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律导演的新作《白塔之光》已于10月27日上映,影片此前荣获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熊奖的提名,也包揽了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最佳编剧等5个奖项。
然而上映4天,票房却与其殊荣形成些许反差。
但其实很推荐大家去影院看下,这部电影有太多惊喜。
任何爱电影的人没去看,我都会伤心的!
《白塔之光》的魅力,并非勾勒谷文通(辛柏青 饰)所遭遇的戏剧性“中年危机”——离婚、失意、偶然得知失联四十多年的父亲的下落。而在于对北京这座城市的空间漫游,以及对一系列人物之间微妙的情感细节的捕捉。
它将北京书写得具体细微,轻巧动人,又遍布隐伤。
迷影爱好者就更不容错过了。
你会因跳海酒吧小黑板上的“今日放映 李沧东《燃烧》”而会心一笑,也会在田壮壮放风筝的画面中被扎心。
你会在“在电影资料馆看电影”这一场景呈现中错愕,辨认出自己作为观众的身份;也会在片中的几次拥抱和跳舞中分不清真实与虚假,现实与梦境。
你甚至会在谷文通的同窗聚会上莫名鼻酸流泪。
原来北京可以被拍得很美,《北京欢迎你》也可以被唱得很悲。
总之,《白塔之光》中密布细碎的reference和镜像设计,等待观众指认。
并且,后劲很大。这种后劲儿,如南吉(饰 南吉)所描述的:
“它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滋养,它可能没有发生,没有着力,让我某一天想起某一个镜头或者我经历的一些东西的时候,比如当我面对我的父亲,有些东西我无法表达的时候,我可能闭着眼睛就会想起田壮壮老师。那种感受,还像你谈一段感情,可能分手了,你当时没有那么难过,但多年以后你坐在那,突然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你的眼泪才流下来。”
演员南吉在《白塔之光》中饰演了一位咖啡店女老板,她也与谷文通有着复杂暧昧的关系。
南吉在最初以出品人身份阅读剧本时,读到一个叫雷老师的人物,她开了一家咖啡店,喜欢摄影,有留学背景……读着读着她感到惊讶:竟然有一个角色的跟生活中真实的她如此相像,吻合度高达80%。
比如在大吉影业的办公处,楼下便是南吉开的咖啡馆,楼上办公区各种精致的物品中有一小展柜的胶片相机。
而南吉以出品人的身份与张律导演碰面时,她没有自我暴露。
但还是被张律导演发现了,他问南吉可不可以出演雷老师。
并且,要用她的真名。
张律导演认为,南吉的大名斯琴高娃与小名南吉,恰好与《白塔之光》中黄尧饰演的欧阳文慧形成对照,欧阳文慧也有小名,叫北花。包括欧阳文慧的数码摄影,与南吉的洗印房;而南吉是蒙古族、现实中跟白塔与忽必烈、元大都等元素都呼应;
还有,影片里导演让南吉跟谷文通半真半假提到祖上参与过白塔寺的建造,以及因为家族与身份,留洋归来她虽然没有回到故乡,却选择能看到白塔的位置开了一家咖啡馆,也许就是一种遥望,对家的遥望……这诸多小细节的预埋,都会是张律导演的作者标签。
但纵使这些元素都极为巧妙有趣,南吉一开始还是拒绝的。
因为,她虽然创办了大吉影业,但一直坚持出品人和演员两种身份的区隔。在她看来,除了能力上难以兼顾之外,更重要的是,出品人身份难免影响自己的演员身份,会给别人带来无形的压力。
“刻意的回避也是一种刻意。”张律导演一句话就说通了她。
但随即而来的,便是表演的问题。
“戏里戏外的互文性虽然很有趣,但,我如何扮演我自己呢?”
作为演员,南吉的功课必然是揣摩角色,比如她的心理是什么样,是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有什么喜好,她喝茶怎么端杯子……突然让她演生活中的自己,南吉懵了。
张律导演给了她两个字——松弛。
这可太对症下药了。
“松弛”,是南吉的日常生活中最缺少的。
她常常有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每天要很努力地去做很多事。
因为在她的价值观里,更相信很笨很拙的东西,只相信1234567的积累才会看到10,而不太相信一蹴而就的东西。她平生最害怕两件事,一是迟到,二是让别人有压力。这两种事儿都让她有在油锅里煎炸的感觉。
所以,你不难理解,为了拍《追幸福的人》她把自己扔到城中村2个月,实际去体验患有“脆骨症”孩子的母亲的日常。
说回《白塔之光》。
片中的男主谷文通与欧阳文慧、南吉两位女性之间的情感,有冲撞感,也有相似性和对称性,因为都是一种不太确乎的情感,所以观众无法预想。
谷文通与南吉在西餐厅吃饭跳舞的一场戏,让人印象深刻。
这场戏的布景有着优雅的音乐、红色的帷幕、黑白格子的地砖,以及i人谷文通的姿势略显尴尬的舞步,流露出一些《双峰》那般诡秘迷幻的味道。
南吉解释说,在这场戏开拍前,她曾与柏青老师特意一起去学了两天的摇摆舞,练习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比较顺畅和默契,但到了正式开拍时,不知是因为两个角色始终有欲语还休的暧昧暗涌,还是因为现场的音乐、灯光与气息太过迷幻,俩人的步伐都失去了练习时的流畅,变得急促甚至手脚无措起来。
有趣的是,张律导演一条就让他们过了。
后来导演说,这种状态恰好就是他想要的——两个年龄成熟、阅历丰富的灵魂相遇后,青涩甚至尴尬的碰撞,暧昧就在其中悄悄酝酿起来。
在南吉的解读中,其实谷文通跟他父亲、谷文通与南吉的两段跳舞,或许都是空间蒙太奇。
它可能是梦境,是一种想象,不见得是真实的。
这场戏与后面咖啡馆的三人戏份,导演都拒绝明晰地交代时间线或人物关系,来规避掉太强的情节和人物身份的指向性,从而保留韵味。
南吉认为《白塔之光》的一个核心问题,可能是讲这个时代我们到底有没有灵魂、还信不信仰灵魂这件事。
在她看来,片中的人物总感觉像浮萍一般。
在快速发展经济的时候,我们的精神世界有没有跟发展经济的速度一样并进?
这是一个很大的社会议题。
“你可能在国外看到那些机场都破破的,人的状态可能也穿着朴素,但是聊起什么,聊起哪个作家,大家都是知道的,可能我们会正好是相反的一个状态。有些朋友非常华丽,生活非常富足,但他/她的精神可能是一个荒漠。”
在《白塔之光》的拍摄过程中,南吉始终在观望每一个人的状态。
比如田壮壮老师,实际生活中是一位有魅力的大叔形象,但当他一踏进片场,所有的行止坐卧全变了,马上转为苍老迟钝的、缓慢的状态。
而张律导演的工作模式,也是非常特殊的。
比如场景布置好后,大家清场,他会一个人大概坐15分钟左右,去感受环境给他的信息,然后才会把演员叫进来。
所以,张律导演的很多场面调度都是即兴的。
因此,这对演员素养的要求较高,因为很多演员是要提前准备好的,但张律导演会突然一下把你所有的拐杖全打碎。只有好演员才能即兴地把很多东西做出调整。
甚至有些时候这都让南吉觉得恐慌:“因为导演只拍一条就过了。我说,导演是不是再保一条?他说,不需要,我只要前面3秒,后面都不要。他很清晰,他在拍的时候脑子里已经都在剪辑了已经。他太自信,太从容了。”
再如对谷文通与姐夫(王宏伟 饰)的夜聊戏的呈现。
张律导演的设计特别巧妙,半夜天台抽烟戏,唯能看到人物剪影,颇有蕴味。
还有片中有多次通过一次摇镜完成的时空更迭,或一次出梦,或一次想象。
这些在南吉看来,都特别可贵,因为它不可替代。
“好多东西都是导演像一个开冰箱的人一样,看看今天有什么食材,然后决定怎么做这盘菜。这个时代很多东西是可以复制的,你今天做一个产品,我也做一个。你今天表达一个类型,我也可以表达。但是我觉得好的创作者是不可复制的,跟他的一切,他的成长,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个字都是有关联的,那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说实话,每次拍摄我都像投胎转世一样,我都要把自己化掉,然后进到角色里,然后等出角色的时候又要把自己组装起来,把那个角色扔掉。都有一个蚕蛹一样出壳退壳的状态,但这部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的,我感觉是没有开机和关机的感觉,它就在生活中正常的发生。”
也正是如此,南吉表示《白塔之光》这部戏是唯一一次没有拍摄感的戏。
从《再见 南屏晚钟》,《追幸福的人》到《白塔之光》,南吉成立了大吉影业,以花木兰式的义气支持着举步维艰的艺术电影(尤其是疫情阶段),更也有了多重身份。
“我原来是演员,我可能是家里其中的一件家具,因为我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但我现在成了一个进来挑选家具的人,视角就完全变了,你需要更多的理性,你要参考市场上的东西,我从一个创作者变成了一个要兼顾商业属性的创作者,很残酷的,就相当于一个原本一个画家,突然要给自己的画定价的时候,这个事情是很残酷的。”
在她看来,只有艺术电影的土壤复苏了,才能填补我们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鸿沟。
比起出品人,南吉更钟爱或者说享受自己作为演员的身份。
南吉心中挚爱电影和话剧,2014年她赴美进修表演之后,第一次接到了《白鹿原》的冷秋月一角,一下子进入了一个自己理想的班底中。她说那段时光永生难忘,那个时候结下的很多感情也都无可替代。
2019年,南吉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再见 南屏晚钟》在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获得泰迪熊奖评审团奖,她自此开启电影演员之路。
然后紧接着2020年拍摄的《追幸福的人》,对南吉的改变是巨大的,她获得了第四届海南国际电影节亚洲新生代“最佳演员”。
在《追幸福的人》中,南吉的的确确将自己掰开了揉碎了,浸入到角色“巧巧”的生命当中。
“她用极其真诚的身体造型、气息流动,与眼神中的明与暗,呈现了角色的宣泄与克制。说出了凛冽现实下珍贵的天真与火光。她的表演为万千尘埃,诉说了被掩埋被忽略的人间真相。”海南国际电影节给南吉的颁奖词,精准而动人。
但作为演员的南吉,对自己的认知和定位又太过清醒。
“大家觉得南吉特别有选择,其实不是的,没有那么多机会让我选。你们看似的有电影品味、一直很坚持自己,其实是我没有选择。我甚至跟他们说,论流量我连18线演员都排不上,这是很现实的,必须要面对的一个事情。”
但这并不妨碍南吉依然保持集邮式地观察人物,依旧以一个非常饥渴的状态在收集一切日常体验,作为表演储备。
“我有的时候还会自责,比如说我特别难过或特别愤怒的时候,突然有个潜意识说,这感受你要记住。但我又觉得我怎么这么残酷!我已经这么难过了,还有个潜意识告诉我,要收集感受,要随时随刻的觉察。”
南吉认为一个演员最好的成就感,就是多年的积累后有作品出来,“就是要攒很多子弹,在适当的时候去开枪。”
我问她:如果攒了好多子弹都没有地方开怎么办?
“那我就每天对自己开一枪。”
南吉告诉我她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纪录片《寻找小糖人》。
片中的音乐人罗德里格斯在南非非常火,但他不知道自己火了,却依旧在美国搬砖。
然后有一天一个记者就告诉他,他在非洲一个城市特别火,能不能去开一个演唱会?
他去了以后就很振奋了,那里整个是他的宇宙。但是,他回美国后又接着搬砖。
“那种力量,我觉得是我心中信奉和坚信的东西。就是你的绽放不一定要有很多人认同,但你自己是认同自己的。他依旧在创作写歌,也依旧在搬砖。那个东西太感人了,可能人这一生中很多人都是默默无闻的,都是只为自己绽放的。”
在这个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我们仿佛需要一切问题都立即解决。
需要三分钟就煮好的麦片,以及,立即就到手的成功。
我问南吉,如果没有那么多人给你鼓掌和喝彩,你绽不绽放?
“还是要绽放的。”
嗯,我们相信,好的演员终能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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