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四卷,为免费内容。

《十日谈》由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作家的薄伽丘撰写,于 1353 年完成,以黑死病作为故事背景。讲述七女三男到佛罗伦萨郊外的山上躲避瘟疫,为打发时间以及与世隔绝的乏味生活,便决定每人每天轮流讲一个故事。最后,十天过去,一百个故事也讲完了,是为《十日谈》。
2020 年,新冠肺炎在全球肆虐,《纽约时报》杂志就以《十日谈》为主题,邀请 29 位作家创作短篇小说,书写这时代的疫症。主题涉及爱情、生死、衰老、日常生活等。不仅仅聚焦于疫情本身,这本书的主旨立意也在于,在这个全球被按下暂停键的时刻,所有知识、观点也许没有那么重要,面向生活本身的体验、感受更为重要,这些也许只有小说能触达。
经浦睿文化授权,我们摘选了科尔姆·托宾所作的这个故事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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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锁期间,我写了一本日记。我首先写下闭关开始的日期——2020 年 3 月 11 日,以及地点——洛杉矶,高地公园[1]。第一天,我抄下那天早上在一辆露营车上看到的句子:“微笑。你正被拍摄。”
这第一条之后,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可写的。在那之后,没什么事情发生。
我真希望我说的是,我每天早晨起床,在日记上写下新的一章。但其实我早上都赖在床上,之后,随着一天中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忙于痛斥我男友的音乐品位。H. 新买的音箱让他的音乐品位变得更具破坏力,本来模糊的刺耳喧响现在变得愈发清晰。
人类分为两种:从青春期末尾开始听巴赫和贝多芬的人,还有没这么做的人。H. 属于后者,相反,他拥有一大堆黑胶唱片,其中几乎没有古典乐,也没多少我喜欢的音乐。
而且,H. 和我从不读一样的书。他的母语是法语,他的头脑是思辨性的。因此,他在一个房间里忙着研究雅克和吉尔[2],而我在另一个房间读简和艾米莉[3]。他读哈利·道奇[4];我读戴维·洛奇[5]
*
有位作家住在美国中西部的某个小城。我一口气读完了他的两本书,我喜欢他在小说中的感情流露。虽然从未见过他,我却打心底希望他能幸福。我在网上读到他有男友,还看了一些他发的帖子,内容是他们快乐的家庭生活,这让我很高兴。事实上 H. 曾经见过这位作家,H. 也为他能和他爱的人一起安定下来感到高兴。
很快,我们开始一起看那位作家发在网上的东西。他回到他们家时,他男友准备好花等着他。我们看了一张花的照片。
那位小说家还烤曲奇饼,至少他在网上发的照片里是这样。他和男友每晚一起看电影,他们两人都觉得那些电影是令人愉快的意外发现。
*
每个人心中都有影子般的人、影子般的地方、影子般的情节。有时它们占据的空间比苍白的、实际发生的事情更大。
那种苍白让我寒战,而那些影子让我兴奋和赞叹。
我喜欢想象那位影子般的小说家和他的男友。
我试图想象一种关于幸福家庭生活的叙事,其间我们共享空间、音乐、小说和电影,把两人的爱情发到网上。
但不管我作何梦想,事实是,我们无法就晚上看什么电影达成一致。第一周,我们决定看以洛杉矶为背景的电影,包括《穆赫兰道》和《粉红色杀人夜》。对我而言,前者节奏太慢,后者则包含太多不祥的隐喻。H. 不仅热爱这两部电影,还想跟我讨论一部电影的影像如何渗入另一部电影,以及电影中包含了多少隐秘的引用和修辞,因为他很懂电影。
而我去电影院从来只为了娱乐。睡前一小时,家里的气氛紧张起来,因为 H. 四处追着我,告诉我这些电影的真正含义。
那是我最爱他的时刻:他对电影、对银幕上产生的观点和图像如此认真、如此激动,他如此迫切地希望把我们的谈话维持在严肃的层面上。
但在那些糟糕的夜晚,我难以自制。当他详尽又切题地引用戈达尔、戈多和居伊·德波时,我只能如此回应他:“那部电影是垃圾!它侮辱我的智商!”
*
我梳理历史上伟大的同性伴侣的名字——本杰明·布里顿和彼得·皮尔斯,格特鲁德·斯泰因和爱丽丝·B.托克勒斯,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和唐·巴沙尔迪。为什么他们总会一起下厨,画下彼此的肖像,或者写歌让对方来唱?
为什么只有我们是我们这样?
或许我和 H. 应该趁此时机,像个成年人那样做出改变,就此愉快地开始阅读对方喜欢的 书。但我们没有,我们依旧阅读更多自己喜欢的书。在文化方面,他是杰克·斯普拉特,绝不吃任何肥肉。而我是杰克的妻子,绝不吃任何瘦肉[6]
*
我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我认真看待的事被人嘲笑,或者我认为荒谬的事被人认真看待。
封锁开始时,我认为洛杉矶河及其所有支流都很有趣。但我很快便会领教现实的滋味。整个“保持社交距离”的事情过去一半时,我只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超级投手那首名叫《小狂人》的歌的哪怕一个音符——如果那能叫音符的话。那是一首 H. 非常喜欢且经常大声播放的歌。
我不会开车,也不会烹饪。我不会跳舞。我不会扫描一页书,也不会用电子邮件发送一张照片。不到万不得已,我没主动用过一次吸尘器或铺过一次床。
要向同住人解释这一切有其合理性,可相当困难。我暗示我的一切失败都源自童年创伤。当这么暗示不管用时,我便毫无证据地指出邋遢是思想深刻的人的专利,是想要改变世界的人的专利。马克思很不爱整洁;亨利·詹姆斯是个邋遢鬼;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詹姆斯·乔伊斯曾打扫过他的房间;罗莎·卢森堡也很不整洁,更别提托洛茨基了。
我真的努力好好表现了。比如说,我每天都把碗盘从洗碗机里拿出来。还有,我给 H. 煮咖啡,每天几次。
然而,有一天 H. 说该用吸尘器清扫房子了,我回答那可以等到我不在家的时候再打扫,等我去别的地方做研究或者讲课时。
“读读报纸吧,”H. 说,“‘不在家’已经是老掉牙的事了。”
有一小会儿,那句话听起来像一项指控。然后,H. 以法国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盯着我,于是那句话听起来又像是种威胁。
很快,吸尘器的声音响彻整栋房子。
*
我爱那些我们两人都无事可做的日子,而且目光放远,前方还有许多同样的日子。我们像一对老夫妇,已一同变得成熟而睿智,一个人说上半句,另一个人就能补完下半句。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太一致。
封锁期间,我们是快乐的,比那之前的一段时间要快乐。但我希望我们能像那位小说家和他男朋友一样,能像其他同性伴侣一样,获得一种轻松、满足的快乐。
我在花园里找了一个坐下读书的地方。当响亮的音乐从室内传出时,我常常待在室外。家庭音乐[7],也许你可以这么叫它;还可以称它吵闹音乐。
有一天,我走进屋里时看到 H. 正把唱针从一张唱片上抬起来。他这么做,据他说,是不想让音乐吵到我。我感到很抱歉,试图假装他的音乐一点儿也没有吵到我。
“你干吗不继续放音乐呢?”我问。
我觉得那音乐很刺激,这感觉持续了一秒钟,然后是两秒钟。我内心的那个青少年苏醒了一分钟。那是发电厂乐队的歌。我停下脚步,开始聆听。我对 H. 露出赞许的微笑,我几乎喜欢上了这音乐,可接着我犯了一个错误:试图跟着音乐的节奏跳舞。
我对舞蹈的唯一了解来自电影《周末夜狂热》[8],1978 年,我在都柏林照管一群西班牙学生的时候被迫看了这部电影。我讨厌这部电影。后来我的一位同事,一位加密符号学家,用缓慢的英语向我解释了这部电影的隐秘内涵,于是我更讨厌这部电影了。
但我对舞蹈的全部了解都来自这部电影。这些年来,我确实也泡过迪斯科厅,但我对后台、侧目送出秋波和含量十足的酒精更感兴趣,对舞姿正确与否则不甚了然。
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了一下,在 H. 的注视下。我跟着节拍移动双脚,挥舞手臂。
H. 努力抑制自己皱眉蹙额的冲动。
我悄悄溜走了,像一个负罪者。我觉得自己就像歌里的琼斯先生:“这里正发生一些事情,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琼斯先生?”
我明白了,不是我在嘲笑发电厂乐队(我一直这么做,直到这一刻为止),而是发电厂乐队在嘲笑我。
“你不够酷,你不配听我们的歌。”发电厂乐队对我耳语道。
花园里的石榴树上挂着一个吊床。我在吊床上阅读亨利·詹姆斯,深深沉醉其中。
*
我们在网上订购了自行车。我梦想我们两人在市郊的街道上飞驰,经过一座座陷入忧惧的小屋。人们瑟缩在那些房子里,从一个电视频道切换到另一个,希望得到救赎,同时以祈祷般的热忱不断洗手。
透过窗户,他们看到我们自由地飞驰而过,那场景像一张被遗忘的黑胶唱片的封面——我是这样想象的。
自行车运到了,比预期早到几天。唯一的问题是它们需要被组装起来。
H. 开始研究说明书的时候,我试图溜走。他明确表示他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时需要我在旁边,我坚称自己得去发几封十万火急的电子邮件。但这不管用。他命令我站在那里,要面带关切地看着他,他则躺在地上汗流浃背、骂骂咧咧地质问天上的上帝为什么让厂商不仅送错螺栓和螺母,还少送了螺丝。
我想象网上那位小说家,那位快乐的小说家,和他的男友一起完成了这项工程,两人齐心协力地找到了正确的螺丝。这时我意识到,但 H. 并没有意识到,他认为厂商装错了的那些细金属棒其实没装错,它们实际上是用来固定前轮的。我想起了本杰明·布里顿、格特鲁德·斯泰因、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和他们的伴侣。他们一定知道怎么表现出充分参与的姿态。
由于 H. 如此愤怒(不仅是对自行车和制造自行车的厂商,而且对我也很愤怒,因为买自行车全是我的主意),我判断此刻最好召唤出我的另一个版本。我最后一次使用那个版本还是在学校里,当我不理解 x 为什么等于 y 的时候。
我装出一副很笨的样子,同时悲伤而谦逊,情绪温和平静,但又深深地投入到面前的任务中。
不久,经过一番挣扎和叹息,自行车装好了。我们戴上头盔和口罩出发,飞下一座小山,满载欢欣和喜悦,以及有节制的放纵,就像高级肥皂广告中的两个男演员。
我有好多年没骑过自行车了。我任由这台机械沿阿德兰特大道滑下,滑上名字优美的松快街,接着是约克大道,然后是马米恩道,最后是阿罗约塞可公园。在这个过程中,我那扭结成一团的精神发生了某种变化。不是下坡的时候,路很平。街上没什么车,只有一些戴着口罩的行人站在人行道上一脸迷惑地望着我们。
我从不知道洛杉矶河有一条支流穿过公园,也不知道支流一侧的河岸上有条自行车道。很难用通常的词汇描述这条所谓的河流。它的名字叫阿罗约塞可河,意思是“干涸的溪”。它确实是干的,或者说足够干,它其实也没有“河岸”,因为它算不上一条真正的河。
等这一切结束时,洛杉矶一定会很可爱。
尽管最近下过雨,这个被栏杆围住、等着汇入拥有宏伟名字的河流的排水口依然没有水。洛杉矶河和它细小的支流一直承受着痛苦,我始终这样相信,它们吁求着怜悯。
但此刻,当我把自行车推上小道,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些这座城市从前一直被隐藏的元素。没有车能开到这里。这个悲伤而古怪的场景的图像永远不会被传送到世界各处。没有“快来洛杉矶吧!来河边骑车!”的宣传标语。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到这里来。
但它几近于美丽的。我不应该嘲笑洛杉矶河。
正当我深深沉浸在这些让我觉得自由的想法中时,H. 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回过头去,看到小说家和他的伴侣,非常幸福的那对,网上的那对,此刻化身为两个幽灵,正跟在我身后,他们后面则跟着历史上所有幸福的同性伴侣,所有人都在奋力蹬车。我换了挡,甩开他们,朝着 H. 的背影,用尽全力追上去。
[1]洛杉矶东北部的一个街区,以多元化的居民构成和浓厚的文化艺术气息著称。
[2]指雅克·马里顿和吉尔·德勒兹,两者均为法国哲学家。
[3]应该是指简·奥斯汀和艾米莉·勃朗特,两者均为英国小说家。
[4]美国艺术家、作家,著有《我的陨星:若没有随机,便不可能有任何新的东西》。
[5]英国小说家,著有卢密奇学院三部曲(《换位》《小世界》《美好的工作》)。
[6]出自一首英语童谣:“杰克·斯普拉特绝不吃任何肥肉,他的妻子绝不吃任何瘦肉,但他们两人一块儿,就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7]正式译名为“浩室音乐”,是电子音乐的一个分支,起源于芝加哥的一家名为“仓库”(Warehouse)的舞厅。此处 House 一词双关,既指“家庭”音乐,也指“浩室”音乐这种曲风。
[8]一部由约翰·特拉沃尔塔主演的十分热闹的歌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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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Marek Piwnick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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