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曾有一批知识人,在国家最动乱,民族最纷争之际,守住了学者的本分,守住自己的道。许先生正是此中楷模。最难得之处,他愿意用漫长的生活与思索,向今日我辈大陆年轻人,不厌其烦地传授这种陌生而重要的心法。
许先生在匹兹堡家中,2020
许倬云先生:一座陌生而重要的灯塔
(节选)
文 | 李乐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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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而又重要的“灯塔”
对于八五后出生的我来说,对于许倬云先生,无需掩饰,也无法掩饰,从整体性的理解来说,其实是相当陌生的。要真正熟悉一位学者,并不能从论文的引用,书本的阅读中得以究竟。我们总是更能把握离我们生活时代,视野格局更接近的人。正因为成长历程,教育模式,文化习性,家国塑造的大不相同,在今日大陆,接受过完整系统的小学,中学,大学教育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很难理解同样的山谷,曾经是不同的气候环境,可能生长出的那些更加多样而美丽的植物。而多样性的山谷,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许先生,对于年轻的一代人,或许是一座陌生而又重要的灯塔。
何谓“陌生”?
许先生任职台大历史系主任时与毕业生留影
人在个体困顿与时代纷乱间何以能茁壮出独立而丰富的灵魂?对于童年青年长期处于稳定充裕的大陆年轻一代来说,这是相当陌生的经验。也是我必须向许先生请益的人生大课。这门功课,许先生成绩斐然。
物质的稳定并不必然带来精神的充盈,恰恰相反,我们是在过度娱乐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我并不能简单批评或是高高在上地谈论周遭正在“娱乐至死”的年轻伙伴。今天的全民娱乐,必然与时代的塑造,教育的迷失息息相关。这种沉迷于短效娱乐的麻醉;对于大问题,真问题的回避与放弃,是长期社会不断驯化嵌套的结果。而更年轻的一代,不仅仅是缺乏对于探寻真理的勇气,就连起码的兴趣,也是虚无的。
我们只有残存在书本上的零星印象:中国近代曾有一批知识人,在国家最动乱,民族最纷争之际,守住了学者的本分,守住自己的道。许先生正是此中楷模。最难得之处,他愿意用漫长的生活与思索,向今日我辈大陆年轻人,不厌其烦地传授这种陌生而重要的心法。
抗战期间许先生兄妹留影
许倬云先生在接受70后作家许知远视频访谈时,谈到抗日战争的中国。师母说,一讲起打仗,许先生就要落泪。
说起避难时刻,中国人民撤退有序,后方无私支持前方,走不动的老年人把生存机会让给年轻人,他刹那间泪洒当场,真情流露如赤子,令无数观众动容。
战线前后,许家常常借宿农家,总是受到照顾。农民把稀缺的粮食拿出来大家一起吃,许先生由此对农民与土地充满着深情。
世道越乱,内心越定。愈没有希望,愈要点亮微光。生活再困顿,世界再无可能,也要坚持灵魂的自由与丰富。许先生给予我辈陌生的经验是:“往里走,才能安顿自己”。
也许在未来更加困难的时刻,当老者陌生的经验变得熟悉,我们也将面临能否坚守自我的“道”?这样的大考验。许先生,将是我辈心底,那个永不褪色的坐标。
不能再被培育出的“知识人”
许倬云先生对于当下年轻群体的第二种陌生,来源于教育背景。
最后一代江南世家的家庭教育,近代中国最卓越学者的言传身教,西方学术体系的熏陶训练,三位一体,这是他不可复制的教育土壤。
许先生1930年出生于江南无锡的一个大家族。少时颠沛避难。后随家人迁往台湾,受学术大家傅斯年的影响从外语系转入历史系,又经胡适推荐,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他是作家王小波的老师,也是流行明星王力宏的舅爷。据说许先生在一次在东南大学讲座,席间笑谈:“王力宏你们应该都知道吧,他是我外孙,唱的歌挺肤浅的”。
“我们许家是士大夫世家,在乾隆年间从福建搬到无锡,一代代都有读书人。太平天国之时,许氏大宅被太平军据为王府,家境一落千丈。我祖父艰难困苦地挣扎,出去做幕,就是师爷,维持生活。”说起家世,许先生这样开头。
中国近两百年来,加速变化的大时代,一潮紧接一潮。所谓世家,也不过是漂泊在历史江河之上的大船,无法平静。物质上的富裕生活,已经无法在时代的变更中忠实传承,好在一个世家如果积累了真正的家风,拥有了家族价值观念,就能成为留给子孙后代的福报。
许家到了民国,许倬云先生的父亲是一名海军军官。“我父亲虽做武官,却有文人修养。一方面受到家里的传统教育,一方面受到英国绅士风度的熏陶,所以他的人文学术素养很高。历史、地理、文学功底都不错。孙中山先生将总统位子让给袁世凯了,他说要巡视江防,就是坐我父亲的大船。上游到宜昌,下游到浙江海面,东边到连云港,陪他看江山的形势,指点江山! ”东西之间的学养,事功之上的荣誉尊严,是许倬云先生儿时父亲那个挥之不去的伟岸印象。
“等到我父亲退休了,可以在海关领到一笔丰厚的退休金,但是货币改革,发行金圆券,他全数兑换,后来金圆券变成废纸。老人家一生辛苦,完全白费”。世道颠沛,虽然为官,许父最终果然无法留给儿孙物质上的财富,唯有精神上的家教,在其后辗转台北、匹兹堡的岁月里长久回响。
许先生的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照
“我母亲章舜英也是出身无锡世家,也是在太平天国时遭遇家道中落。无锡从宋朝开始富足,不是靠农田,是靠外贸,丝绸瓷器都是从这一带出口,跟东南亚以及西方贸易。江南致富的一个原因是靠生产丝绸。从明朝起就是如此。江南士绅阶层的顶尖是士大夫,但通常也维持不了三代。我们迁到无锡,第一代的祖宗是安徽布政司,最后奉派担任湖南巡抚,可是圣旨到时他已经死了两天。那时淮北水灾,他七十二岁了,日夜辛劳救灾,累死在任上。他在无锡之后三代都是道府州县的官,在无锡算是不错的一家了,但财产不多”。许倬云先生的回忆里,无锡的士大夫阶层,是谈话的重点。他们以知识起家,心怀社区与文化,在庙堂与江湖间,造就了中国社会长久的精神链接。
近代无锡的大族士绅,给许先生做出了卓越的榜样。他在视频访谈中生动回忆:“这个士绅集团是热心公务的人,士绅领袖起先是杨瀚西,后来是钱孙卿(钱锺书叔父),需要钱,他们一吆喝,各行各业的人支援,修路,挖运河。春荒,苏北农家青黄不接,到无锡打工。一来几千条船(手划船),(士绅)安置他们,分配他们工作。城里有个南禅寺,我们叫习艺所,学本事的地方,无业游民就往那里去。公家的事情,私家的事情,需要人力,往那个地方去叫人,寡妇有寡妇堂,弃婴有育儿堂,诸如此类。排难解纷,这种人无锡多得很。”
爱邻里,爱社区,才会真正爱国家。愿意为乡亲奉献公益之人,才谈得上有更大的追求。许先生评价这群在今天已经消失的群体:“士大夫的世家不高高在上,上通天下通地,能干,学问好,热心”。
能干是本事,学问好是教养,热心是担当。
从明代开始,一个中国的江南,是经济的重镇,也是文化的粮仓。那些或富丽或简陋的家宅里,有真正智慧的教育,有真正善意的社区。
在许倬云先生那些令我们倾慕的才学背后,也必须看到能培养出这样人物的教育土壤。如果文化教育的土壤已经沙化,那么过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泛滥起缺乏教养的“沙尘暴”。物质丰裕的今天,内心贫瘠的"穷”人众多。中国的温饱脱贫已经完成,相当数量的精神乞丐却无比需要“施舍”与“救济”。
今天的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还能培育出许先生这样内心富足、尊严教养的知识人吗?
许倬云先生自己的回答是遗憾的:“今天教育,教育的是凡人,是过日子的人。我们没有机会再去培养一批所谓知识分子,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今天的大学教育令人失望,美国大学教育也是,最大缺陷是零碎”。
学术需要脊梁,思想需要尊严,许倬云先生一个人屹立在时代中,就像一座陌生而重要的灯塔。而中国文化的万古江河,又将驶向怎样汹涌的未来?
大问题的“回答者”
许倬云先生自1957年秋天从台北启航,远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硕士,在美国生活了60多年,见证了美国大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个甲子。他参加过平权运动,亲历了“铁锈地带”的兴衰,特朗普败北,拜登上台,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眼下则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亲身经历着新冠之困。
中华文化,美国精神,是可以互补借鉴,以拯救人类未来?还是无法兼容,终将对抗,以毁灭共同的命运?这样的大问题,我们的经验何其稀薄。一方面,对于对岸的美国社会,对于我们自身的中华文明,年轻一代的理解,或许是双重的陌生。我们流于表面地从好莱坞,奈飞,社交平台解读美国,即便留学,也是匆匆而过,无意认真融入当地社会。我们亦从表面理解我们自身的中华文明。从王朝霸业,历史英雄,宫廷奢斗中幻想一个朝代的好与不好。而遗忘的,永远是人,人的生活,由人生活而带来的文化精神。
许先生代表作《西周史》格局迥然不同,无设专章来讲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等周朝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他说:自己治史的着重点是社会史与文化史,注意“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而且在如今这个时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为一般平民百姓添了无数痛苦,我对伟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与幻想”。

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

三联书店刊行
在《中国文化的精神》中,他更热衷于“常民”一词。所谓“常民”,就是老百姓,他们为英雄唱赞歌,却被王朝所忽视。但许先生认为,正是常民创造的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精神,留存了广阔的视野。由此带来的治学图景,是对中国文化精神的重要反思。王朝中国之上,更有文化中国,而这个文化中国的根基,正是“常民”的生活,老百姓的日常。
“见王朝而不见国,见国而不见民,见民而不见人”(刀尔登)。当讲述线索一直捏在王朝历史观手里时,人们发现:原来上千年里讲来讲去,讲得都差不多,没有得到什么破解问题的答案,反倒发展出了厚黑学和阴谋论。历史的本质并不是权力更迭,而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发展。许倬云先生一语中的:“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古往今来中国人赖以栖居的中国,应该是天下的中国,文化的中国。
许先生以睿智的洞见,不断致力于从中西文明的对比演进中,找到一剂药方,期盼让能我们幸免于现代文明最终的顽疾。
对于中国和美国,这对问题,他始终去叩问,始终去求解。
在《许倬云说美国》中,许先生花了不少篇幅讲美国和西方社会历史,他希望美国历史能对中国社会有所启发,因为“全世界人类曾走过的路,都算我走过的路”。
对于中国与美国的评价,许先生堪称勇敢而真诚的学者,他并不去在意当下任何一种喧嚣的成见。也不担心因为这些言论而招来学术或者政治上的负面声音。英国首相撒切尔在与英国女王会面时,曾引用宪章派诗人查尔斯•麦凯的诗歌:
You have no enemies, you say?
你说你没有敌人?
Alas! my friend, the boast is poor;
鸣呼!我的朋友,这样的夸口实在可怜;
He who has mingled in the fray of duty,that the brave endure, Must have made foes!
那些混杂于冲突中敢于承受责任的勇者,一定会树立敌人!
If you have none, Small is the work that you have done.
如果你没有,你所做的还实在太少,
You've hit no traitor on the hip,
你没有狠狠打击过叛徒,
You've dashed no cup from perjured lip,
你没有辨析过虚伪者的谎言
You've never turned the wrong to right,
你从来没有把错误变成正确,
You've been a coward in the fight.
在战斗中,你不过一直是个胆小鬼。
如果有见地的学者,总是明哲保身。如果有能量的专家,总是迎合大众。如果意见领袖,总是狡猾地隐藏自己真实的意见。我们脚下的土壤,一定会让无数的怯懦填满。面对未来,需要勇气。
幸好,在中国文化里,住着一个许先生;在美国的土地上,站着一位许先生。
2009年,许先生在辅仁中学与老同学留影
许先生研究的是中国历史,身在异乡,却一辈子活在中国的文化精神里。
同样,他亦深刻体验着美国社会,匹兹堡的历史地理特殊性,让他六十年,看透美国的风云变化。他对美国的观察时间足够长,扎根足够深。
中国与美国,是21世纪最重要的一对问题,亦是人类能否延续共同命运的必答题。许倬云先生是这对大问题,在我们时代,最好回答者。
我们将永记先生的箴言。
青年茶文化学者
弘益大学堂校长
李乐骏
壬寅年春月于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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