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左)与《不虚此行》导演刘伽茵2023年6月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晚宴上。(视觉中国/图)
(本文经《南方周末》授权转载)
整个9月,胡歌的工作被排得满满当当。他前脚刚刚出席威尼斯电影节的相关活动,后脚就飞回北京参加电影《不虚此行》首映式。
为了宣传这部小成本文艺电影,胡歌九天跑了七个城市,马不停蹄地向一批又一批观众分享自己对男主角闻善的感受。他说:“遇到喜欢的角色,我不是在扮演他,而是成为他。”
该片导演刘伽茵则表达了对胡歌的“嫉妒”:“这个角色明明是我写的,我却觉得你似乎比我更了解他。我现在明白了,这多出来的一点,就是你自己。”
闻善年近四十,曾是一名失败的编剧,因为相信“普通人也可以是主角”,始终无法写出让甲方满意的剧本。久而久之,他对自己渐渐失去信心,放弃了这份职业,写不出来的角色则成为他内心的一部分,化作一个叫做小尹的男孩,常常从脑海里跳出来和他对话。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闻善喜欢去殡仪馆和动物园做生活笔记,后来成了一种生活习惯。生活陷入窘迫后,他阴差阳错找到新工作——替委托人写文章悼念他们逝去的亲友,完成一篇可以得到四千元,正好能解决他在北京郊区的食宿开销。
闻善总是穿着洗过太多次、有些松垮的衣服,习惯性驼背,头发长得有些遮眼睛,常年打字所以勤剪指甲,喜欢买大桶矿泉水,并且直接举起来喝。
乍看上去,失意的闻善和胡歌本人之间没有多大联系,除了后者在工作中也曾接触过不少编剧。
在胡歌眼中,闻善是一个不愿意妥协的人,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写(剧本)才可以得到青睐,但他不愿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我很羡慕他。”胡歌说。
2023年初,胡歌在微博上突然公开了结婚生女的消息,很快登上热搜榜,网上议论不断。他不吝分享初为人父的喜悦:“我第一次抱着女儿的时候,就好像抱着一块豆腐,我怕我一晃就把她给晃坏了。”
“结婚生子的事情以前也考虑过,但没有付诸行动。作这个决定是在出演闻善之后,这个角色带给我挺多改变和影响的。演完这个角色,我就有了很多底气,要去做我认为应该做的选择。”胡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出道二十年,胡歌早就不是《仙剑奇侠传》里李逍遥那样的毛头小伙,更接近《琅琊榜》里九死一生的梅长苏。细心的观众会发现,每当《不虚此行》的镜头给到胡歌的特写,右眼的伤疤清晰可见,他早已能够直面2006年那场车祸带给自己的影响。车祸发生后的头两三部戏,胡歌还曾用刘海挡着这道伤疤,后来就放下了:“我自己都过不了这一关的话,怎么让别人接受?”
《琅琊榜》《伪装者》等作品后,观众开始关注胡歌的演技,他则决定“停下来”“放下现有的一些工作,专心去体验生活”。时隔数年,《不虚此行》或许可以看作胡歌的答卷,凭借这部影片,他获得了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在颁奖典礼上,他说:“当一个演员真正爱上一个角色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完全地交给这个角色。”
胡歌在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式现场休息区。(视觉中国/图)
2023年9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南方周末记者通过网络连线的方式采访胡歌,原定采访时间只有半小时,但胡歌却说:“没关系,我很愿意多聊聊。”
以下是胡歌的自述:

01

他身上有我不具备的坚定

《不虚此行》讲的是普通人,让很多观众从中看到了自己。(我)跑了七个城市做路演,观众在交流的时候愿意分享自己面对亲友离世的经历,这是我最能够感同身受的地方,这个剧本和我自己的生活有很多交集。
几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悼词是我自己写的。所以我最初读剧本的时候,代入的不是闻善,而是他的某一个委托人。我到现在也没有从这段经历中完全走出来,还需要很长时间去接受生命终结这件事。
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生活中还有像闻善这样的人。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我们似乎非常避讳去谈论死亡和生命的终结。因此当至亲离开后,通常情况下,也很难找到人去分享和倾诉,这个剧本给了我温暖的感觉。
闻善对我来说还有另一层意义,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个“i人”(编者注:近年流行的MBTI人格测试的一种结果,与“e人”相对,二者近似于分别对应内向的人和外向的人),内向的人。他不善于表达,也不善于和人相处。说实话,真实的我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但他身上有我不具备的坚定,不会因为外界的评价和所谓世俗的标准去改变自己的选择,这一点是让我羡慕的。
我在他身上看见了我做不到的自己,是我理想的样子,我很想成为他。你别看他不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但骨子里还是很轴的。这种轴对我来说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坚持,更是一种魄力。
电影《不虚此行》中,客户王先生的儿子对胡歌饰演的闻善(右)袒露心中的秘密,闻善由此发现这家人彼此之间无言的爱。(片方供图/图)
我骨子里是i人,但看上去不太像,这可能和职业与环境都有一些关系。同样是i人,闻善更能坚持自己的选择,我却经常做不到。
作为一名编剧,闻善好像没有那么成功,不是因为能力问题,而是选择问题。他坚持自己的审美,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向。他整个职业生涯几乎没有自己表达的机会,总是没来得及完成作品就被别人否定了。但难得的是,他从来没有说一定要去征得别人的认同,这是一种内在的坚持。
闻善人生的转机是机缘巧合中有了给别人写悼词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和做编剧完全是两回事,但同样都是在用文字创作。在工作中,闻善找到了一种认同感,这并不是说大家夸他写得很好,而是他用自己的善意与真诚,在不断交流中带给他人的影响。比如片中的王先生,他通过闻善的悼词,重新理解去世的父亲,这才是闻善工作的意义。
但我并不认为《不虚此行》主要表达的东西是死亡,它借着死亡讲的是我们怎样书写人生。闻善从一个编剧到写悼词的人,他在用笔创作人物,书写别人的故事。回过头看,我们在用每天的生活书写自己的人生。
每一个阶段人会变化,但和具体的年龄无关,反而和经历有关。2019年,我的母亲去世了,接着我们又经历了三年的疫情,看到了很多生离死别。这个过程中,我想不仅仅是我,很多人都会对生命有更多的思考。 

02

大部分人都是主角

什么叫普通人?普通人并不是通常理解的特别平庸的人,而是相对于那些带有主角光环的人而言的。后者身上往往有特别强的戏剧冲突,在生活中发生了很多奇迹。但生活中普通人才是大部分,我们生活中很难遇到偶像剧主角那样的人。
影片强调的“普通人也能做主角”,就是说大部分人都是主角。我们对于成功的定义好像太标准化了,变得很功利。其实每个人的轨迹都不一样,有时候把眼光和目标放得太统一了,很容易就错过人生真正重要的事情。
对于个体来说,我们原本就在自己的故事里,在自己的成长轨迹中,你当然就是自己的主角,为什么非要当自己是配角呢?(为什么)非要把符合所谓概念中的成功的人物形象称为主角呢?
我是一个经常容易纠结的人,内心的自我和闻善很接近,只不过因为我的各种好运气,让我的人生过得和偶像剧一样。从内心来说,我确实对自己的人生是有问号的。
电影《不虚此行》中,胡歌饰演的闻善(左)和他内心的小尹(右,吴磊饰)。(片方供图/图)
闻善和我以往塑造的角色都不一样,以前的一些角色都带有主角光环,即使带着某些缺陷,也一定有特别厉害的能力,是所谓的“悲情英雄”。我以往塑造角色都是在做加法,要在身上叠加各种能力才能抵达人物,但这一次是做减法,需要把现在身上附加的各种东西卸下来,回到最初的自己。说得简单一点,如果我不做演员的话,我在生活里应该是什么样?
这次我并没有刻意设计什么动作,我塑造闻善,并不是去演这个人物,而是成为他,所以没有用一些特别外化的方式,而是先靠近人物的内心,其他的东西就是一种自然流露。
小尹是闻善内心的镜像,作为一个倾听者,闻善是孤独的,很少能够找到让他可以倾诉的对象,他不得不学会和自己相处。小尹的存在就是用了一个特别的方式去呈现孤独的人如何与自己相处,这样他至少不是寂寞的。
真正可悲的是孤独的人还要承受寂寞,孤独却不寂寞,是一个相对理想的状态。小尹是闻善心中更积极大胆的部分,但这一面一直被压抑着,他的内心一直存在着自我对抗和纠结。小尹一直在推着闻善更加勇敢地面对现实。最后小尹消失了,代表闻善找到了自信,可以作为编剧继续创作,让小尹回到了剧本世界。
我自己的身体里恐怕不止一个小尹,经常有些小小的分裂。

03

演员是动物园里的大猩猩

闻善会经常观察周围的环境和人物,做生活笔记,片中最重要的两个场景殡仪馆和动物园,都是闻善爱去的地方,他可以静静观察周围的人和物。我自己可能也有所谓的职业病,喜欢观察遇到的人,并不是说我演了某个角色,我才要去找一些人物作为参考,而是和福尔摩斯似的,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从眼前走过,忍不住会猜测对方的职业履历和家庭关系,会想象这个人刚才在做什么,又经历过什么。
我不习惯去给过去的角色贴标签,每一个角色对我都很有意义。都说电影电视就是遗憾的艺术,没有办法重来,但我会经常反思,每当演完一个角色,就会去想自己哪里演得不好。可能我并不是一个那么有自信的人,即使别人说如何的好,我还是会给自己挑出毛病来。
看完《不虚此行》的剧本,我就开始了和导演刘伽茵长达半年的网络交流。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繁花》剧组,基本每天都要开工,只能和刘伽茵导演通过微信沟通,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定妆那天,我都已经进组开工了。
合作过这么多导演,每一位的工作方法都不一样,和演员的交流相处也不一样,我觉得对于导演来说,如何启发演员、引导演员,是工作中特别重要的一部分。
孔笙导演会给演员特别大的空间,他可能会给你一个大的方向,然后具体的表演方式他会特别放心地交给演员。姜伟导演同时还是非常优秀的编剧,他的剧本所有的台词就连语气词都非常准确。
王家卫导演给我的感觉反而和之前一些媒体报道的不同,就是他很清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会表达得十分具体。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让你去突破,如果能够给到他意料之外的火花,也就是更好的即兴的表演,他也会非常欣赏。
有时候,角色就是不同形状的瓶子,演员就是水。每次进入到不同的角色里,演员就变成了不同的样子。所以表演是流动的,水进入瓶子之后才被固定成一个形状。我觉得导演最需要的是那个流动的瞬间,从艺术上来说,这一刻才是最美好的表达,而不是那个固定的样子。
对于演员来说,很多时候因为成名了就忘记如何平视生活。平视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这是一件特别要命的事情。不演戏、不工作的时候,就是回归生活,要忘记自己的职业和身份。
我很羡慕那种可以卸下自己演员身份的生活状态,所以没事的时候,我总是想往远的地方走走。我每次去青海做志愿者,就有网友说我去捡垃圾什么的。其实我就是想去洗涤一下,把身上一些不属于生活的东西洗掉。
很多时候大家对演员有想象,往往都带着角色滤镜,以为我们和普通人不一样。当你卸下演员这个职业回到生活里,我日常所处理的问题,可能也是今天这只猫生病了,明天那块墙皮掉下来了,浴室的热水怎么不热了……这些构成了生活,面对这些日常,我经常感到自己能力有限,比不上很多人。
我常常思考演员好像是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天24小时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关注之下。很多时候大家将自己的各种好奇、审视和监督都投射在演员身上。
但你要知道,猩猩在动物园的时候有笼子隔着,跑到大街上可能会受到更多关注,岂不是要被围追堵截了?所以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在得到很多的同时,就要承受它的压力,这是公平的。
者 | 余雅琴
辑 |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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