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100 岁的奶奶，左拉2019 年摄于加州圣地亚哥作者：万颖龄，笔名左拉，公共管理硕士，美国科技和医疗机构高管。自幼习画，爱好文字，乐于创作，作品在纽约一行和休士顿诗苑等期刊均有发表，著有诗画集《不惑之旅》，更多关于作者和诗画集的信息请见zorawanart.com。
每次去圣地亚哥去看她，跟着她从大门口到公寓门口，一路经过大堂、走道、电梯，总会要停下好几次，因为所有遇到的人都要和她聊上几句。她会聚精会神地听，然后不时地讲上几句笑话，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奶奶的魅力并不止步于她所在的社区。她在 2022 年被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评为圣地亚哥最智慧的四位长者之一。她是妇女权益的倡导者，在 1960 年代的妇女权益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且一生都是一位终身教育者和社会变革的领导者。奶奶于 1919 年春天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她的成长是一个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体系里不断争取女性权益的过程。她的母亲是位有主见的家庭主妇，相信女孩应该同样接受大学教育。在母亲的影响下爱丽丝一直学习优秀而且展露体育天赋，获得华盛顿州十六岁以下网球比赛的冠军，而后是高三女生组的冠军，因此而被称作“斯波坎（华盛顿州的一个城市）网球场上的皇后”。作为高中荣誉致辞生毕业的她却没有任何奖学金。因为那时候奖学金不发给女性。由于父母没有钱提供任何财务资助，奶奶选了离家最近最便宜的东华盛顿大学学习健康和教育专业去完成她从小到大的长期职业目标：成为一名需要大学文凭的老师。为了上学，大学开始前的暑假，奶奶在一家窗帘店做了一个夏天的窗帘，攒了 100 美元支付大学第一星期的开销。入学以后，她坚持不懈地跟系主任要活干，直到接到一个从来没有给女人干过的活：打扫行政楼的卫生间。接下去的两个学期，奶奶靠每天早上 5 点打扫卫生间挣钱留校。除此以外，奶奶还在维修部帮忙：刷油漆，擦地板，造书架，洗窗户，奶奶把这些活都学会了。奶奶并不盲目，一旦工时足够付账单，她也不管活是不是干完了，毫不犹豫地扔掉刷子，一边脱掉帽子和油漆服，一边冲到门口说：“非常感谢。够用了。我要回家睡觉了！” 这样的打工生活直到大三有了转机：政府开始给系主任联邦资金雇佣学生助教。奶奶靠着她出色的履历做了网球、排球、健康和体育课的助教。热爱网球的奶奶很失望地发现大学居然没有女性网球队。这是在女性竞争运动还没有成形的年代。只有男性打完了女性才可以入场打球。她唯一的机会就是加入男性队伍。因为她打得好，教练允许她加入了男队，结果她在男队排名第二。但是她不被允许参加任何竞赛。这是奶奶第一次因为女性的不平等待遇与权威发生了严重的冲突。爱丽丝奶奶人生中另一个重要事件发生在 1954 年。当时，奶奶是学校全职的老师。和先生乔治有了三个孩子，每个都差三岁，最大的 12 岁，最小的还穿着纸尿裤。那天乔治还在学校教书，家庭医生来访。没有任何预热的说辞，就直接了当地告诉奶奶：“准备好你的钱，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你的丈夫得了癌症，大概还有两年的时间。”他接着说，“我们别告诉他……他教得多开心，让他尽情享受他现在能做的事情。”说完这句话，医生道了声再见就扬长而去。留下奶奶目瞪口呆。伤心欲绝的奶奶很快明白医生的建议是对的，她得挣更多的钱来养家。她要尽快获得硕士文凭进入学校的管理层。奶奶查到她可以利用两个暑假完成硕士学位，然后在冬天一边教课一边完成毕业论文。她动员了全家一起完成这个计划。每个周一她在匆忙中离开家门开两小时的车赶去学校上课。周末她烧好一星期的菜，给每个人整理好要穿的衣服，打扫吸尘，给年幼的孩子写好每日的任务，而且还给每个孩子一点独处的时间。生病的先生也很支持，成为家里的主厨和洗碗机。这样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她在两年后拿到了硕士学位。而乔治也比医生的预期多活了四年的时间，用奶奶的话说是六年好时光。奶奶的行动力在之后的生活里促进了很多改变。比如她在读夏校的时候就组织了已婚女学生抵制只针对女学生的宵禁的规定。两年后，她成为中央华盛顿大学的一名系主任，逐渐取消了所有限制女学生的禁令，并改变了很多不利于女性的传统政策。在她成为格林内尔学院的系主任后，她帮助这所大学从一个父母式教育体系转变为一个由独立自主男女平等的大学生主导的教育体系。爱丽丝事业的高光时刻是她在 1977 年对国际女性年的贡献。这是由美国政府资助的项目。在华盛顿州举办的会议上爱丽丝作为华盛顿委员会主席提出了针对残疾人、家庭暴力和育儿政策的几点建议。这些建议在休斯敦的全国大会上被宣读最终推荐给了卡特总统。其中很多被推荐并且立法。爱丽丝奶奶退休后和第二任丈夫鲍勃常常会去西北部的河流飞钓。他们一到冬天就开着野营车从华盛顿到圣地亚哥的野营基地度过冬天。这样过了很多年，最终在圣地亚哥海边的养老院定居。鲍勃 2017 年过世后，奶奶依然积极地生活：她继续参与智慧女性大会（一个年长的女性分享智慧的机构）推进女性权益，采访新来的居民为养老院的杂志撰稿，每天散步两英里，健身，参加读书俱乐部，和家人聊天……
▲ 104岁的奶奶，左拉2023年6月摄于加州新港滩
今年六月，趁爱丽丝奶奶过来和我们小住几晚，我每天晚上都会问一些自己和其她女性朋友感兴趣的问题。以下内容基于我们对话后的回忆和编辑
（对话在 ChatGPT 中文翻译基础上作了修整）。
奶奶：我吃一些无聊的早餐。我以前不吃早餐，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如果吃早餐会感觉更好。所以，我吃蓝莓、葡萄干、奇亚籽和麦片，用豆浆混合。我喝半杯含纤维粉的橙汁和半杯苹果汁。如果我吃了早餐，我通常不吃午餐。自从我搬到卡萨（养老院）以后，我就吃沙拉作为午餐，或者吃三明治但不吃面包。吃得合乎常识，多吃蔬菜、水果和蛋白质。如果你想保持体重或减肥，就需要减少碳水化合物的摄入。有一件事我真的尽量避免，那就是糖。是的，我来这里的时候会吃些曲奇饼干，但那是我现在一年内会吃的量了。（画外音：奶奶真的喜欢吃甜食，嘻嘻）奶奶：如果只能选择一种锻炼方式，那就是散步。我每天努力走 2 英里。我在卡萨进行简单的普拉提锻炼，每周三次。我还去健身房，踢腿和拉伸，保持灵活性。我也举重（5磅）锻炼肌肉。我确实应该每天去健身房，但我并不是很有规律，今天看到你跳舞让我想恢复有规律的锻炼。奶奶：我晚上 11 点上床，通常在 11:30 左右入睡。我平时在早上 7:30 左右起床。奶奶：你认为我思维敏捷吗？嗯，我会保持好奇心，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保持兴趣。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我喜欢了解事物。如果我不知道，我会查一下。如今，有了手机，你可以随时查询任何东西。我们过去在餐桌上会进行讨论，争论谁对谁错。现在，如果有问题，一个人只需要说等一下，让我在手机上查一下。阅读和思考绝对能让一个人保持有趣和对事物感兴趣。现在，由于视力问题，我不能像过去那样多读书了，但我仍然在读。奶奶：我每月读两本书。我参加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所以我总是读俱乐部推荐的一本书。不过你不能根据我这个 104 岁的年龄来评判一个人读书的多少，因为我的视力不好。我过去视力好的时候每周读一本书。阅读确实是保持思维敏捷的一件事。我：您用什么保护皮肤？您几乎没有皱纹，也没有太多的晒伤呢。奶奶：我皮肤干燥，所以我使用玫琳凯的保湿霜效果不错。我以前是一个网球运动员，经常暴露在阳光下。当时我们没有防晒霜可用。有一次，我的鼻子晒太阳晒得皮肤开始脱落。我的教练告诉我要采取措施，否则他就不让我继续打球了。你应该知道，我与你分享的只是我个人的经验。适用于我可能不适用于其他人，这可能与遗传有关。
奶奶：我不知道如何优雅地老去。你会变老，你能做的就是享受你正在做的事情。训练自己的思维专注于此刻。例如，在上次家庭团聚时，当我与每一个人交流时，他或她是我当时最重要的事情。我不会被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奶奶：当乔治去世时，我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和微薄的薪水，靠着薪水度日。对我来说，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在我所做的事情上做得非常出色，提升我的职业以赚更多的钱。我家里有很多事情需要担心，但是我训练我的思维专注于我正在做的事情。这是我的人生哲学——活在当下。我刚听到还有另一句话，觉得很棒：“没有平凡的时刻”。每个时刻都是独特而珍贵的，可能不会再次发生。我：说得太好了！我面临的一个挑战是接受自己年龄增长时的身体变化。我不再年轻，力量和精力会下降。您对如何克服这个问题有什么建议？我：我理解这来自社会的观念，即你应该看起来年轻。我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我希望看起来美丽。因此，我尽力保持自己的外貌和感觉。奶奶：那么，让我们将重点放在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最好。你应该始终为自己的外貌感到自豪。你会老去，会有皱纹和白发。但是，你不需要穿得像老人一样。你要根据自己的感觉来着装。你会显得更年长，但不会显得老。在卡萨，人们经常评论我看起来不错。因为我花时间尽力保持最佳状态——搭配颜色，衣服相配——如果我有裤子的话（她本周度假只带了一条裤子），但不要花太多时间在这上面。（笑）我从来没有染过头发。有很多人会染发。问题是当你不能再染头发时，变化太剧烈。你可以用产品让你的花白头发变得更好看。但是如果你在 80 多岁时还染头发，看起来就有点假。你每天早上做的锻炼（35 分钟的有氧运动、核心肌群训练、俯卧撑、拉伸）很棒。只要你能做，你就应该继续。我过去也能够劈叉，然后我停下来了，就再也做不到了。奶奶：没放在心上，没有真正的理由。所以，只要你能做到，你就应该继续锻炼。我现在每周三次做普拉提运动，仍然能触碰到脚趾并将腿抬起放在杆上。我知道有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但与我过去能做的相比，现在能做的似乎太容易了。所以，只要你自律，只要你能坚持锻炼，就一定没问题。
奶奶：我退休过几次。一次是从院长职位退休后，我嫁给鲍勃。我休息了一年，然后开始参与选民登记，并在州委会任职。然后，我在格林内尔学院的妇女中心工作。之后，鲍勃退休后，我也从那个职位上退休了。我们开始旅行，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从来不用担心找不到事做。在某个年龄，你会放下你应该做的事情，专注于你想做的事情。我：您觉得您应该做的事情与您想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奶奶：我曾经是选民登记的主席。后来我被再次邀请担任主席。我有兴趣，但我知道我得旅行，还有些麻烦事需要处理。这些我都做过了。到了某个时刻，我有足够的自信说不，并且变得自私一些。此外，我认为，如果这让我快乐，并且让其他人也快乐，那就并不真的自私。至于我想做的事情，我举个例子。例如，我在卡萨养老院居住几年后，发生了一些变化，而这些变化并不全是好的。我决定与行政总裁谈谈。我仔细思考了一下面对的情况。因为我不想以批评的方式提出，所以，我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只是觉得最近卡萨的魔力消失了，以下是几个问题……”谈话之后，显然，行政总裁在与下属的每周运营会议上提到了这些问题。市场总监事后来找我谈话，说：“这次谈话彻底改变了会议的氛围，推动了正确的事情，而你参与其中。”对于我来说，思考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并去做是很重要的。我不得不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这样我每天起床时，都有目标。参加智慧女性大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在卡萨（养老院），我采访新人并写文章，发表在杂志上。选民登记机构希望与老年人联系并争取他们的选票，我联系了那里的负责人，我们安排了巴士带老年人去投票。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一直在一些兴趣和活动中保持活跃，特别是在政治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从来没有退休。只是没工资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我：您对更年期有什么看法？由于女性激素减少，您是否感到自己不再有吸引力？
奶奶：我对此有何看法？这是一种解脱和自由的感觉，我不再需要处理这个问题了。我是否感到性欲减少？不，完全没有。我认为性在我们的生活中非常重要，只要活着就该继续享受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夫妻间可能因为兴趣不同而疏远。保持亲密感、感觉仍然是一个整体是很重要的。我知道很多女性在更年期后停止了性生活。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兴趣，或者可能是因为压抑了欲望。当你变老了，感觉会有所不同，你需要尝试一些新的方法。使用好的润滑剂会有很大的区别，此外查阅一些关于不同姿势的书籍，可能会有你喜欢的。当然，有时候会遇到困难，比如因为身体疾病而变得困难。你需要尝试不同的方法，找出适合你的方式。此外，保持幽默感也很重要。夫妻在性生活中不应该有任何尴尬，应该公开地讨论什么行得通，什么行不通，以使彼此的经历更美好。奶奶：当然，即使在困难时期，仍然要尝试，寻找不同的方式使它变得行得通。奶奶：你有一个好医生吗？他或她可以推荐各种书籍，展示各种不同的可能性。这是母亲的职责。然而，我母亲那一代人可能和你的一样，并没有公开谈论这个话题。我母亲本来想这么做，可她没有词汇。但她决心要帮助她的女儿，所以她阅读了书籍。不过，在她告诉我这些之前，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眨眼）我：更年期期间或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您是如何应对的？奶奶：更年期开始时，你会失去激素和钙。骨密度会下降。你可以做的一件事是服用福萨莫（Fosamax）——更年期期间的钙替代品。你需要医生的建议服用，因为它可能会引起副作用，比如颚骨僵硬。我很幸运没有出现副作用，而且你不能长时间服用。然后，我一直在补钙，但最近我的骨密度下降了，这意味着我不能很好地吸收钙。所以，在我来这里之前，我接受了静脉注射，向我的骨骼添加钙以增加密度。 我：您提到您的视力不好。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视力不好的？
奶奶：我患有黄斑变性，这是一种在年老时非常常见的疾病。幸运的是，如今的技术发展得很好，可以治疗湿性黄斑变性。我妈妈也有这个病，但那时候还没有治疗方法。现在，借助技术，你可以在眼睛中注射药物来减缓黄斑的退化。我过去每六个月注射一次，然后每四个月一次，现在每两个月一次。所以我仍然能看到，但一个眼睛的中间部分模糊不清。我的医生要求我不要连续阅读超过 20 分钟。我不太能做到这一点——我通常在一个小时后停止。我：我知道您戴助听器。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戴助听器的？自从 1982 年，大约是我退休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自己听力不好。我做了听力测试，开始戴助听器。随着时间的推移，助听器的质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它们过去是用电池的，现在我将助听器放在充电器中，过夜充电。这样方便得多。现在，我得把罗杰（Roger）介绍给你，这是我的小型助听设备。当我去餐厅时，我将罗杰放在桌子中央，它实际上是一个声音捕捉麦克风。因此，以前我无法听到我对面的人说话。现在有了罗杰，我就能听到了，你只需要让别人知道它不是用来偷听的设备就好（笑）。 奶奶：乔治过世后，很多人来对我说为我难过。我理解他们的出发点。但是这一点也帮不了我。我需要的是一次解决一个问题，一天一天地过。生活是一系列的问题。我只能问自己，问题究竟是什么？我能为之做点什么？只有两个选择：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或者找到与问题共存的方法。 下面的这首诗写于爱丽丝奶奶一百岁生日后。每次和奶奶见面她总会提起：谢谢你，总结了我一辈子的故事。
▲ 诗与插图摘自左拉的诗画集《不惑之旅：92天的诗与画》
圣地亚哥的奶奶
潮起潮落的失落
在一百岁的奶奶这里抛了锚
拄着一根拐杖
她站在风中优雅如松
光从她雪白的头发透过
照亮我们迷途的眼睛
八十年前
在那个网球属于男人的世界
她用借来的球拍打了个大满贯
七十年前
医生来访
他还有一年的时间
找一份工作吧
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
年轻的奶奶接下了命运的车轮滚滚
六十年前
系主任的奶奶
批准学生自己搞女性解放活动
却因花花公子杂志送来的三位裸女模特
被传呼到法庭答辩
奶奶不屈不亢实话实说
庭上笑破肚皮
庭下新闻一时
五十年前
前来面试教授的鲍勃
揭开了新的篇章
然而心心相印
改变不了奶奶的意志如钢
每年鲍勃求一次婚
每一次奶奶都说
三个孩子工作太忙
没有时间做新娘
所幸鲍勃同样意志坚强
到了第六年终于鲍勃变成了爷爷
自此开始半个世纪的互诉衷肠
五年前
奶奶和朋友出海翻船
九十多的奶奶和七十多的朋友
一起把船拖回了岸上
三年前
金盆洗手
奶奶终于把网球束高阁之上
一年前
在爱德华的河里玩飞钓
奶奶宣布这是最后一趟
今年
奶奶一如既往
在年度智慧老太大会上妙语连珠
奶奶是人生剧场上的摇滚明星
台上的她活力四射
台下的我们仰头欣赏
是夜，百岁生日派对落幕
奶奶说
虽然我看不到你们人生的全部
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安度
奶奶自然知道
她绽放的人生就是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