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州经历安乐死：玛丽莲·亚隆的安慰

2019年初，玛丽莲·亚隆，一位女权主义作家和历史学家，也是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的妻子，被诊断患有多发性骨髓瘤。在经历一轮灾难性的化疗后，她感到自己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建议欧文和她一起写一本书，记录他们即将面临的生命中最艰难的日子，于是我们有了《生命的礼物》（A Matter of Death and Life: Love, Loss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

他们从四月开始写书，两人轮流叙述一起度过的最后几个月。十一月玛丽莲去世后，欧文又独自将这个写作项目进行了四个月。他们回忆一生，记载对生活的爱和对至爱亲朋的不舍，尤其是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窗口，窥见他们直面死亡的过程，平和睿智，温柔动人，给人启发又令人感动。

但这本书中最引人入胜的内容之一，是玛丽莲决心在医生的帮助下自愿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最终实现了这个愿望。

在第一轮化疗失败，病痛导致生活质量变得极其低下时，玛丽莲开始考虑医生协助自杀这个选项。欧文开始坚决不同意，但玛丽莲一再坚持。当第二轮化疗再次无效，最后的免疫球蛋白治疗也失败时，医生无奈地承认再也没有更多治疗选择，也同意了她的要求。玛丽莲停止所有治疗，转入临终关怀。临终关怀的主治医生为她开了必要的药物。

进入临终关怀几周后，有一天玛丽莲终于说：“是时候了。欧文，是时候了。我再也不要了。不要了。我不想活了。”

按照玛丽莲的要求，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围在她床边。医生将药物研碎做成两杯饮汁，在每个玻璃杯中放入一只吸管，然后将玻璃杯举到她唇边。玛丽莲用吸管喝光了杯中药物。

欧文如此描述下面发生的事情：

“我的头紧挨着玛丽莲的头，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呼吸上。我每一刻都看着她，默默地数着她的呼吸。在第十四次微弱的呼吸后，她不再呼吸了。

“我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已经凉了：死亡已经来临。

“我的玛丽莲，我亲爱的玛丽莲，已经不复存在。”

这一场景令人动容。我试着想象如果我在房间里会有什么感觉。生命的结束总是令人悲伤的。亲人的永久离开必定带给我们无尽的痛苦。但时，当我们承认这一切无法避免时，在所有可能的有限选择中，你不得不承认，玛丽莲选择了最好的一个。

读这本书之前，孤陋寡闻的我并不知道安乐死在加州是合法的，其实加州的《生命终止选择法案》（California End of Life Option Act）在2016年就生效了。根据这项法律，加州的绝症患者可以向他们的医生请求结束生命的药物。那些遵循该法规定的步骤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的人不会被视为自杀，而那些遵循该法律所有步骤来以这种方式协助死亡的医生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或受到专业制裁。

为了确保病人结束生命的请求是自愿而不是被胁迫，该法案制定了严格的要求和保障措施。病人必须提出多次请求，包括口头和书面的，这些请求之间有等待期。此外，必须有两名医生确认病人符合资格标准，包括患有晚期疾病，而且预计剩下的生命不到六个月。

玛丽莲·亚隆是我知道的附近（她就居住在硅谷中心的Palo Alto）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这种方式去世的人。但根据加州公共卫生部的报告，自该法律通过至2022年12月31日，总共已经有5,168人获得了符合该法案的结束生命的药方，其中有3,349人，也就是64.8％，服用这些药物结束了生命。

了解这个法案，是我从这本书得到的重要收获之一。

欧文·亚隆是一位死亡心理专家，他的书《凝视太阳：克服死亡的恐惧》此刻就摆在我桌上。作为一位治疗师，他帮助过很多晚期病患。根据这些经验，他总结和探讨了死亡焦虑以及它如何影响我们在生活中的选择。他认为我们必须面对死亡的必然性，并学会在这种意识下过上一种更真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亚隆的一个最有名的观点是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也就是当我们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没有什么遗憾时，面对死亡会更容易。这个观点他在《生命的礼物》一书中也多次提到。

这个观点当然很有积极意义，鼓励我们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但我对说法本身一直有所保留。众所周知，陷入绝望的人更有可能自杀。对他们来说，死亡似乎并不那么可怕，尽管显然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是充实的。相反，许多社会巅峰的人士投入大量金钱来延续生命。尽管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似乎对死亡非常恐惧。

也许有人会说成功的生活和令人满足的充实生活是两回事。但对很多人来说，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能过于微妙。

亚隆夫妇都很长寿（玛丽莲于87岁过世，至今仍在世的欧文已经92岁），而且生活幸福，事业有成。对于他们说“活得越充实，死得越坦然”这样的话，我听了稍微有一点不是很恭敬的“何不食肉糜”的感觉。普通人的生活通常充满了失望、悲伤、挫折和破碎的梦想。大多数人都会经历中年危机。在生命的尽头，他们没有那种奢侈可以说自己了无遗憾。

我以为对大多数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渐渐意识到并且心甘情愿地接受，有一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我们必须接受所有的不完美并和过去和解。是的，在生命的尽头，我们应该没有遗憾。但这不是因为我们的一生过得没有遗憾，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是早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就开始冥想，反思，修炼，终于在死亡到达之前，抢先一步达到了这种没有遗憾的境界。

在《生命的礼物》中，欧文也从他最喜爱的哲学家的思想中寻找安慰，比如伊比鸠鲁说过，

灵魂是会死的，它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灭亡。我们在死后将不再有意识，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又比如伊比鸠鲁的另一个他认为最吸引人的说法：

我们死后不过是回到了我们出生前的虚无状态。

我自己也有一些用来抗拒死亡焦虑的想法，比如：

一个人的死亡就像是一条涓涓细流最终汇入大海。

还有一个很给人慰籍的想法：

世界上所有的人，不管多么聪明睿智，不可一世，皆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

这些都是源自人类悠久的哲学和精神传统的强有力的格言，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都可以化解我们面对死亡的焦虑。而同样有效，甚至功效更强的，还有加州的事实上允许安乐死的《生命终止选择法案》。

我们最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过程。当知道自己有选择让死亡的过程不是那么痛苦，不是那么缺少尊严时，我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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