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天写今年的戛纳金棕榈获奖电影——
《坠楼死亡的剖析》
相比前几届戛纳的金棕榈,今年这部应该算是鲜有的“众望所归”。
片子的剧本质量非常高,表演也无可挑剔,而且角度和议题都很现代,具备强烈的当下性,足以跨越国别和语言。
不管是节展期间,还是最近上线流媒体之后的评价,大家对其的质量都没有什么太大争议,豆瓣稳稳维持在8.4。
今天甚至还因为片名的古怪,冲上了微博的热搜(大家可能以为是某个社会事件)。
那我们就从这个片名给大家说起。
以下内容建议看片后再阅读,
不然会很难看懂,也会被剧透
“坠楼死亡的剖析”,重点不在坠楼死亡,在于剖析。
片名是导演在初步说明两件事。
第一件,案件是发生了的——
塞缪尔塞缪尔·泰斯饰)突然坠楼、在场的妻子桑德拉(桑德拉·惠勒)是最大嫌犯。
第二件,“但我不是要给你们找凶手。”
导演无意叙述一场常规而老套的犯罪,去寻找凶手,而是“剖析”。
何为剖析?就是他把命案当做了一场社会性的尸检,试图剖开“尸体”里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寻找病变已久的社会性死因。
简单点说,就是仅仅把这场死亡作为一面镜子,去重现一些在死亡发生之前,也就是一切看似平和之时,被掩盖已久的东西。
哪些东西,我们一样一样拿出来看。
一.
妻子桑德拉

和死者塞缪尔最亲近的人是妻子桑德拉,同时导演刻意把居住场景设置为偏远高山之上,语言并不完全相通,极少亲邻旧友,如同被隔离的孤岛。因而桑德拉是能够提供最多信息,让我们拼凑出他生前生活状态的人。
由于这一初始设计,乍一看,通过桑德拉说辞,以及塞缪尔基于记录生活的部分录音,能够发现借由死亡来映射的第一层,似乎是婚姻的不堪,侧重于负面性。
因为都是一些普世的隔阂,也很便于把婚姻和死因相关联。
比如他们吵架那场戏提到,塞缪尔的一次照管不周,让孩子出了车祸而视障,塞缪尔选择居家陪伴孩子,时间和精力都被大幅度挤占。
跟随回老家的桑德拉也被迫承受了连带责任,语言、环境的差异让她难以寻得认同感,但同样因为家庭责任而难以退避。
如此借用横祸的发生,凸显了家庭责任和个体需求的对冲。
还有塞缪尔认为自己付出得更多,拥有的个人时间更少,说“你上一次帮他做作业是什么时候”“你永远都说就这一次(忙一点)”,而桑德拉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需要付出的一切,展现了家庭职能平衡分配的艰难性。
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是,总共吵架戏就这么一场,桑德拉也只说了一些不和的情况,还会为塞缪尔的名声辩护,并没有那么激烈或沉重,可婚姻却实际到了无法自救的地步,无论是自杀还是谋杀都能指向这一点,那么,这些明面上的理由,看似可以理解,又好像没有这么充分。
因此,我想导演本就无意去强调所谓普遍的婚姻恐慌,这场吵架戏仅仅是婚姻生活的部分切面。
而关于这段婚姻的真正表达,则埋在了没那么显眼的结构设计里。
一个是片子作为序幕的前五分钟。
一颗小球从楼梯翻滚下来,定格在地上,制造了任何答案皆有可能的悬疑性,最后答案揭露,是家里独自玩耍的狗。
这个开头暗示的是,观众往往是意识先行,而非真相先行。也就是一开始就对整部片子定了思辨的基调。
剧情上,当时塞缪尔尚未坠楼,也没出场,小孩给狗洗澡,桑德拉在接受学生采访,而楼上突然奏起音量很高的音乐,就像猛地插到了水里的玻璃片,看不见但带着侵略性。
桑德拉和小孩的反应是习以为常,尤其桑德拉只说了一句:“我丈夫在楼上工作。”
只有这一段,是电影关于命案,明确给出了的唯一线索,后面全是不同人的视角或录音。
换句话说,你如何看待塞缪尔的死,就取决于你自己对这一段的理解,
在这个开放性的基础上,之后的庭审,也顺势被设计成了一场罗生门。
塞缪尔的心理医生和桑德拉有着相反的说辞,他认为塞缪尔没有抑郁,并早在七个月前停药,而桑德拉说记得他吃过阿司匹林,还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药的外壳。
邻居说塞缪尔有录音习惯,桑德拉也并不知晓。
包括孩子最后决定性的作证,说想起狗可能吃过爸爸的呕吐物,那几天都意志消沉,这也是一家之言,无法确定是为了维护妈妈,还是真实所见。
这些如果寻找证据,都一定是有办法的,比如开药记录,比如录音的来源,追查另外的几段录音等。
但电影刻意取消了对这些环节的证实,让这些悬而未解,让我们陷入大量的矛盾,感觉桑德拉对塞缪尔有爱,又似乎无心照顾他的情绪;感觉对塞缪尔有着关心,但又并不完全投入这段感情。
这么做的缘由,要结合下一层,也就是最重要的一层来看。
导演全局都在贯彻一个更隐秘的设计,是不断混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
比如戏剧和生活的互文,桑德拉作品内容不断与生活发生重合,兄弟车祸的情节隐喻现实孩子车祸,对丈夫的谋杀,对应了后面现实中塞缪尔死亡。
同时用视听来打乱时间和空间,那场吵架戏先是插叙展示,然后时空转换,余音衔接到法庭作为录音证据的当场播放,这也说明,那场吵架戏既有可能是还原,也可能只是利用声音为介质,被模拟的想象。
还有利用孩子的倾诉,衔接到爸爸曾经跟他说话的脸,在不同的躯体身上发出相同的声音,像是隔空完成了与记忆的呼应,当然也可能是自编自演。
为什么要强调真假不明,虚实难分呢?我想就是为了表达情感关系里暧昧的不可知性。
对于一场有关家庭和婚姻的命案,我们往往想知道谁有着最多的过错,有着怎样极端的行为和情绪,尤其着重于那些暗面的部分,好得到某些启迪或警示。
但实际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一段婚姻的面貌拼凑完整,也不太可能抵达所谓的真实,一切只是外在主观视角的叠合罢了。
电影所呈现的婚姻的可怖,因而未必在于那些可视的矛盾和不堪,更可能是和责任、舆论、自我、爱情等混合起来的,一种只有当事人能够领会,不可言说,也无处申诉的复杂。
有的人可能在独自消化中接受了,但有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到达了忍耐的临界点。
二.
不止桑德拉

除了重现婚姻的难题,让桑德拉置于被审判者位的意义还有一个,就是得以投注许多接轨当下的困境表达。
看上去,这些与她的性别息息相关,比如通过对她自证的要求,展示父权社会下的结构性压迫。
她跟自己辩护律师的对话里,无数次聊起和塞缪尔的相爱,聊起和塞缪创作理念和时间安排的不合,“不像我...”都被律师直接打断,不要聊自己,“把焦点放在他身上”“回去说你们的关系”。
视听上则展示了审讯般的攻击性,镜头从中景,随着内心的自剖,慢摇到她脸上,变成近景。
最后更变成了对下半张脸的特写,她皮肤的纹路,每一丝表情的颤动都非常清晰,强调自我毫无遮掩的余地。
法庭上,法官和辩护律师也都基于各自立场,把吵架中的所有细节都被拿来当作罪证,更在具体的追问中达成了羞辱效果。
比如桑德拉说发生过两次,原告律师说“你的录音中只说了一次”,她不得不解释这个两次的意思是什么,如此的推演也包括她的性取向、写的小说等,她所有的生活和心理都被翻腾出来,遭遇审视。
可见由于妻子和母亲的身份,作为人的个体性会被忽略和轻蔑,只能为社会化身份而存在。
还通过对夫妻地位的新写,反映了传统家庭里女性的受害。
同为作家,桑德拉更有职业主动权,显得强势和冷静,也更有才华,而塞缪尔则更为感性,陪伴孩子更多,诉说上也多以自己情绪为主。
这一方面是拓写了新女性形象,一方面也实际是一种关系对调,让观众更能理解坐在塞缪尔位置上的人。
但细看之下,你又能发现,其实这里面的压迫是可以去性别化的,性别对调也可以成立。
电影实际讨论的,是失衡的权力对于人,对于关系的异化
婚姻关系里,权力更强的一方,往往容易给对方造成压力,就像在孩子车祸后的一年,能量更高的桑德拉也很痛苦,但仍想要更积极地摆脱困境,会承认对性生活的需求,而塞缪尔悲伤自怜,无法把书写完,没办法协调职业和孩子。
这谈不上谁的对错,但只要没有及时调和,弱者就势必独自承担更多的痛苦。
孩子给狗喂抗抑郁药也是同理,他想要知道狗服药后的状态,验证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错,看着有点不适,也是一个极端化了的权力被异化的处理。
为了确认或维护自己的观念,加之有权力或机会,就有罔顾他者感受和情绪的可能性。
法官,陪审团所代表的程序与民主正义,包括观众席所谓代表的社会舆论,也都在不同维度上掌握着超量的权力。
就像原告律师和女法官,一男一女,都是类似的近乎丑角的塑造,始终坚持有罪推定。
这样的性别设计,说明他们未必是真的针对女主,而是因为他们在那个位置上,有着盖章一个人的权力,就像原告律师说的“我做的事情,就是从片面去了解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这本身是难以实现的,但因为职业和权力,他的做法被赋予了正当性。
在庭审戏的视听上,导演也不断强调着他们和桑德拉在权力位置上的差异,律师往往处于一个带陪审团、围观者或法官后景的画面,暗示后有强有力的支持,也暗示有着牵引事实的权力。
而桑德拉往往独立于画面之中,只偶尔有遮挡物、其他人物的局部出现,因为她始终处于被多个角度的主观审视里,就像被质问小说情节时,电影特地给了一个带遮幅的视角,这个视角就源于原告律师背后,坐在席上的一个人。
这场审判,无非是假以正义之名的猎巫。
包括结尾里,桑德拉无罪释放,家里依然是狗和孩子,似乎审判没有造成太多的影响,但在多面的审判和自剖下,可以预想她的生活,和孩子的关系,早就和塞缪尔一样,一坠难返,且无人问津。
也许从来都没有真相,恒定的只有悲剧本身。
配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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