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忧伤
央珍
五月的北京,你若嗅觉敏感,能随处闻到槐花的香甜气味。空气里甜甜的,一种隐约的香甜。五月,这是汪曾祺先生离开的月份。一九九七年五月,整个白天狂风大作,我从来没在那个季节见过那么大的风,正感到惊奇时,接到汪朝电话,她的父亲汪曾祺先生突然病逝。那些日子,热爱汪曾祺先生作品的人,敬重他的朋友们,都处在忧伤之中。有人称汪先生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我们知道,他是中国当代最好的散文家,延续了汉民族文化之脉的作家。
北京的五月,我带上了四束金灿灿的非洲菊,要和汪先生的长子汪朗,还有他的学生龙冬和苏北,去西郊福田公墓看望先生和师母。我不喜欢菊花和百合。前者暮气衰败,后者粉气僵硬。我只喜欢非洲菊,热烈浪漫。我要把浪漫热烈的非洲菊,献给两位可敬的老人。
福田公墓,据说是因为附近有福田寺,故而得到这个名字。一九八〇年,汪先生以他的《受戒》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新生,也开创了新时期文体自觉的先声。小说叙述了小寺庙里出家僧人明海的生活。小说落款处留下一句话,“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十七年后,写梦人又回到一座寺庙附近,不知是想坚守那个旧梦,还是要继续去做新梦?公墓坐落在西山风景区,院内植物郁郁葱葱,遍地鲜花,墓碑掩映其中,绿色、红色、白色、粉色、紫色,色彩缤纷,仿佛一处清幽、宁静、肃穆的私家园林。汪先生在这里整整十八年,陪伴他的,除了性格开朗的师母,还有一些社会名流。末代皇帝溥仪的先父爱新觉罗·载沣,近代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钱玄同,现代著名文学家俞平伯,作家姚雪垠,核物理学家钱三强,很多人。汪先生在这里不会寂寞了,他生前是北京京剧院的编剧,写过京剧《沙家浜》,许多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和梨园名流,也在他的前后左右。待到夜深人静,墓园他们会不会纷纷走出,如同生前,闻到这五月的槐花香味?这甜甜的忧伤啊。
“来啦......藏妞......”
一九九二年春天,我第一次拜访,汪先生是用京戏的腔调把我招呼进他的家门。那之前,虽然很早就熟悉先生的名字,也有朋友说用汉文写作一定要看汪曾祺的作品,但那时我一直在拉萨,一篇他的作品都没有读过,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见面后和汪先生谈些什么呢?
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应声和拖拖趿趿的脚步声。门开了,铁栅栏门的后面是一位极其普通的老人,他没有马上打开栅栏门,而是显得严肃地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推开铁门:“来啦......藏妞......”声音清脆,带着一点戏曲舞台上发自咽喉的调子。“哈哈哈!”我们都大笑起来,这时有一个更响亮的笑声从先生的背后爆发出来,那是开朗热情的汪师母。我的紧张和矜持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那天,我们聊了一晚上有关西藏的逸闻趣事,因为先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到过西藏。他是去体验生活,搜集素材。当时由西藏军区接待他。他还记得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常陪伴在他的身边,帮助他,协助他的工作。汪先生回到北京,后来听说那个军人去世了,非常难过,专门写文章纪念那个军人。先生告诉我那个军人的名字——罗念一。
“他活着,没有去世。”我告诉先生。
“是吗?真的!”先生惊讶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蹦出来。再次得到我的确认后,先生眨眨眼睛,“那,那怎么,别人怎么会告诉我他去世了?”说完,来回看着我们每个人,开心地笑起来,像个得到大玩具的顽皮的小孩。喜欢笑的汪师母也咯咯地笑起来,高兴坏了。她站起身来,开心果、漂亮的糖果,好些我们没有见过的零食端上来,她不停地给我们端茶递食物,好像要开庆祝宴会。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零食果品是海外作家特意带给他们的。从那以后,每次去先生家,临别时师母都要给我塞一些稀罕的糖果。
央珍(右一)与龙冬到汪曾祺先生家中拜访
摄于1992年
第二次是去汪先生家赴宴。师母和他们的女儿汪朝与我们聊天。菜上来了,把我们惊讶坏了,满满摆了一大桌。几乎全是红乎乎黑亮亮的牛肉。另外两个冒着热气的大砂锅,里面也全是肉:一锅炖牛肉,一锅是羊肉,菜量多得起码需要七八个壮汉才能消化。“吃吧,吃吧,多吃肉。”先生一家极其热情地轮番给我夹肉,还特意推荐我吃先生家乡高邮的煮干丝,还有师母福建老家的香菇。先生的菜好吃是好吃,可是因为量多,一大桌,看着就有饱的感觉。只要我一停筷子,先生和师母就问:“西藏人不是爱吃肉吗?多吃一点。”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上一次他们问我西藏人是不是特别爱吃肉,我说爱吃。又问我本人是不是也爱吃,我爱人在一旁开玩笑道:“爱吃,她能吃着呢!”这些,先生和师母记住了,难怪他们做了那么多的肉。那天,我硬撑着吃了很多的肉。我想,如若先生写一篇有关西藏人饮食的文章,他一定奇怪我们食肉的本领,不会明白那只是玩笑和误导。如今,我只要在餐桌上看见煮干丝,遇到好吃的香菇,就会想起两位老人,会情不自禁地思念他们。
为了不麻烦两位老人,后来我们去他们家,就不再事先打电话,而是做不速之客。他们家做饭都是先生的事。他做菜从来都是一手掌勺一手抄兜,不慌不忙,游刀有余。他是一位作家,也是美食家。汪先生的儿子汪朗大哥现在也成了美食家,在新闻工作之余,撰写了几本有关美食的散文随笔,并且从饮食中窥见民族的文化历史。汪先生的女儿汪明、汪朝,我觉得更多继承了先生的细腻感悟,写得一手好文章。我常常梦想,汪师母要是把她的英文留给我多好,我真羡慕她,真心希望能继承她的外语。师母施松卿小的时候,先在老家福建,后来在南洋马来西亚。在那里,她的生活衣食无忧。她父亲热心于当地的社会公益事业,后来成了著名侨领。师母后来又到新加坡和香港读初中、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再后来,她来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和汪先生是同一年级。在西南联大她先是读物理系,和科学家杨振宁同过学。不久因功课繁重,加之又得了肺结核,一年之后只好休学,到香港养病。没想到,病没有养好,香港被日军占领,师母只好返回大后方昆明,她于是转到了联大的西语系。她生前是新华社对外部高级记者。我知道,要是真有“遗传”英语的可能,师母是不会吝惜的,她会传给我的,就像她让工作繁忙的汪朝大姐给我织毛衣,让汪先生给我们写字、画画。
那时,我们总是摁响汪先生城南蒲黄榆家的门铃。但我们从来不主动伸手索要先生的字画,当时想求得先生字画的人很多,都以得到汪先生的字画为荣幸和骄傲。“曾祺,你给他们画幅画吧。”常常是当我们要离开他们家时,师母把我们拦住,特意让汪先生画画。师母说,她后悔当年没有留下沈从文先生的墨宝,所以要让汪老给我们留些字画。“烟台樱桃大甜多汁,藏妞一定要尝尝”这类画作,就是那样留下的,是师母指挥,汪先生遵命的杰作。那时候,每次去汪先生家,只要师母在,他家就充满笑声,话题风趣幽默。师母身上既有大家闺秀的大气、优雅,又有知识女性的书卷气和见多识广,还有历经生活磨难的淡定和豁达。跟两位老人聊天,最多的话题还是西南联大和沈从文,还有许许多多我过去不知道的事情。
一天,我正和师母聊天,说到热闹处,先生突然在一边大声说:“我不服气!”师母和我愣住了,赶紧问他不服什么。他答道:“一个西藏人汉话说得那么好!”可是,也有让先生失望的时候,那是当他知道我不能用藏文写作的时候,他听了皱眉头,替我惋惜。还有一次,先生问起我的写作情况,我告诉他手头的长篇刚好写完,他沉静了一会儿,一字一板地说道:“人家说,我的序写得不错。”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的汪朝大姐笑话起来:“爸,你是不是要说给人家央珍写序呀!”汪先生笑了。
可是我没有勇气和胆量请他作序,我说不出口。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自己的作品写得并不好,不应该让先生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看我长长的作品上。这件事虽然遗憾,但我不后悔。
记得每次从先生家告辞,走在灯火阑珊的街上,我的心情都好极了,仿佛从一处圣洁的文学庙堂朝拜归来,精神和心灵得到净化,心胸因此感觉到博大和充实。这样的日子,却在十八年前的五月结束了,从此觉得北京猛然发生了什么变故,感觉北京的天空缺了一块。
现在,我是汪先生作品忠实的读者。很多人往往以作品认识一位作家,而我相反,从认识一位作家和他的为人,认识了他的著作。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今天我请客,替父母请你们。”那天走出福田公墓,汪朗大哥对我们说。我们三人都没有推辞,我们要重新体验当年与两位老人一起吃饭的情景,要缅怀逝去的岁月。汪朗大哥选择在虎坊桥他父母最后的家附近的“晋阳饭庄”请我们,他说那是当年在礼拜天他们全家聚餐的地方。“我用老头儿的稿费请你们。”他又加了一句。我抿着服务员送来的饮料,喉咙堵塞住了。
饭后,我们顺便参观了一圈隔壁的纪晓岚故居,然后走街串巷去汪先生家坐坐。迈过院门,进人楼房,电梯上行,穿过走廊,我们又一次到来。房间里面陈设一如往昔,墙壁上粉红的水墨荷花,餐厅长沙发皮面的一处破损,桌面的笔墨纸砚,书柜里的藏书,茶几上那只银质烟灰碟子,还有师母从娘家带来的藤椅。这些都是我熟悉的。我在那把藤椅上不知坐过多少次,因为喜欢椅把手的光滑温润。主人真的走了吗?他们只是出门散步,买买菜就回来吧。厨房煤气灶台上凌乱地摆放着生铁炒锅、调料,瓶瓶罐罐,落着灰尘。主人大概出远门了,到南方海边去旅行,走了一些日子了。餐厅通往厨房的门框上方,一只电子挂钟在我们沉默的时候发出嗒嗒声响。它的秒针一直在原地执意抖动,艰难地喘息,如何都不能行走下去。机械故障,还是电量耗尽?
央珍在北京自己家中接待汪曾祺先生
摄于1997年2月3日
我文学写作的障碍,我想今天就得到回答。可是在这静谧的房间里,除了昏暗中忧伤混杂着刚刚打开窗户渗透进来的槐花甜味,没有喝到一口我熟悉的碧绿喷香的龙井茶,更没有我渴望的亲切的娓娓道来。再没有了。不会有了。
只有甜甜的忧伤。
1997年初稿
2015年完成
——摘自《拉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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