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鑫曾在驶往一个山顶村子的路上,碰见一位早已忘记自己年龄的阿姨,她正在摘一种花想回家做焖饭。一路都是弯道和陡坡,很考验车技,村里的留守老人不少,走访完这个村子后,杨鑫决定给这个村子里的老人拍摄老相。她依稀记得,那天驶过的山很高,足以俯瞰全城,漫漫山路滚出车辙,宁静中有槐花香。
杨鑫在拍摄现场。受访者供图
丨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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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成的遗照不用精修,裁好尺寸即可冲印。
余下的,杨鑫则要放大调整,如眉毛蹭上面粉的,眼睛缺失一只的,嘴巴长癣的,口角歪斜的,衣服破洞、磨损、脏兮兮的。但皱纹、老年斑、痣等面貌特征她历来不作改动。
让照片看上去真实而体面,是贯穿杨鑫拍摄和修图的准则。
9月23日,杨鑫在电脑前守了一天,一鼓作气修完8月入山拍摄的100余张遗照。她打算10月2日将装框好的照片送到村里发放,顺带捎上节日慰问品。算上冲印公司快递来照片再装框的时间,日子已经很紧了。杨鑫跟团队志愿者提过,后期要尽可能缩短老人等待照片的时日。
老人们等不起,多一天就有多一天的变数。自2017年年底至今,1985年出生的陕西商洛女子杨鑫已带领团队志愿者走访了秦岭南麓的30多个山村,为4000余名老人免费拍摄了遗照。遗憾的是,其中一些老人在发放照片的现场缺席了,他们没能熬过拍照片和领照片之间的时日。
这让杨鑫愈发体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好在摄影能为消逝的生命留下有温度的物证。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老人“百年之后”灵堂上的照片就有了。
它们无声地诉说着,隐于大山的他们曾来过这世间一遭。
拍“老相”
奶奶葬礼上的遗照就是杨鑫拍的,杨鑫当时读大一。那是杨鑫拍摄的第一张遗照,也是奶奶此生唯一的证件照。
相片上,奶奶穿着灰色的斜襟衫子,拄着拐杖,身后是插着小麦杆的土墙,她笑嘻嘻地瞧向镜头。
奶奶是看着杨鑫长大的。父母和奶奶都住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杨鑫一有空就跑到老房子看奶奶。同奶奶的隔代亲使杨鑫对山村老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乡土情结自小便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后来,她成了一名基层记者,频繁奔赴商洛农村采访,更加懂得山里如今的衣食住行,以及农村老人鲜少流露的孤单心事,“太需要陪伴和关注了。”
2017年7月,热衷公益多年的杨鑫成立了一家名叫“商洛彩虹公益中心”的社会组织,初衷本是关爱农村的留守儿童。后来,杨鑫留意到,进村给孩子送爱心物品的时候,总有一些衣着寒酸的老人趴在学校镂空的院墙外,眼巴巴地朝里面瞅。
杨鑫意识到,不只农村里的儿童,农村里的老人也需要关爱。不久,公益中心开始为农村老人发放过冬的御寒衣服。一次,团队一行人送“温暖包”到一个农村空巢老人家里,屋内由白色纸板制成的灵位分外显眼,老人的老伴已过世多年。杨鑫脱口一问,“家里没有照片吗?”“农村谁还照相?”老奶奶问。“你还记得你老伴的样子吗?”老奶奶扯着嘴笑笑不吱声。
心中一酸,杨鑫开始筹划为农村老人免费拍遗照的项目——“老有所忆”。她找到好几个此前打过交道的村委会,村委会领导热烈欢迎,跟杨鑫讲,村里的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拍过像样的照片,有的老人上一次拍照还是办身份证的时候。
每一次计划拍摄之前,杨鑫都会进村摸底,随机同村里老人聊聊天询问他们的拍照意愿,并搞清村里65岁以上老人、70岁以上老人的人数,留守老人的比例等。因经费有限,在某些老人较多的村子,拍摄的年龄门槛不得已从65岁提升至70岁。
排队拍照的石墙村老人。受访者供图
拍摄时间一敲定,村委会便挨个通知符合年龄条件的老人,不用费力去想委婉的话术,内容通常裸露而直白:有个公益组织要来村里给老人免费照老相,你到时候来不来?
当地山村里的人管遗照叫老相。鞋底踩上的泥土愈多,杨鑫愈发知晓农村人直面死亡的人生态度。在农村,死亡并不是避讳话题。相反,许多老人老早就选好墓地,备好棺材和寿衣放在家中。
而老相与棺材、寿衣一样,都是为“百年之后”的长途跋涉备好的鞋袜。不少老人对外讲,有人能免费给自己拍老相,算是了却了一桩深埋多年的心愿。
“免费”和“彩色”
“免费的老相。彩色的。”去年6月,当通知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时,商洛杨峪河镇曹湾村驻村第一书记杨琰特别强调“免费”和“彩色”。
村里的老人几乎都没拍过彩照。杨琰介绍,曹湾村过去是深度贫困村,有劳动能力的年轻人都出村打工了,村里的留守老人较多。许多老人连市区都没去过,抵达过的最远地方是10公里外的赶集点。
杨琰于2022年5月调至曹湾村工作。刚踩热地皮,她便找到相识七八年的杨鑫,想邀请她来为村里的老人也拍拍老相。
志愿者正在给老人整理衣领。受访者供图
拍摄当天,不少老人早早就在村委会院子里候着了,按事先编好的号码排着队,来了50多个人。“都特别兴奋,能来的都来了。”杨琰回忆,有六七户残疾或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杨鑫团队先给“大部队”拍完,随后便上门拍摄。

“一年到头,其实村里老人聚在一起的次数不多。”杨鑫感慨,山里的生活就像是很多条行进的平行线,拍摄和领照片,算是给老人们提供了一个聚在一起的难得机会,能够好好叙叙旧。有的老人在拍摄现场调侃,“你拍我也拍,你死我也死。”
拍摄走过30余场,真正担心犯忌讳的老人,杨鑫仅碰到过一个。拍摄现场,一个老人扯着嗓子问另一个远处的老人,“你咋不来照?”对方“噔噔噔”跑了,嘴里念叨“我还小呢,我还小呢”。村里人告诉杨鑫,其实他已经70多岁了。
杨鑫能感觉到老人对拍照的重视,已完成的30多场拍摄中,有拄着拐杖晃悠悠来的,有家人骑摩托车带来的,有三轮车一口气载三四个人来的,还有打零工修路中途溜出来的。有的老人特意戴上珍珠项链或是金耳环,有的三伏天也换上了厚重的长袖套装,有的抹上粉涂上口红,有的郑重穿上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在现场“显摆”,“女儿买的。”他们想要将体面的事物呈现在“盖棺定论”的照片上。
拍摄现场。受访者供图
“照相不疼”
照相不疼,这是杨鑫听来的一个心酸笑话:以前山里的孩子照过相的少,家里人带一个男童去拍照,他不拍,一直说照相会疼。
不少农村老人怵镜头,一坐下就不由自主地紧张 ,而一紧张面容就僵硬,不笑或者皮笑肉不笑。担当“摄影助理”志愿者的主要任务就是逗不会笑的老人自自然然地笑。一些性格开朗、沾亲带故的乡亲,也会在一旁说笑,帮着逗那些较腼腆害羞的老人。
“照相不疼。”“叔,你今天大表戴上了啊。”“张开嘴巴笑,牙还有的嘛。”
和杨鑫同岁的赵丹是一名家庭主妇,亦是团队的元老级骨干志愿者,通常做摄影助理,负责整理仪容和活跃气氛。用她的话说,她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所以更能读懂乡村。
梳子、水、喷壶、湿巾、纸巾,是摄影助理的必备品。老人坐稳之后,赵丹会一边和老人聊天,一边帮对方梳好头,将衣领调整对称,顶端的扣子扣好,衣服拽平,并将他们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你身体咋样啊?最近吃得咋样?”她想让老人们打开自己,将身体松弛下来,和她说说心里话。
老人站在自己的“老相”旁。受访者供图
有的老人指缝、掌纹里遍布黑色的泥渍,有的戴着十根指头全被磨破的手套。赵丹说,一些农村老人尽管年事已高,依然要下地干农活,平时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如衣领发黑,嘴角有残存的饭渣,鼻腔里黏着鼻涕,眼角有分泌物。她都会尽力擦拭干净,且不会让对方觉得她是嫌弃或介意的。

一些老人家中没有热水器,洗澡仍要烧一大盆热水细细浇在身上洗。“遇到一些身上有异味的老人,我们也不会转脸或者捂鼻子,其实他们更害怕自己身上的气味被闻到,我们也要假装闻不到,该凑近整理的时候就要凑近,不能让老人尴尬。”
赵丹记得,有老人曾在她梳头时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头已经好长时间没洗了,不想弄脏她的手。“没事儿不怕,整理好了才拍得好看。”赵丹手里的梳子不停。
人多的时候,拍照要从上午拍到午后一两点,看着志愿者饿着肚子,有的老人热心邀请团队到家里吃点东西,有的则坚持送来热滚滚的糊汤面。
得空的时候,杨鑫会打开直播和网友交流,偶尔会有年轻网友留下家中老人位于商洛山区的地址,恳请杨鑫能够上门拍摄。
今年年初,28岁的赵凡在抖音上也尝试着给杨鑫留言,希望她也能给家住黑山镇古墓村的外公外婆拍两张遗照。杨鑫爽快答应了。
杨鑫去之前,赵凡的母亲便跟二老直言过,有人要来家里给你们免费拍老相,两位老人听后特别开心。
一进赵凡外公外婆家,杨鑫就注意到放置在二楼的两个棺材。“年龄大了,早看开了。都要走一遭的。”赵凡说。
外公穿着深色的夹克,因生病掉光了头发,他想要在拍照时戴上雷锋帽。杨鑫尊重他的意愿,脱帽版和戴帽版都照了,以便后续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赵凡一家人都对照片非常满意。“外婆的头发梳得干净利落,笑得和善自然。”简而言之,两位老人的相片就是他平常看到的样子,很真实。
老人捧着自己的照片同乡亲聊天。受访者供图
红底配金框
于杨鑫而言,拍摄的场地,室外优于室内。提前踩点的时候,她会找好适合拍照的点位,以求拍照当天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状态,“不能太阳直射,不能顶光,散射光最好。”
她对相机的镜头要求不高,“单反就行。其实手机有时候也能拍,但在细节表现上就会逊色,毕竟到最后要放大到12英寸冲印。”
除非偶尔遇上阴天、下雨天,杨鑫一般不打灯。她更中意自然光下的捕捉。在她眼里,自然光下人物脸上的纹理、细节会呈现得更加自然,最贴近视觉上看到的直观模样。
“老有所忆”项目启动之初,杨鑫每次都带着红蓝两色的背景纸,让老人们自由选择。然而蓝色背景频频遇冷,之后杨鑫干脆不带了,仅留下红色。在老人们眼里,红色颜色鲜亮,象征着喜气,拍老相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谁都盼着在前头等着自己的是“喜丧”。
每一次发放照片,就是一个小型的遗照展览,地点和拍摄地相同。这已成为“老有所忆”项目的传统,也是所有的志愿者、所有的老人最期盼的环节。“视觉冲击力很强。”杨鑫每一次看,都觉得很有成就感。一次又一次强化了“这件事做对了”的认知。
发放照片现场,老人们在寻找自己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一张张激光冲印出的12英寸彩色相片装进金色相框,再放入小货车或面包车,沉甸甸的笑容随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颠簸向上。相框视数量在展架上挂出两至四层,志愿者会专门把夫妻二人的照片挑出来,挂在一起。
按理说,老相通常搭配乌黑色的相框,但杨鑫不喜欢,认为这样会沉重许多。她问过,许多农村老人喜欢富贵的金色,看着气派。而颜色鲜亮的红色背景搭配金边框,会弱化遗照的属性。
每一次,现场都像赶集一般热闹。一眼望去,展架上是一片暖色调的红,被笑容晕染的红。每一张照片都传递着独特的情绪。
往往,杨鑫和志愿者都会被领照片的现场逗乐,“跟选美大会一样,许多老人都会仔细对比看谁照得最好看,谁笑得没牙了。”
老人们的对话亦颇有趣味,“人家年轻时就长得‘排场’,老了也好看。”“你照得多自然,我就后悔当时没露牙笑。”“嗨,咱俩还是同一年的。”“这个确实比身份证上的照得好,把我照年轻了。”
一次,一个缺失一只眼睛的老人在现场看到相片上完整的双眼,惊喜地止不住笑,“这是专门给叔修了的。”杨鑫解释。“好得很。”老人点头。
去年7月,一个老人看到照片后,在杨琰面前激动地落了泪,她说“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好的照片”。后来入户走访的过程中,杨琰发现大多数老人将照片裹上一层布、小心翼翼地锁在了柜子里,有的则摆在柜子上。“都很爱惜,他们觉得很珍贵。”
从去年7月至今,曹湾村已有五六个老人相继去世,杨琰前去吊唁的时候,发现家里摆的正是杨鑫团队拍的老相。
驶向更高的山
“要钱不?”“拍照和相框都免费吗?”
项目启动之初,这是老人们问得最多的问题。杨鑫晓得,他们不害怕拍遗照,是害怕上当受骗。许多老人反映,有人曾打着“慈善公益”的旗号,开小面包车进村宣称免费拍遗照,结果最后要讨一笔相框钱,拍出的照片还掉色。
杨鑫透露,“老有所忆”的项目经费大部分来自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余下的则来自社会爱心人士。团队骨干成员张颖是“老公益人”了,投身公益20多年,当年就是他鼓励杨鑫注册一个组织专心做公益。
同团队的许多志愿者一样,张颖的乡土情结根深蒂固,47年前,他出生在米粮镇月明村,一个高居山顶的偏僻山村。从大山深处走出的“农村娃”,一直想将更多的温暖带进大山。8岁那年,奶奶离世,幸得留下唯一的一张黑白老照片,想奶奶的时候,张颖会翻出来看一看。
老人们捧着照片,坐农用车回家。受访者供图
张颖能感受到,村里的老人来领照片的时候的确很开心,大家聚在一起喜滋滋的,热闹的气氛总是能轻易感染每个人。不过,到最后老人们各自捧着照片,从各个方向各回各家,一些老人神色落寞,留给张颖的是缓缓变小的佝偻背影。

张颖不忍细想,这些老人将如何孤零零地面对屋里的四堵墙和门外的庄稼,以及如何平复欢声笑语戛然而止的心理落差。他思忖着想为留守老人做更多。
现今,杨鑫的志愿者群已逾200人,赵凡也加入了,他打算工作之外能抽空参加“老有所忆”的活动,将外公外婆接收到的善意回馈给其他的农村老人。杨鑫说,商洛下辖1区6县,农村辽阔,她拍过的老人仅是冰山一角,未来的日子,要继续深入更多商洛大山深处的村子拍摄。
前几天,她看到一个福建的小伙子给村里老人拍遗照上了“热搜”,心中一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和我们做一样的事。”她觉得,当下她还没有能力去远方拍摄,但远方的人有能力为近处的老人拍摄。
杨鑫曾在驶往一个山顶村子的路上,碰见一位早已忘记自己年龄的阿姨,她正在摘一种花想回家做焖饭。一路都是弯道和陡坡,很考验车技,村里的留守老人不少,走访完这个村子后,杨鑫决定给这个村子里的老人拍摄老相。
她依稀记得,那天驶过的山很高,足以俯瞰全城,漫漫山路滚出车辙,宁静中有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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