观,当时没有任何积蓄的他觉得,也许也可以开始尝试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了。
上海有个小学叫上海实验小学。很多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去上实,因为那是上海很好的一个小学。那个学校不是 12 年制,而是一所 10 年制的小学。它真是在做教育实验,他会从各个层次的家庭里挑小孩放在一起进行培养,最后看他们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所以无论家庭条件怎样,家长都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去上实读书。
那个时候到上海真是开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上小学还要面试。很多家长为了让孩子通过面试,就会报培训班学习。当时我在培训机构干的,就是帮助小孩们顺利通过面试这一块,当时负责小孩的叫「计算能力」的培养。
当时我看到这个名字心里就一惊,我想幼儿园小孩需要什么计算能力的培养,这明显就是把一年级、二年级的内容提前到幼升小阶段让小孩学习。但是家长确实有这个需求,想要让孩子能够通过面试,我也的确能帮到他们。但其实我觉得作为老师,在上课的过程中我好像并没有真正地帮助到他们。
有的孩子参加模拟面试,结果不是很好,孩子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就会很难过。我记得有个小孩很努力,学得非常认真。他只是一个幼儿园大班升小学阶段的孩子,才不到六七岁,他那么努力地学习了,没有做好,他自己就会很难过。他说,「老师我做得不太好,我爸爸会说我的,我没有达到爸爸的要求。」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说「你其实已经很努力了,做得已经很棒了,我要是你爸爸的话我就很开心了。」但那个小孩说,「不行老师,我会让我爸爸失望的……」
他爸那天没来,他外婆来的。来了之后我就跟老人沟通,我说「这个孩子其实非常努力,他已经很棒了,你们多鼓励鼓励他。」他外婆跟我说「老师,我这孩子的脑袋是不是不太灵光。」我说「不,这孩子在我看来非常聪明。」他外婆就跟我说,小孩的爸爸妈妈都非常厉害,他爸爸是什么什么学校毕业的,他妈妈是什么什么学校毕业的,这孩子没有他爸爸妈妈厉害……不管我怎么劝说他外婆还是很着急,她还是很希望这个小孩能做得再好一点。后来也不知道这个小孩能不能好一点,反正当时看那个孩子的时候我还挺难过的。
另外还有一个小孩也很夸张,那个小孩家里条件也很好,平时都是是家里的私人司机送来上课。他有一天没做好的时候,他就抽自己耳光,就在教室里打自己耳光。当时给我吓坏了,我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没做好。」我说「没做好就没做好,没做好很正常,别怪自己了。」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做得很好。」
在上海接触到的这些小孩,都让我觉得很惊讶。
■ 图 / 
陈小东在上海时拍摄的摩天轮
在上海的时候工资待遇确实挺好的,但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跟上海的小孩聊天我觉得也很好,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教给我的比我教给他们的多得多。其实在那里我不太喜欢我教他们的那些知识,因为我教过小学,我知道我教他们那些知识,他们到小学都是会再学一遍的。我教他们的知识也是为了应试服务的,对他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帮助,只是纯粹的工作经验上的收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干了一年多,干到 2021 年 9 月份我就不干了。
后来我们这边城市的教师岗位我也考上了,但是我还是很想念乡村小学,因为我觉得在城市教书,我的事情其实就变得简单了,每天除了上课,我想做的那些事情好像永远都没法做了。
我是一个需要跟孩子有时间聊天的人,我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又不能用上课的时间跟他们聊,只能是课下聊,但是在城市的小学管理更规范,我课下跟他们接触的时间也很少了。所以我觉得那份工作对我来说就不太想干,还是觉得在村小跟孩子接触的时间能多一点。
上海的包容和多元的确让陈小东感到羡慕,但也让他终于确定他真正想做的,还是去乡村做个乡村教师。曾经乡村小学里感受过的美好以及一份稳定的薪资,已经可以让他满足。
而这次看过了大城市里孩子们的生活,重新回到村小重新面对乡村的孩子们,他好像也更加清楚,在乡村,教育能带来什么,一个老师的力量能改变什么。
这次他报考了家那边的一个乡村小学,距离市区的家里一次行程至少要七八个小时。他一个学期只回一次家,平时就住在学校教师的宿舍里。乡村教师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但他慢慢发现,他好像又再也回不去了,因为曾经让他一直留恋回头的乡村小学,已经在快速的消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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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ff 
讲述者 |陈小东
制作人 |印璇‍‍
主播 | @寇爱哲
声音设计 | 孙泽雨
混音 |孙泽雨
文案整理 | 灏楠
运营 | Yoyo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under the sewer - 彭寒
02.小波动的复杂情绪 - 桑泉
03.谈论一次皮囊 - 桑泉
04.一片光泽 - 桑泉
出品|声音故事传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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