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四卷,为免费内容。

《唐纳兄妹》是罗伯特·瓦尔泽的长篇首作,也是其自传体柏林小说三部曲的序篇。主人公西蒙·唐纳在世上永不停歇地漫游,与他的兄弟姐妹间或相遇又分离。他对生活总是充满乌托邦式的幻想,在人们普遍追求个人与事业发展的现代社会中,唯有西蒙·唐纳这个局外人和梦想家竭力追求诗意与生活的重新统一。他不断地更换职业,试图挣脱被时间左右的外部世界对人的行为和意识的束缚及影响。他拒绝把自己交付给一个充满异化和复杂关系的世界,又只能在幻想和梦境里寻求自我的拯救。在这部小说里,作家无意精确描述世上某个具体的场景和事件,而是透过一个个看似庸常琐碎的人生片段,着眼于纯粹的、超越世俗的内心世界。
以下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摘自本书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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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西蒙在钟声响起时才醒来。他躺在床上向外望去,感觉这一定是晴朗而明媚的一天。窗外,清晨的阳光把小巷照得透亮。西蒙长久地注视着对面的房屋墙壁,看到墙壁上显出浅金色的光芒。他忍不住想到,这堵污渍斑驳的墙面在阴天时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呢。西蒙盯着墙壁出神,想象着在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的清晨,湖面上帆船驶过的情景。他接着想到森林里的草地、一些美景风光、茂密绿树下的长椅、森林、街道、林荫道、长满了树木的宽阔山脊后的草地、斜坡和森林中的峡谷,这些峡谷里绿树成荫,泉水清澈,还有布满了大石块的林间小溪。当人坐在溪边昏昏入睡时,可听到潺潺的溪水声。西蒙回头望望房间的墙壁,仿佛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这只是一堵墙,今天外面的光影映照在墙壁上,于是它又映照出一个美好星期天的景象,只因一抹天蓝若有似无地在上头浮动。熟悉的钟声敲响了,是的,钟声可以唤醒一些生动的画面。
西蒙继续躺在床上,决心从现在起开始努力学些什么,例如一门语言,并且要有规律地生活。他在生活中错过了那么多可以学习的机会!学习定会给人带来许多乐趣。想象一下,勤奋地埋头学啊学,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西蒙感到自己有了一种成熟的心态:那么,带着这种成熟的心态去学习,学习这件事情会变得愈加美好。是的,他现在想学习——给自己安排一些任务,让自己既做学生,又成为自己的老师,并从中获得乐趣。一种陌生而又动听的语言是怎样的呢?比如法语,“我想学习法语单词,把它们牢牢地印在脑海中。这时,我丰富的想象力便会帮助我。树:l’arbre。这时我就会看到一棵树,然后克拉拉也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会看到她穿着带有宽大褶皱的白裙子,站在一棵深绿色大树的树荫下。接下来,我的脑海中还出现了许多已经被忘却的事物。在学习和掌握知识时,我的头脑会变得更加聪明灵活。是的,如果人什么都不学,脑子便会变得迟钝。这些初学的简单内容是多么令人心醉啊!我现在能够感受到学习是无比快乐之事,所以我真是无法理解自己长久以来竟然如此固执懒惰。噢,我之前懒惰,都是因为自己固执地想要学习更多,臆想自己学得更好。倘若我那时知道自己所知甚少,那么现在就应该是另外一幅光景了。我会在讲其他语言的单词时也想到德语,并在我的脑海中拓展这个词的意义。这样一来,于我而言,我的母语词汇也有了崭新的、更丰富的声响,填充着陌生的画面。Le jardin:花园。这时我会想到赫特维西在乡下的花园,春天的时候,我曾帮她一起种植花花草草。赫特维西!我在她身边度过的所有日子里,她所说的、所做的、所承受的痛苦、她的所思所想,这所有的一切又很快重新涌入我的脑海中。我不会很快忘却一些人和事,倘若对方是我姐姐,那就更不会了。那时,我们在花园种植了花草之后,当天夜里又下起了雪,我们很担忧花园里会寸草不生。我们曾经期待着花园里长出漂亮的蔬菜,对我们而言这很重要。和另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担忧,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如同人们为了同一个民族而共同奋斗。是的,在学一门语言时,我会想起这一切,一定还会想起其他一些我现在还想不到的东西。总之要学习,不论学些什么!我也打算埋首于自然历史,打算不依赖老师,我明天就去买一本便宜的书来自学。今天是星期天,所有的商店都不营业。所有的商店都是这样,毫无疑问。人活于世是为了什么呢。这么久以来,我真是大错特错!我必须要振作起来了,现在正是时候”。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仿佛现在就急于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他快速穿好衣服,镜子告诉他,他现在的样子很不错,这令他相当满意。
西蒙下楼时遇到了他的房东魏斯太太。她全身穿着黑色衣物,手中拿着一本小小的祈祷书,看上去刚刚从教堂回来。女房东笑着问西蒙为什么没有一起去教堂。
西蒙回答说,他已经多年不去教堂了。
太太听到这番话后,一张好看的脸显得很吃惊,在她看来,从这名年轻男子口中说出的这番话是相当有失体统的。她并未生气,因为她并非不宽容的虔诚信徒,但她还是忍不住对西蒙说,他这样做不合适。而她也不相信西蒙的话,她觉得西蒙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反省一下:从来不去教堂是错误的。
看着房东太太友好而期盼的眼神,为了取悦她,西蒙答应她自己下次会去教堂。接着,西蒙与她道别,走下楼梯。“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西蒙想,“她喜欢我,每当有一个女人喜欢我,我都能觉察出来。她和我因为去不去教堂的事情闹别扭,这真是有趣。刚刚她脸上露出了嗔怪的表情:女人脸上常常会有这样的表情,我很喜欢看到这种表情。另外,她也很尊重我。我希望能够一直被她尊重。但我并不打算喋喋不休地和她讲太多话。这样一来,她就会期待与我交谈,对我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感到兴奋。我喜欢她这样的女人。黑色很适合她,她丰腴的手里拿着那本小小的祈祷书,这本小书看上去也是那样精致。一名祈祷的女子本身就多了一种感官的魅力。从黑色衣袖里露出的那只苍白的手是多么美丽啊。还有她的脸庞,也算得上好看,最起码令人看着很舒服,在矜持缄默中往往又很友善亲切,仿佛她在故意克制,努力不显得过分亲切。我在她这里能够感受到一种家的感觉,一种依靠,一种吸引我的魅力,我身边如果没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那我简直会活不下去。她之前在楼梯上还想继续和我讲话,但被我打断了,我喜欢给女人留下些未实现的愿望。这样一来,我非但不会降低自己的价值与魅力,反而会提升它们。再说了,女士们也都喜欢被这样对待。”
我之前懒惰,都是因为自己固执地想要学习更多,臆想自己学得更好。
星期天的大街上挤满了人。女人都穿着亮丽的白裙子,女孩们白色的短裙上系着宽大的彩色饰带,男士们身着浅色的夏季便装,男孩们穿着水手服,几条狗围着人们跑来跑去。一群天鹅在围着金属栅栏的水里游弋,一些年轻人在桥的栏杆处俯身观赏天鹅。另有一些男子非常庄重地走到投票箱前,把他们的选票投了进去。钟声敲响了第二下、第三下,蔚蓝的湖水波光潋滟,燕子飞向空中,飞过阳光下流光溢彩的屋顶。太阳先是一如往常周日上午的模样,随后变成工作日常见的太阳的样子,紧接着变为一些混入人群中的艺术家眼中特有的太阳。城市公园里的树木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又有许多男男女女在树荫下散步;帆船在远处蔚蓝的湖水中迎风漂荡;绑着桶的小船在岸边左右摇晃。岸边有小鸟飞过,人们安静地站着,望向远处的蓝天白云及山峰。山峰宛若一块几乎透明的白色蕾丝挂在远方的天空,天空仿佛一块浅蓝色的面纱。人们禁不住面带微笑地凝视着这一切,讨论着、感受着,发现新的景色,并指给他人看。亭子里传来乐队的演奏声,像是小鸟们从草地里飞出来翩翩起舞,唧唧喳喳地在唱歌。西蒙也在草地上散步。太阳穿过树叶的空隙,把光影投在大街上、草地上、长椅上,保姆推着婴儿车,小小的车轮在地上滚来滚去。太阳还把光影投在女士们的帽子和男人们的肩膀上。所有人都在相互攀谈,四处张望,互相问候,来回散步。豪华的马车在街上行驶,有轨电车时而呼啸而过。汽船鸣笛,人们看见浓密的烟雾穿过树木。许多年轻人在湖里游泳。在树下来回散步的人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但他们知道那边有人在湛蓝的水里裸泳,在水里闪着光。今天又有什么东西不在闪光呢?一切都在闪耀、发光、在色彩中游荡,在眼前渐渐模糊,只听得见声音。西蒙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星期天真美啊!”他还看到孩子们和其他的男男女女,他迷迷糊糊、有些眩晕地望着这一切。突然,一名举止优雅的男子映入他的眼帘,于是,他挨着这位看起来尚算年轻的男子坐在长椅上,望着对方。两人开始互相攀谈,在一个一切都如此美好的环境中,和陌生人聊天也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情。
男子对西蒙说:
“我是一名护工,不过我目前和流浪汉没有什么区别。我来自那不勒斯,在那里的外国医院看护病人。或许十天后我会去美国,或者去俄罗斯,我们总是被派遣到各个需要护工的地方去,包括南太平洋的小岛。我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了解世界,这是很不错的,但家乡在我眼里也渐渐变得非常陌生了,我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感受。譬如像您,您一定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自己的家乡,熟人都在您身边陪伴着您,您在这里工作定会感到很幸福,当然您在这里也会经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不管怎样,您至少能生活在这片土地——即您的国家,能生活在这片天空下。能被一些东西束缚是幸福的,人会为此感到高兴,也有理由感到高兴,因为他能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和友谊。而我呢?在我家乡那片狭小的土地上,在我家乡人的眼里,我变得非常糟糕,或许是因为我变得太好了,因而没有办法理解家乡的一切。我已不能和我的家乡人产生思想共鸣,我很难像过去一样理解他们的喜好、他们的愤怒以及他们所厌恶的事情。总之,我在家乡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令我很难过、很愤怒。家乡人那样对待我是事出有因的,是我令自己与他们疏远。尽管我对很多事物的见解变得独到而深刻,但倘若我的看法见解只会伤害他人,这又有什么用?倘若它们会伤害到他人,那就是糟糕的见地。如果不想有朝一日在家乡成为一个外来者,人必须虔诚遵守秉持自己国家的习俗及观念,我就是一个反例。我很快又要动身离开这里了,去看护我的病人。”
他微笑着问西蒙:“您是做什么的?”
“我在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很特殊的人,”西蒙回答说,“我原本是写字员,您可以很容易想象到我在自己的国家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写字员在职业等级中是排在最后一位的。其他从事贸易的年轻人为了自我发展,会到很远的国度去学习,然后带着一箩筐的学问重新回到家乡,那里有体面的职位向他们敞开怀抱。而我呢,您要知道,我一直待在本国。这只是因为我担心在其他国家没有太阳,或者只有一个不如自己国家的太阳。我感觉自己离不开这里,我在熟悉的事物中总能有新的发现,可能也正是出于这一点,我不愿离开家乡去国外。我发现自己在这里变得越来越堕落,但我又必须生活在家乡这片土地,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当然,我得不到别人的尊重与重视,人们都觉得我放荡不羁,而我对此毫不在意。我一直以来,包括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维持现状真是太美好了。大自然中的事物也会跑到国外去吗?树木会为了使自己的枝叶更加葱绿繁茂而跑到其他地方去,之后再衣锦还乡吗?河流与云朵也在移动,但这是另外一回事,它们离开就不再回来了。况且它们这种挪动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移动,只是一种飘荡或者流动状态的休息。我觉得这样的移动很美妙!我总是望着树木,对自己说,这些树不会离开,我为什么不能也继续待在这里呢?当我在冬季来到一座城市,我会期待看看它在春天是什么样子。同样,在冬天看到一棵树,我也想看到它长出新叶,在春日变得光彩夺目。春天过后,夏天马上就会来临,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季节,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渊里突然涌起一股绿色的浪潮,我想在这里享受迷人的夏天。您能理解吗,在这里,在我看见春天来临、万物复苏的地方。例如这里有许多小小的草地,在早春时分可以看到冰雪在太阳下融化,这又是多么的奇妙。但是,谈到树木、草坪及整个世界:我觉得我在其他地方不会这样关注夏天。事实是,我只喜欢待在这里,有很多原因令我不能去国外旅行,例如:我有足够的钱用于旅行吗?您知道,人必须有钱乘火车或是坐船。我的钱还够吃二十顿饭,但我没有钱去旅行,我为自己囊中羞涩无法感到庆幸。也许其他人会去国外,回来后变得更聪明能干。而我已经足够聪明了,我会在这片土地上踏踏实实生活,直到老去。”
维持现状真是太美好了。大自然中的事物也会跑到国外去吗?
男护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西蒙停下来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
“我也完全没有发展事业的愿望。对其他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恰恰最微不足道。我可以发誓,我完全不重视发展事业。我热爱生活,但我不想追求伟大及卓越。那样的生活有什么好处呢:经年累月坐在狭窄的书桌前,脊背过早地弯曲;满是皱纹的双手,苍白的面颊,磨破的工作日裤子,颤抖的双腿,肥胖的肚腩,受损的肠胃,秃顶的脑壳,愤怒而空洞无神的双眼,凹陷的额头,以及一个忠实于工作的傻瓜所拥有的意识。谢天谢地!我宁愿贫穷而健康,我会为了租一个便宜的房间而放弃公有住房,哪怕这个房间位于昏暗的小巷里。我宁愿因为缺钱而尴尬,也不要在夏天,为了修复已受损的身体为去哪里旅行犹豫不决。我只受唯一一个人尊重,即我自己,我也很依赖于对自己的这种尊重。我很自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把我的自由出售一段时间,之后我又重新恢复自由。为了自由而保持贫穷,我认为这是值得的。我总是有足够的食物,因为我总是吃一点点食物就满足了。当有人和我说起诸如‘社会地位’、‘身份’这样的字眼,并苛求于我时,我会变得极其愤怒。我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总而言之:我喜欢冒险的、未知的、漂浮不定及不能被控制的事物!”
“我很喜欢您。”男护工说道。
“我根本没有期待您的喜欢,但我说话如此心直口快,您还能喜欢我,这令我很高兴。另外,其实我也没必要和别人生气,这是很愚蠢的行为,而且人也不应该因为环境没有满足自己的需求就去抱怨甚至咒骂。人可以直接离开,是的,我可以直接走开!不,其实周遭的环境我是满意的。我喜欢自己目前的处境,我也喜欢周围人原本的样子。就我自己而言,我一直竭尽所能使身边的人喜欢我。当我有一项任务需要完成时,我也会孜孜不倦地工作,但我不会为了取悦某个人而放弃自己对世界的热爱,除非是为了神圣的祖国,这种情况目前还是有的,以后也会存在。有些人不断地追求事业,其实我能够理解他们,他们想要舒适的生活,想为他们孩子的未来做些打算,他们是有远见、未雨绸缪的父亲,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值得尊敬的。他们也想让我和他们一样,放弃生活的乐趣。所有人都在尝试说服我。是的,所有人,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如果能让每个人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这才是成熟的行为。不,当一个人三十年来勤勤恳恳地坚守在他的岗位上,那么在他的人生旅途快要结束时,他绝不是一个我之前鲁莽所言的傻瓜,而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人们会在墓地给他献上花圈,这是他应得的。您知道,我并不想在自己的墓地上得到花圈,这就是最大的区别。我的人生如何结束,这对我而言无所谓。人们总对我说,你看看人家,人家是怎样的出色。他们说,我应当为自己的放纵及狂妄而严肃认真地忏悔。于是,我就去忏悔,然后明白了忏悔意味着什么。我喜欢各种经历,所以不像有些人那样担心自己是否会拥有一个平顺的未来。我一直害怕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经历,在这方面,我像十个拿破仑那样雄心勃勃。我感觉饿了,想去吃饭,您愿意和我一起吗?要是您能一起的话,我会很高兴。”
于是两人一起离开了。
在那番任性而狂妄的言论之后,西蒙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他好看的眼睛望着这个美好的世界,望着高大树木上茂盛的树冠以及满是行人的街道。“这些人真是可爱而神秘!”西蒙想着,任由他的新朋友把手搭在自己肩上。他喜欢别人对他这样亲密,人与人彼此感到投缘,于是联系日益密切,最终却又分道扬镳,结局往往都是这样。他用笑意盈盈的充满幸福的眼神望着一切,又想道:“人类的眼睛也是那么美好!”这时,一个小孩仰起脸来看了看西蒙。和男护工这样的伙伴走在一起,对他而言是种完全新奇的体验,他从未经历过,这令他非常开心。他们走在路上,男护工在蔬菜商那里买了一道菜——新鲜的豆子,又在肉铺买了些肉,他邀请西蒙去他家里共进午餐,西蒙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两人到了男护工家中,男护工说:“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做饭,我已经习惯如此。请您相信我,这很有趣。一会儿您就知道这些豆子配着美味的肉是多么可口了。我还会自己织袜子,自己洗衣服,这样一来可以节省不少钱。是的,这些我都自己学会了,为什么不能破例由一个男人来做这些工作,倘若他特别乐意的话?我认为男人做这些活计没什么好羞愧的。我也自己做家居鞋,譬如这双。这样的工作特别要求专注。冬天的时候,织一些保暖腕套或者背心马甲对我也非难事。如果一个人像我这样总是很孤单,又总在旅途中,那么他就会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您请用餐,或者我是否也可以说,请你用餐,西蒙!可以允许我用‘你’来称呼吗?”
“当然好了!为什么不呢?”刹那间,西蒙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
“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很喜欢你,”名叫海因里希的男护工继续说道,“人们只需看看你,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想吻你,西蒙。”
西蒙感到房间里很闷热。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猜到有人以如此温柔而奇特的眼神看着自己意味着什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他去吧,”西蒙想,“我喜欢这个海因里希,他这个人很不错,他不会有什么非分举动的!”于是,他把嘴唇凑了过去,任由海因里希亲吻。
这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他喜欢这种被人温柔以待的感觉,尽管这次对方是一名男子!西蒙认为自己应该宽容男护工对自己的特殊好感,西蒙不愿破坏他的愿望,尽管这个愿望似乎不太体面。他会因此而生气愤怒吗?“绝不会,”西蒙想,“我暂时允许他这样做。目前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合理的!”
我也会孜孜不倦地工作,但我不会为了取悦某个人而放弃自己对世界的热爱
这天晚上,两人从一家酒馆走到另一家酒馆。男护工是一名狂热的酒徒,因为他在业余时间也没有多少其他事情可做。西蒙认为自己理应陪着朋友一起,他在那些潮湿发霉的小酒馆里结识了一些打牌的人,他们长时间打牌,可谓毅力惊人。这些人沉浸在打牌的世界里,不愿被外界打扰。其他人整晚都坐在酒馆里,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杆,烟头变得很短时,他们又把烟头往嘴里挤压,并把烟头压在折叠小刀上,以便尽可能地多吸一口。一名枯瘦如柴的女钢琴师告诉西蒙,她的姐姐是一位著名的音乐会歌手,姐姐对她并不好,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和姐姐来往了。西蒙能够理解她,他和女钢琴师讲话时温和而友善,但并未告诉她自己能够理解她的痛苦。一般来说,他宁愿认为一个人是不幸的,而不愿把对方看作是堕落的。他总是尊重“不幸”本身,而把堕落看作是不幸的后果,不幸的人往往原本都是正直体面的人。西蒙看到几位胖乎乎的矮个子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而她们的丈夫却在沙发或者靠椅上睡觉。酒馆里还有歌手在唱动听的古老民歌,堪称是一位民歌大师。歌曲优美而伤感,人们觉得自己一定在很久以前听某些或沙哑或清脆的嗓音唱过这些歌。其中一人不停地讲着笑话,这是一名身材矮小的年轻人,戴着一顶高高的旧帽子,很显然是从旧货商手里买来的。他油腔滑调的,讲的笑话也并不怎么高明,却令人忍俊不禁。有人对这位年轻人说:“我很喜欢您的笑话,我很崇拜您!”讲笑话的年轻人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对这种“钦佩”不作回应,而他的表现却成了一种真正的幽默之举,令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都忍俊不禁。男护工走过来坐到西蒙身旁,给所有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告诉对方,家乡的人都觉得自己变坏了,但是,若他仔细想来,就会发现其实是自己变得太好了。西蒙想:“他说这些话真是显得傻里傻气!”紧接着,男护工又向人们讲述自己的家乡那不勒斯,他讲得非常精彩。例如,他讲到在那不勒斯的博物馆里可以看到古人的遗迹。人们会发现,远古时期的人在身高、身宽及体重方面很可能远远超越我们。那个时期人的手臂就像我们现在的腿一样!男护工说,那时的人可能只有一种性别,他们既是男人,也是女人!而我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是堕落、畸形、失去活力、面临危机、变得孱弱的一代人。男护士还用美丽的辞藻描绘了那不勒斯的海湾。许多人认真地倾听讲述,也有很多人睡着了,因此什么也没有听到。
西蒙很晚才回到家中,发现门被锁了,他身上没有带钥匙,于是觍着脸去按门铃。是的,他总是不太考虑他人的感受。门铃响起,一扇窗户很快被打开,发出很大响声,随之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毫无疑问,这是穿着睡衣的房东太太,她把卷在厚厚纸张里的钥匙扔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房东太太并没有对西蒙生气,而是微笑着友好地向他道早安,只字未提西蒙半夜对她的打扰。因此,西蒙觉得没有必要再提起此事,也没有为此道歉。
他走了出去,去找男护工。星期一的清晨又变得异常庄严,所有人都外出工作,小巷空旷而敞亮。西蒙走进房间,看到男护工还睡意朦胧地躺在床上。此时西蒙才看到自己昨天未注意到的墙壁,上面挂着许多漂亮的基督教装饰物:有用纸张裁剪出来的小天使,它们的头是红色的;有用干花装裱起来的、写着箴言的木板。西蒙读着这些箴言,有些内容深刻、发人深思,它们或许比八个老者的年龄加起来还要久远。但里面也有一些新的、简单易懂的箴言,读起来仿佛是在一家工厂里批量生产出来的。西蒙想:“真奇怪!人总是能在很多房间里看到这种挂在墙上的古老宗教装饰物,有些很有寓意,有些缺少内涵,而有些甚至空洞无物。男护工会有什么信仰吗?我想肯定是没有的!或许对当今的许多人而言,宗教只是一种肤浅的、无意识的爱好,一种兴趣及习惯,至少对男人而言是这样。也许是男护工的姐姐把房间装饰成这个样子。一定是这样,女孩子们往往比男人更虔诚、更有宗教意识,男人的生活总是与宗教相悖,向来如此,除非他是修道士或僧侣。但想象一下,一位满头银发的新教牧师,面带平和而慈祥的微笑,步履优雅地穿过寂静的林中空地,这样的画面真的很美。城市里的宗教没有乡下的宗教那么神圣,乡下住着农民,农民们的生活方式本已接近一种宗教式的生活方式。在城里,宗教并不怎么美好,它等同于一台机器。而在乡下,人对上帝的信仰就像一片茂盛的稻田,或像广阔而茂盛的草原,或是凸起的小山丘,其上矗立着一幢房子,房子里住着安静的人,他们对宗教进行思考,于他们而言,宗教就像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在我看来,在城市里,牧师们与证券交易所的投机者和毫无信仰的艺术家们住得太近了。在城里,人们对上帝的信仰缺乏适当的距离。在这里,宗教的空间太小,也缺乏适合的土壤。对于这些,我很难用言语表达,然而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我看来,宗教就是对生活的热爱、与世界保持更紧密的联系、当下的快乐、对美的信任、对人类的信仰、与朋友狂欢时的无忧无虑、思考的乐趣、在不幸中没有负罪感、面对死亡的微笑,以及在生活中尝试任何事物的勇气。最终,人类的礼仪和文明就会成为我们的宗教。当一个人在他人面前保持礼仪,那么他也在上帝面前保持了礼仪。难道上帝想要拥有更多东西吗?真诚的心及细腻的情感会使人知礼俗,这比刻板而狂热的信仰更令上帝感到愉悦,狂热的信仰反而会令人丧失自我,因此,上帝也希望不要再听到人类祈祷的声音。若我们如此自负而粗鲁地向上帝传递祈祷的声音,仿佛上帝耳聋一般,那么我们的祈祷于上帝而言又算什么?当人想起上帝时,难道不该好好思索一下,设想一下上帝喜欢什么吗?布道者和管风琴的声音真的会令上帝愉悦吗?现在,上帝对我们那些鲁莽的虔诚保持微笑,希望我们有一天能够让他清净一些。”
在城里,宗教并不怎么美好,它等同于一台机器。
“您又在若有所思了,西蒙。”男护工说。
“我们现在走吗?”西蒙问道。
男护工收拾完毕,两人一起走上崎岖的山路。烈日当头,他们走进一家小小的、草木丛生的露天啤酒馆开始喝酒。当他们打算要离开时,漂亮的老板娘劝他们留下来多待一会,于是两人一直待到傍晚。“在美妙的夏日里,人们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喝多了。”西蒙内心混杂着踉踉跄跄走路时的快感和一丝忧愁,这样想道。夜色令西蒙更加狂热而迷醉。西蒙的朋友眼神深邃地望着他,用手臂勾住了西蒙的脖子。“这样其实很不好。”西蒙想。走在路上,他们向自己遇到的所有女人或女孩搭讪。这时工人们下班回家,他们终于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了。工人们精力充沛地走着,双肩几乎纹丝不动。西蒙发现工人们的身形非常矫健。夕阳西下,他们来到天色渐晚、热气尚未散去的森林里,在葱绿的草丛中休息。两人沉默着,四周静悄悄的,他们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果然,正如西蒙所料,他的朋友把身体渐渐凑了过来,但这样的亲密使西蒙浑身打冷颤。
“这样不好,”西蒙说,“您别这样,或者我可以说:你别这样。”
男护工平静下来,他变得闷闷不乐。这时有人走过来,他们必须起身离开了。西蒙想:“我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人整天待在一起呢?”但他很快发觉,除了男护工对自己不正常的好感之外,他和男护工待在一起还是非常愉快的。这时,两人开始往回走。“换作旁边是别人的话,男护工这种行为一定会被轻视,”西蒙继续想,“但我是这样一个人,别人的不论好的或是不好的习惯,在我看来,都很有趣而可爱。我不会轻视任何人,我只轻视胆怯及死气沉沉。我能在堕落的人身上找到有趣的一面。的确是这样,堕落也使人明白很多,使人更深刻地看待这个世界,使人更有经验,更宽容且中肯地去做一些评判。人必须要了解一切事物,只有勇敢地去触碰,才能了解。我不应该因为害怕而远离某人。再说了,能得到一个朋友,这是特别珍贵的!就算对方是个有些古怪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西蒙问:“你生我的气吗,海因里希?”
男护工并未回应西蒙,他的面部表情变得阴沉。他们又来到啤酒馆前,夜色笼罩了酒馆。五彩的灯笼把周围暗沉的绿色照得通亮,说笑声从里面飘了出来。两人被热闹的夜生活吸引过去,又双双走进了啤酒馆,老板娘再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亮晶晶的玻璃杯里晃动着深红色的葡萄酒,一张张通红的脸在光影中闪动,矮树丛的树叶扫过女士们的衣裙。炎炎夏夜,人们在这样一个树叶沙沙作响的花园里喝酒、吟唱、欢笑,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地下火车站的喧嚣声传入人群的耳中。一位家境优渥、身材颀长、面颊红润的葡萄酒商之子与西蒙谈论着人生及哲学。男护工依旧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显得闷闷不乐、非常恼火。一位褐色皮肤、身材苗条的女服务员坐到西蒙身边,任由西蒙凑过去亲吻她。很显然,她非常乐意被西蒙亲吻,她骄傲的嘴唇微微上翘,这样的嘴唇令人觉得尤其适合用来咕嘟咕嘟地喝葡萄酒,用来欢声笑语及亲吻。男护工看到这一幕更为恼火,他想离开,但有人把他拦了下来。这时,一名肤色较暗、头发染成棕色、戴着绿色猎人帽的男青年唱起一首歌,他的女友紧紧地依偎在他胸前,小声而欢快地跟着一起吟唱。听起来像是南方的歌曲,男青年低沉的歌声令人迷醉。西蒙想:“歌曲听起来总是那么令人忧伤,至少动听的歌曲是这样。它们提醒人们该动身离开了!”但西蒙继续在啤酒馆逗留了很久,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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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 Félix Vallotton. (1909) Le Provinc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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