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6日,对我而言是一个平淡无奇,又颇为感伤的日子。那天中午,一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告诉我,他刚刚从某互联网大厂离职——今年以来,我在互联网行业的朋友,主动或被动离职的,已经达到了两位数。下午,一位不太老的朋友,揪住我拼命吐槽了两个多小时,讲工作的不顺、转行的困难、自己的朝不保夕,而我不但帮不了他,甚至被那种压抑情绪传染了,只能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

到了晚上,我去参加电影《一个和四个》的北京首映式,这本来应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来自影视行业的朋友们共聚一堂、其乐融融。可是在休息室里,我听到的焦虑之声远远多于庆祝之声。每个人都在讨论今年赚钱如何困难、如何收不回款项,今年暑期的市场反弹如何虚假。其中一个人笃定地说:“再这么下去,我只能跑去国外碰碰运气啦。”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苦笑道:“祝你成功!”

深夜本来有通宵的酒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十一点开始,我感觉很疲惫,就回家了。躺在沙发上,跟朋友聊着微信,感觉跟现实中没什么区别,总之无非是焦虑。我想到《旧约》里的一句话:“行善积德之人,后裔当多如海沙。”于是就拿这句话安慰朋友。朋友苦笑道:“这种心灵鸡汤还是留给别人吧!”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以至于错过了关于一个灵魂离去的很多讨论。吃完午饭,我没有出门,坐在书桌前,想读书又读不进去,想看电影又不知道有什么可看,想工作又不知道该先做什么。有人嘲笑我:“这样下去,你早晚会变成死肥宅。”
我继续呆呆地坐在桌边。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关注什么,我只能在内心深处反复咀嚼那句话。“死肥宅”,十七岁时有人这么称呼我,尽管那时我不肥;二十七岁时有人这么称呼我,尽管那时我不宅;三十七岁时没人这么称呼我,尽管那是我最接近“肥宅”的时期。今年我减肥大有成效,生理上很健康,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很多,很久没有人叫我“死肥宅”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记不清了……
“死肥宅”,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自己的少年时代。我抖了一个激灵,记忆在我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来。尽管我从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死肥宅”(因为大部分时候不肥,也从来不宅,更不是死的),但那代表了我生机勃勃、意气昂昂的少年时代,那时周围的人也很少年,整个世界很少年,一切都属于少年!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看EVA,玩《轩辕剑外传:天之痕》,做个人主页,读各种各样的书。我的高中同学们跟我一样狂妄自大,看着报纸财经版,畅想自己是下一个张朝阳、求伯君、王志东。高年级学长跟我聊天的话题是:“喂,你最喜欢哪个风险投资公司?”每个人的作文都在模仿王朔和韩寒,尽管语文老师对此深恶痛绝。校长每隔一个月就要敲打我们:“做好眼前的事情,不要好高骛远!”
可是好高骛远正是少年人最大、最宝贵的特征。我们站在教学楼六楼的走廊上,俯瞰大千世界,遥望十几公里外的海岸线,大声品评老师和公众人物,丝毫不怕被任何人听见。那年夏天,我开始写一本小说,描述一个少年人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剑胁迫天子,冒着被诛灭九族的风险,仅仅为了救一只神话中的野兽。直到今天,我还在继续写这本小说,它刻画了我内心深处的英雄人物。
二十七岁那年,我喜欢去南锣鼓巷的江湖酒吧听现场演出(这家酒吧一直坚持到了今天);在微博跟人因为各种原因吵架,尤其是价值观原因,因为“吾人唯有主义之争”;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包括历史战略,也包括日系RPG。周围的人并不都这样有趣,所以我很快发展出了一群更加有趣的朋友。当时“二次元”这个词汇还不流行,否则我们这群人肯定会被冠以“金融街二次元男团”这样的诨号了。
我很快发现,所有日系RPG的剧情内核是高度一致的: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因为命运的安排而走到一起,大无畏地向黑暗BOSS发起挑战,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而拯救了世界。简而言之,“十七岁的少年,一边谈恋爱一边拯救世界”。这故事很不真实,但这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故事,也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有人告诉我:“听说大学毕业之后还玩RPG的,会被人骂做死肥宅呢。”我哈哈大笑:“那就让他们骂嘛。”
没有人会把RPG当真,正如没有人会把京阿尼的番剧当真,无论剧本写得多么缠绵悱恻。我们总归要向现实低头,在现实中变得卑微可笑,变得越来越狭隘无趣,然后回头嘲笑那些更有趣的人是“死肥宅”。Livehouse的饮酒狂欢,终究会变成在乏味的高档餐厅包厢里,喝更乏味的酱香白酒;午餐时间讨论的天下大事和二次元剧情,终究会变成对房子车子和孩子的互相炫耀。我当然知道这些,也乐意接受这些,因为这都是人生的不同阶段嘛。
可是到了三十七岁,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可以不变,男人可以一生是少年,正如女人可以至死是少女。其实我们不是天生要堕落、要变老的,那些最伟大、最有趣的人都既没有堕落,也没有变老。我意识到,十年二十年前玩的那些日系RPG的剧情,原来都是真的。

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进步与落后、光明与黑暗的永无休止的对决。正义的一方并不总是取胜,但如果它们能取胜,其原因并不在于实力对比,而在于少年的生机勃勃。这个“少年”,与其说是生理年龄,不如说是精神状态。一个人可以在十五六岁就老气横秋、斤斤计较、未老先衰,也可以在八九十岁还意气风发、敢爱敢恨、勇往直前。喜爱他们的,称他们为“少年”;厌恶他们的,称他们为“死肥宅”——但丝毫不改变他们的夺目光彩,以及对人类不可替代的贡献。
当整个欧洲都匍匐在德国的铁蹄之下瑟瑟发抖,一边估计着自己只剩下三个月寿命,一边无畏地登上讲坛,大声疾呼“鲜血、眼泪和汗水”的丘吉尔,是少年。

当保王党的枪炮笼罩着整个土伦港,就连遥远的巴黎都人人自危时,与士兵们并肩站立在最危险的炮位上,亲手装进一发又一发炮弹的拿破仑,是少年。

像旋风一样离去,像王者一样归来,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颠覆了音乐播放器、手机和平板电脑行业,洞察人心却又不近人情的乔布斯,是少年。
披头士是少年。马斯克是少年。昆汀·塔伦蒂诺是少年。若泽·穆里尼奥是少年。米哈游、莉莉丝和鹰角的创始人是少年。我在西宁FIRST青年影展和平遥影展遇见的那些青年电影人是少年。此时此刻仍然敢于面向新的挑战的创业者是少年。他们的内心永远十七岁,他们的生命永远处于青春期,他们永不落幕的青春风暴席卷了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确实是一部伟大的RPG。我们会认识志同道合之人,与他们携手前进,挑战古老的邪恶。我们会彼此相爱,付出牺牲,在山穷水尽之处寻找光明。在某些情况下,我们会获胜;而对于大无畏的挑战者而言,失败无非是下一次挑战的开始,就像那些在强大BOSS面前不停地按下“再来一次”的少年玩家那样。
只是这一切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十七岁;或者说,不仅仅发生在十七岁。其实有什么差别呢?决定你是否十七岁的,并不是你身份证上的数字,而是你看待世界的方式。
十七岁的少年敢于歌唱,敢于受伤,敢于胜利。十七岁的少年眼中的太阳永远是新的。十七岁的少年会为别人的快乐而鼓掌,为别人的痛苦而流泪。十七岁的少年相信“心之怪盗团”能够让邪恶之人改心,月下跳舞的兔女郎学姐能够治好“青春期综合征”,以及一万次的从零开始总归能带来美好的结局。十七岁的少年还认为,自己会为一个孩子们不再哭泣的世界而战!

让那些老气横秋、活不了几年的人,骂我们是“死肥宅”吧。让那些满脑子工具理性、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骂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吧。他们很早就死了,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应该说他们从来没有活过,世界有没有他们都是一回事。
“我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这就是他们日常对我们进行的洗脑,按照时髦的话说,是PUA。

“你竟然妄想自己能改变世界?你个死肥宅。”这就是他们从自己的坟墓中发出的毫无力量、毫无意义的诅咒。
而我们,没有时间向他们解释,没有时间被他们的负面情绪所影响,更没有兴趣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因为我们永远是少年,永远记得自己十七岁时的样子。
Lord Almighty,

Hail thy kingdom,
Blesss our souls and save us.

Sanctify our prayers,
Lead us, reveal the way,
Dies irae,
Dies illa.
MENE, MENE,

TEKEL,
UPHAL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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