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马上就要揭晓了,随便说两句,也不是专业研究人员,只能说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01 莫言
说到诺贝尔文学奖,就忍不住先说说到莫言老师。
最近这一两年,我看到一些网友攻击莫言老师,说他获奖并不是靠自己本事,而是靠“抹黑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去迎合西方人的偏见。

这话当然是无稽之谈。作为文学家,保持比常人更敏感的一份良知,揭示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乃是他们的本分,谈不上什么抹黑,什么迎合。如果这种攻击成立的话,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几乎个个都在“抹黑自己的国家”。

格拉斯的《铁皮鼓》“抹黑”了德国,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抹黑”了美国,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抹黑”了英国,大江健三郎的《万延元年的足球》“抹黑”了日本,戈尔丁的《蝇王》更是“抹黑”了整个人类。教科书上不都说好了这叫文学上的“批判现实主义”吗?怎么到咱们这儿就叫“抹黑自己的国家”了?

其实文学的本质就是如此,它们总是探索人心中的幽深所在,揭示社会上被人忽略的阴影。你翻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名单,也很难找到几个歌颂型作家。要是一个人觉得周围事事儿满意,处处光明,整个身心洋溢着巨大的幸福感,这当然也很好,有益于身心健康,但确实不太适合搞严肃文学。
其实这种指责的论调,我小时候就听到过。当时很多人都攻击张艺谋老师的《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就是抹黑中国,讨好洋人,所以才得了这奖那奖。后来大家见了些世面,慢慢也就不这么说了。现在回过头来看,不管张艺谋老师后来作品如何,《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确实是中国影史上难得的成就。莫言老师的情况同样如此。他是优秀的作家,写出了优秀的作品,也为我们国家挣得了文化上的荣誉,就像格拉斯为德国挣得了文化荣誉,斯坦贝克为美国挣得了文化荣誉一样。

如果你看了以后觉得不舒服,觉得被抹了黑,那只能说明莫言老师的小说不是写给你看的。现在这么多优秀的网文小说,有玄幻有宫斗有修真有穿越,完全可以满足你的文化需求,你又何必跟那个姓莫的较劲儿?
02 西方中心主义

还是说到诺贝尔文学奖本身。
很多人都说诺贝尔文学奖有“西方中心主义”,这个说法对不对?
其实还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个“西方中心主义”首先是个技术问题。而这个技术问题的核心就是语言。

物理化学可以脱离语言,文学却扎根于语言。诺贝尔文学奖说到底还是人评出来的。那帮评委不可能通晓所有民族的语言。他们能读得懂的,就容易得奖,读不懂的,就不容易得奖。
我看过一份论文,说这些评委都有直接阅读英语、法语、德语和瑞典语的能力。一部分评委能阅读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芬兰语,极少部分人能阅读俄语、东欧的一些语言,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读日文、中文、阿拉伯文。

这么一来,使用这些语言的作家当然就吃亏了。不光中国作家吃亏,其他东方国家也一样。上百年来,日本只有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获了奖,阿拉伯语作家只有一个马哈福兹获奖,印度也只有一个泰戈尔。而且泰戈尔还是自己动手把《吉檀迦利》翻译成英文,这才得了奖。
评委不懂东方语言,谁能获奖谁不能获奖,就有点撞大运的成分了。很多人就争议过:诺贝尔奖为什么不颁发给刘震云、余华、苏童、阎连科等等?莫言就一定比他们好吗?
水平好不好难讲,但是莫言老师的运气确实比他们好。他的小说翻译者文笔出色,而且是大家公认的出色,其他中国作家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今年残雪老师成了夺标热门,很大程度上也跟翻译者水平有关。她的短篇小说集《我住在贫民窟》,是著名历史教授葛凯伦翻译的。《新世纪爱情故事》的翻译者陈安娜,在瑞典也很有名气。
所以说,我们眼里的莫言、残雪,和那帮评委眼里的作家,并不完全相同。

残雪成夺标热门,据说就和这本书的翻译有一定关系
当然有的作家就吃了亏。就拿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来说,在我个人看来,是近年来中国最优秀的一本小说。但是《一句顶一万句》里那种绕来绕去的句子确实很难翻译,真翻译过去,评委恐怕也很难理解其中的精妙。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所以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一定很优秀,但和他们同样优秀的作家未必能获奖。其中运气成分很大。但这主要是语言文化的隔膜导致的,并不是说谁抹黑中国,谁就获奖。不管是刘震云、阎连科还是余华,要是获奖了,那些人照样会用骂莫言老师的话来骂他们。谁也跑不掉。

用半文盲的标准来看待文学,只会是这么个结果。
03 诺贝尔文学奖和美国
其实外国也有人在指责诺贝尔文学奖的“XX中心主义”,不过不是“西方中心主义”,而是“欧洲中心主义”。
美国就有不少人这么指责。
美国作家倒不是不获奖,而是获的有点莫名其妙。“美国在世四大小说家”没一个获奖的,反而是唱歌的鲍勃迪伦得了个奖(他自己也非常吃惊啊)。美国作家觉得这简直是开玩笑。他们争辩说:品钦为什么不得诺贝尔文学奖?德里罗为什么不得诺贝尔奖?尤其是,菲利普.罗斯老爷子为什么不得奖?
菲利普.罗斯
菲利普.罗斯在咱们看来好像没什么,远没有马丁老爷子出名,但在美国文学圈里,那是德高望重的泰斗级人物,他的《美国三部曲》被认为是严肃文学的扛鼎之作。罗斯被提名了好多次,可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不给他。

罗斯嘴上说得不得奖无所谓,但实际上心热得很。他有两套房子,一套在康涅狄格州,一套在纽约。据说每年到了开奖的时候,他都会跑去纽约,和经纪人一块儿坐在电话旁边等着。大家看过《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和朋友一起等诺贝尔物理奖的那集吧?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罗斯等啊等啊,客厅里还准备好了茶点,手里还握着一份媒体见面会的答辞。然而等不着。等最后期限过去了,罗斯就会“踏上漫长而悲伤的旅程”,返回康涅狄格州的家。

罗斯老爷子修身养性,锻炼身体,活到85岁的高龄,最后也没等到诺贝尔委员会的电话。美国文学青年当然很气愤,但是瑞典学院隐隐有自己的一套理由:罗斯老爷子好虽好,但是太“美国化”了,换句话说,太狭隘了。美国人自己看了他的书可能很有感触,但是对于一个“没有住在美国郊区的开罗读者”、或者“墨西哥读者”,他笔下那些美国中产阶级的心灵纠缠有啥意义?
有些美国文学评论家就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太美国化”怎么就成了罪过了呢?这不是赤裸裸的欧洲中心主义吗?再说,你们欧洲人得奖得的也太多了。
确实如此,2000年之后,22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里,有15个是欧洲作家。除了跨界明星鲍勃迪伦之外,美国就只有一个诗人获过奖,少于法国,多于波兰,数量跟奥地利相当。
所以,如果真有什么“中心主义”的话,诺贝尔文学奖更多的是欧洲中心主义,而这种主义的根基并非政治,而是上百年文化积习的沉淀物。
04 诺贝尔文学奖总体上是偏左的
当然,人毕竟是政治动物,立场态度多少会影响人的判断,那些评委也不例外。那么,诺贝尔文学奖的政治倾向是什么呢?有点模糊,也经常变来变去。但是总体来说,是中间偏左(当然,左和右的标准和国内有所区别)。
纵观二战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几乎没有右翼作家。当年三岛由纪夫好几次被提名,但每次都落选,评委们宁肯选择大江健三郎,也不要名气更大的三岛由纪夫。据说这里就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三岛由纪夫太“右”了,太军国主义了。
博尔赫斯多少也是吃了这个亏。按他自己的说法,评委员永远不会把奖颁给自己,因为“他们觉得我不是严肃作家”。但是根据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博尔赫斯跟阿根廷将军皮诺切特走得太近,引起了有些评委的厌恶,才败给了阿斯图里亚斯。
相比之下,左翼作家的处境就要好一些。比如聂鲁达就左得不能再左,评委对他的“亲共倾向”虽然有点疑虑,但觉得宁左勿右,还是给了他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聂鲁达是非常激进的左派诗人,阿连德的好友
所以说,诺贝尔文学奖总体来说更青睐态度温和的作家。但如果非要激进的话,它宁肯容忍激进左派,也不要激进右派。这也不奇怪,欧洲知识分子本来就集体偏左,文学家尤其如此。


说到这里,就要澄清一个误解。国内网友往往会觉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西方中心主义”,所以肯定亲美。其实并非如此。有时候事情甚至恰恰相反。

就拿英国剧作家品特来说,他被多次提名,最后在2005年获奖。有人就怀疑说,这是因为品特高调抨击美国的伊拉克战争,评委们才龙颜大悦,给了一个文学奖。这种猜测不太靠谱,但是品特在授奖答词上确实把美国骂了个狗血淋头,捎带手把自己的祖国(英国)当成美帝走狗,也好一通卷。


事实上,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喜欢攻击美国,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获奖,甚至可能是加分项。比如法国的安妮·埃尔诺在代表作《悠悠岁月》里就拼命咒骂美国,说它“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希望”。201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汉德克骂得更厉害。我读过他的一个剧本《形同陌路的时刻》,里面的美国人简直是恶魔的化身,一群不留小胡子的希特勒。我觉得瑞典学院的评委读到这里,可能只会点头微笑,赞他有见识。


但是汉德克惹出了点麻烦。骂美国没关系,二战以后欧洲的进步知识分子都喜欢骂美国,反正美国皮糙肉厚,也扛骂。但问题是汉德克不光骂美国,而且亲塞尔维亚。在欧洲舆论场里,这就有点犯忌讳了。欧洲左翼知识分子骨子里毕竟精明,知道有的国家可以随便骂,但有些国家绝对不能随便亲。所以汉德克的获奖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评委们不得不出来撇清自己。


那么美国作家的态度呢?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千禧年后,诺贝尔文学奖好不容易落到美国头上一次,是桂冠女诗人路易斯.格吕克。她非常吃惊,对记者说“瑞典学院居然会把奖给我,这太让人震惊了。要知道,我来自一个不讨他们喜欢的国家,还是个白人。”对格吕克来说,这似乎有点太不“政治正确”了,哪怕你找一个索马里的黑诗人呢,听上去也冠冕些。


所以说,诺贝尔文学奖背后的立场倾向相当复杂,绝不像某些网友想象的那样,单纯地是“美帝国主义操纵世界的工具”。当然,有些网友这么想是因为不了解,还有些则是不愿意了解。这就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05 诺贝尔文学奖是个玄学
但是文学奖毕竟还是以文学价值为标准。说到文学价值的评判,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确实有让人捉摸不清,也正因为这样,才会经常“爆冷门”。


就拿今年来说,中国的残雪、挪威作家福瑟、澳大利亚作家穆南都比较热门,英国的巴恩斯、拉什迪,加拿大的阿特伍德也被认为颇有希望。但这种预测没什么太大意义,评委们根本不会按大家的猜测出牌。汉德克获奖那年,在赌赔率上排名是第21,这上哪儿说理去?


但是不按猜测出牌,并不是说它完全没有规律。朱振武教授曾评论说,现在的诺贝尔文学奖变得比较“回归传统”。所谓“回归传统”,其实就是保守,就是搞平衡,方方面面尽量兼顾。


它在文学风格上就搞平衡。有时候它会奖给文学实验的创新性,有时候又会奖给文学技巧的成熟性。比如汉德克的作品一般人很难看懂,但确实有创新性;石黑一雄手法相对传统,但叙事极其高超,像是无暇的艺术品。它就两种都奖励。
这些年的获奖作家里,石黑一雄是我最喜欢的一位
它还会在知名度的大小之间去平衡。都给大作家吧,显得趋炎附势没有主见;都给无名作家吧,显得好像脑子有病。所以它也会左右摇摆,有的时候奖给略萨、门罗这样的知名大家,有时候又会奖给古尔纳、赫塔米勒这样几乎谁都没听说的作家。就拿古尔纳来说,《每日新闻报》的主编比尔·威曼每年都要对文学奖高谈阔论一番,古尔纳获奖那年他就哑巴了,因为根本没读过。赫塔米勒也是这样。她获奖之前,中国根本就没有翻译过她的任何一本书(短篇倒是有过)。不光中国人不知道她,美国人也不知道,大家听了结果都有点懵。


正因为这样摇摆不定地搞平衡,所以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一种玄学。谁也不知道今年会摇摆到哪个平衡点上。没人能猜出谁会获奖,就算有猜对的,那也是蒙的。


只能这么说:如果今年摆到先锋文学那边,富瑟、残雪就有比较大的希望,如果摆到成熟的文学技巧上,那阿特伍德、巴恩斯就更有希望。如果它希望致敬一下文学的宏大理想,拉什迪就比较有希望,如果它想发掘不知名的优秀作家,那.....大家就挑眼生的名字猜吧。


但是无论怎么摇摆,村上春树都没有多大希望。
把村上春树和石黑一雄的书对照着读,就会发现两人在文学上的差距
村上春树的小说故事有趣,格调优雅,还有一种奇特的幽默感。我个人很喜欢,大部分都读过,但是我觉得他确实不符合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林少华老师说村上春树不得奖,是因为那帮评委有偏见,其实还真不是偏见。


村上春树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不是因为他的书畅销,石黑一雄的书也很畅销啊,马尔克斯的书更畅销了啊;也不是因为题材狭窄,要说题材狭窄,他能狭窄得过门罗?关键还是他的文学手法。村上春树的小说很好,但是这种“好”里,有一种模式化的“匠气”。


张悦然在评价他的时候,曾经刻薄地说“村上小说的创作有点像是组装汽车”。至于这台汽车的发动机呢?就是坎贝尔《千面英雄》里“出走-归来”的固定模式。这段评价颇有见地,村上春树的小说确实有点这个毛病。诺贝尔文学奖可以接受粗糙(莫言老师的小说就有点泥沙俱下,缺少仔细打磨,略显粗糙),但不接受这种组装汽车式的“匠气”。所以我对村上春树的获奖一点都不乐观。


当然,就像我前面说的,诺贝尔文学奖本来就是玄学,兴许我刚说完这话,今年的奖就“咔嚓”一下,掉到村上老师头上了呢。


如果真的那样,我也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恭喜人家,承认村上的命就是比罗斯老爷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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