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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文,这次写Mark的邻居们
Mark住在著名的蓝岭公路附近,这条路的英文名字是blue ridge parkway(犹如穿行在公园里的景观大道),而每个美国人的house都有一条driveway(连接公共道路和house的私人道路),一般美国人就把车停在driveway上。那天,我在脸书发了一条留言:drive on the parkway ,park on the driveway,很多美国朋友看了都忍不住点赞。
70年前,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那时,蓝岭山脉上几乎全是农田,几乎没有树木。虽然和繁荣的美国大都会(费城、华盛顿、匹兹堡、巴尔的摩)等大城市咫尺之遥,但这里却是一片灯下黑,大都会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资源、人才都吸干榨尽,留下一片贫穷。
当时有大学的社会学家来蓝岭山脉考察,这里的一切让他们大为震惊,我看到一大段英语来形容这里的惨状,用汉语简单地说就是“满目疮痍、刀耕火种”,学者们抱头惊呼,这里还是美国吗?当地人居然砍光树木,在坡度很高的山坡上刀耕火种,付出多,收获少,一场大雨就可以造成水土流失,颗粒无收。当时,这里的文盲率高达90%,几乎没人上过学,几乎没有卫生设备,连马桶粪池都没有,随地大小便成为常态。
这里人虽然穷,但风景却很美,70年前的美国如同现在的中国,自驾游刚刚兴起,很多资本家对蓝岭山脉垂涎已久,当时美国的对策与我们的做法也惊人相似,成立“移民办”,推动“下山移民”,说白了就是让穷人换个地方当生活,腾笼换鸟,发展新经济。然后,风景宜人得蓝岭公路建起来了,山顶游乐场建起来了,餐厅、商店、农家乐建起来了,每到周末,大都市的有钱人,开车上山玩乐。
旅游业发展以后,这一片山区成了美国东部的世外桃源,这里住着很多奇人,Mark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Mark抽了一天时间,特意带我去拜访他的邻居们。
Adam,退休木工。
Mark和他的邻居们,都住在深山沟里,没有任何机构上门回收垃圾。他们必须在指定的时间,亲自用卡车把垃圾桶运到一公里以外的回收点。
Mark没有卡车,那天,我陪他去Adam家借车。敲了敲门,没人。
本以为要打道回府,没想到Mark打开那台福特F150皮卡的车门,示意我上车。原来,这车没拔钥匙,不仅仅这次没拔,而是从来不拔钥匙。
卸好垃圾后,院子里多了一台丰田RAV4越野车,Adam回来了。
Mark和Adam就在院子里聊天,我在一边旁听,偶尔也插个话。
Adam三言两语就把他的职业生涯总结了一遍:
从20岁到55岁,Adam当了35年木工。从头到尾,他就只是一个在工地打杂的木工。他既没有在做人上有所领悟,混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在做事上精益求精,修炼成一个高级木匠。但他很勤奋,从不迟到早退,他也很负责,每次都按时完成任务。他一辈子就在一个公司工作,从未跳槽。
我问Adam:“你喜欢当木工吗?”
“非常喜欢。”
看着他那毫无修饰的笑容,我确定这是真话。
Adam终身未婚,退休后,一人、两车、一房、一后院、一露台,隐居在这山沟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露台上,喝着咖啡,远观大山深处,云海流淌,仰望天穹之下,斗转星移。
我始终纳闷,一个教育程度很一般的木工,怎么会孕育出如此深邃的情怀?
Jerry,老农。
从Adam家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Jerry。Mark下车和他打招呼,然后唠嗑。
我自以为英文了得,但Jerry的英语我只听懂30%,惭愧。我隐约听到fracking、gas、pipe等几个单词,他们仿佛是在讨论什么天然气输送管线的问题。
既然没听懂,我也就不说话,其实,整个过程中,连Mark这样的话痨,也是听得多说得少。Jerry的右手不断在空中飞舞,仿佛是在不停地驱赶苍蝇,他讲得口沫横飞、激情四射。
我举起手机,问,能不能拍张照片。
Jerry手一挥,没回答,那意思是,这也需要问吗,尽管拍。
从外表判断,Jerry是一个落魄的农民,也许是长期暴露在烈日之下,他的皮肤又黑又粗糙,小手臂上布满老人斑,皮肤上有多处疤痕,裤脏、鞋脏、车脏。
大概过了一刻钟,Mark也对他的唠叨忍无可忍。
找了一个借口和Jerry告别后,Mark告诉我,Jerry今年73岁,是南方人,出生在美国最穷的州——阿拉巴马州,他的口音非常重,连Mark也似懂非懂。
Jerry拥有着一个300英亩的牧场,养了数百头奶牛。要知道这里距离美国首都华盛顿只有2小时车程,就算地价只有2万美元一亩,也值600万美元啊!又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土豪!
Jerry需要牧草,而Mark则需要有人来修剪他的草地,于是,他们一拍即合,Jerry定期来帮Mark割草,而所得牧草都归Jerry。
Bryant,印第安企业主。
Bryant身材结实,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留着黑白相间的van dyke胡子,讲起话来声如洪钟,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自信地笑容。他的T恤上和鸭舌帽上都印着他公司的logo,Bryant Paving(布莱恩特筑路公司),他的裤脚已经破败,挂着残布和线头。
在我看来,他是典型的不拘小节的成功白人小企业主。
寒暄过后,我问bryant:“你的祖先来自哪里?”
和美国人聊天时,这是一个很有用的话题,因为美国人的祖先大多自欧洲不同的国家,如今的美国人血统复杂,每一个人的族谱都是一个聊不完的话题。
“美国。”他回答。
我以为他没听清楚我的问题,于是重复道:“我是说你的祖先。”
Bryant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说,“就是这里,Cherokee部落。”
Cherokee就是国内曾经常见的吉普车“切诺基”的英文。它是美洲原住民中的文明化五部族之一,也是少数拥有文字的印第安部落。根据2000年的普查,切诺基人是经美国联邦认可的563个原住民族中人数最多的一支。
原来他就是本土的印第安人!我本以为他是白人。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吃惊,Bryant补充道,“虽然我有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统,但我还是印第安人。”
我在美国见过很多印第安人,他们要么在街头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要么在主题乐园像宠物一样与游客合影,要么在超市的角落里默默无闻地整理货架。
Bryant是我见过的唯一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成功印第安人。他的英语很标准,我能听懂每一个单词。他很喜欢拿自己的员工开玩笑。
“你看,前面那个肥佬,他叫Mike,你别看他身高马大,但他的JJ只有这么长……”他故意把嗓门扯得很大,一边说,一边竖起小拇指给我看。Mike听到后就转过头来,佯装愤怒地向他竖起中指,表示“抗议”。
经过Bryant一番介绍,我才知道,他办这个公司纯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二十年前,Bryant是一个建筑公司的伙计,后来他的老板车祸身亡,老板的家人无心继续经营公司。Bryant和公司的同事相处得如兄弟一般,他不忍心大家就这样散伙,于是他就砸锅卖铁,把公司买了下来。在他的经营下,公司越办越好,如今,Bryant Paving是本地最大的筑路公司。他的公司一共有十五个员工,多数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兄弟。
Mark说,Bryant只做本地的生意,他的价格不算低,但是施工质量非常好,从不拖延工期。Mark家的柏油路就是Bryant修的,他很满意。曾经有人邀请Bryant在外地开分公司,他拒绝了。他的公司从来不解雇员工,他是个慷慨的老板,员工薪水和福利,都比其他公司好。
至于他本人,经营公司仿佛是他的业余爱好。对他来说,建房子、玩赛车、养牛才是主业。
建房子。
去年,他利用业余时间在公司的空地上建了一个小房子,里面家具、地毯、电器,一应俱全,干净整洁得像宾馆客房。但建成之后,就从未有人住过,连凳子上的塑料膜都没撕掉。他说,他只是喜欢建造,至于有没有人住,并不关心。
玩赛车。
这是Bryant最大的爱好,他将三分之一的厂房用来改装赛车,还雇佣了一名专业的机械师。他获得的各种赛车奖杯和奖状,占满了整整一堵墙。
我问Bryant,玩赛车应该很烧钱吧?他笑而不语。
后来Mark对我说,这家伙可精明了。玩赛车不但不花钱,还赚钱。
首先,他在报税的时候,玩赛车的钱可以用广告费的名义申报,这样就可以少交税。当然,他的每一部赛车上都贴满了Bryant Paving的广告,确实也增加的公司的知名度。
其次,他玩的是乡村赛车,其他选手都没有他这么专业,他资金投入多,赛车性能当然也比别人强,所以,他几乎每次参赛都可以拿到奖金。虽然每笔钱都不算多,但积少成多,也足以抵消他玩车的费用。
养牛。
Bryant年轻时在牧场工作,他喜欢牛。他的公司获得成功之后,他就在公司附近买了一块草场,开始自己养牛,在工业化劳作之余,回味一下他曾经的牧场生活。
千万别以为Bryant养牛只是一个消遣,他的牛每年都在本地农业展会上获奖,据说,他每年卖公牛的精子,都能赚好多钱。
总而言之,Bryant具备“三高一好”。
情商高,足以让手下几十号人服服帖帖;智商高,不仅会自己建房子,还会养牛育种;颜值高,焕发着成熟男性的魅力。身体好,赛车对选手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他每年都拿奖,身体必须壮如牛。
Bryant简直就是成功男人的典范。他是印第安人。
Andy,流浪汉,同性恋者。
严格地说,Andy不算Mark的邻居,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同性恋者,最近半年,他都住在Appalachian Long Distance Hikers Association Pavilion(阿巴拉契亚长途毅行者联盟休息亭)。Mark是这个联盟的理事会成员,他经常来这里巡视,每次都会遇见Andy,久而久之,他们就熟悉了。
那天,我跟着Mark去巡视,Andy刚收拾好他的帐篷,正坐在凳子上吃东西。这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凉亭,当天早上气温摄氏5度左右,在这里过夜,该有多冷啊!
我靠近Andy的时候,一股浓烈的汗骚味扑面而来,忍不住眉头一皱。他打着松散的发髻,头发凌乱,满脸污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虽然他看上去很邋遢,但他并没有把这个休息亭弄乱,他的帐篷被打成大包,堆在角落,垃圾被收纳在一个袋子里。桌子上摆着一个烟灰缸,他抽烟,但不随地抖烟灰。
他的声音像男人,但他说话的姿态像女人,每说完一段话,他都会用兰花指轻点腮帮,然后漫无目标地抛一个媚眼。他的语速不稳,音量起起伏伏,神态优点窘迫。
他掏出一个硬壳烟盒,取出一根抽过的烟,四处找打火机,但始终都没有找到,他开始坐立不安,手一会掐腰,一会摸摸后脑勺……
Mark见状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帮他点烟。
他深吸一口,双眼紧闭,烟气在肺部酝酿一番后,才缓缓吐出一堆烟圈,这时,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和Andy闲聊几句后,我们就知趣地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Mark:“像Andy这样的流浪汉多吗?”
Mark说:“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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